宣安在年轻的时候, 是个非常狂妄的人。



    龙国的贵族拥有比乌萨斯贵族更悠久的历史，更复杂的亲戚关系，同样也有更加富余的特权和更悬殊的阶意识。



    在龙国的特权阶层中, 除了皇室外就属八大家族最瞩目，他们几乎垄断了龙国星系的所有产业，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宣安出身于八大家族之一的郎氏, 生来就含着八心八箭的钻石汤匙, 他是家族中小一辈的长孙, 也是嫡系长子家庭中的继承人——宣安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但姐姐与他同母异父, 没有家族继承权。



    郎氏门阀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军队内，族中子弟大多都是外骨骼的适配者, 而即便在这样的家族中, 宣安也是同辈里最天赋绝伦的那个，从启蒙到成年，家族每年都要为他配备一套量身定制的外骨骼, 这在普通人乃至小贵族家中是不可想象的待遇。



    在成年前，宣安所遇到的唯一坎坷只有父母早逝, 在他十那年岁时，他的父亲死于星难，他的母亲则在早产下幼妹后自杀, 一夕之间，宣安就同时失去了父母。



    因为怜悯与关怀, 家族给了宣安三姐弟极其优越的生活条件, 而且当时的太后也与宣安同族, 她给了这三个孩子不亚于皇室子女的宠爱。



    但皇室的盛宠, 同样也带来了无尽的险恶。



    一面是父母逝世的悲惨，一面又是烈火烹油的富贵，这样特殊的环境让三姐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小妹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孱弱婴孩，幼小的宣安只能和姐姐相依为命，共同保护小家庭和幼妹。



    按理说这样的局面也只是一时的，毕竟宣安的继承人地位并没有动摇，等到他成年后就可以开始逐渐接过家族的权柄，到时候不论是血脉有瑕疵的姐姐或者身体先天不足的妹妹都能得到依靠，但……



    宣安爱上了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更可悲的是，这份扭曲了亲情的爱意得到了回应。



    血缘难道能够成为爱情的阻碍吗？不，不是的，所谓的“**”不过是人类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而找到的借口，不去妨碍他人的爱情是没有错误的，只要离开首都星隐姓埋名，他和姐姐一定能成为美满的伴侣。



    ——轻狂又幼稚的宣安，正是这么想的。



    当时宣安的姐姐已经与索绰罗家族订立了婚约，宣安知道他和姐姐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于是这个放肆的青年放弃了继承权，带着他的姐姐私奔了。



    —————



    星际猎人的航舰成功抵达了托木斯克星，而与此同时，针对缪宣和宣安的通缉令也已经对外公开，罪证是“偷窃”。



    缪宣盯着通缉令上的影像：“……爹，怎么只有你啊，我呢？”



    宣安：“尽管放心，你的影像不会被公开发布，但在星际猎人和星际海盗中肯定会人手一份。”



    缪宣想想也是：“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接下来就要逃命了。”



    宣安当然要开始逃命了，最好能顺使团的手回到龙国故土，但至于他——先确定目标一，然后再在目标一和那个公爵之间二选一。



    缪宣偷偷瞅了一眼他的爹，老人瘫倒在座椅上，青年时的回忆让他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十岁，他的精气神好似也因此泄露得一干二净。



    宣安的手指仍然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虽然还在盯着星图，但缪宣知道他的思绪已经彻底混乱了。



    谁能想到宣安被驱逐的原因竟然是如此呢？他会被驱逐确实是咎由自取，而宣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在两人私奔后，震怒的家族派遣了追查人员，宣安的姐姐本来就因为**的罪恶感而饱受折磨，无休止的逃亡和有可能要离开龙国的绝望一同成为了她的压力，再加上曾是天之骄子的爱人兼兄弟因为她沦落到如此境地……这一系列的一层层压在这位贵女的身上，最终她崩溃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孩子，姐姐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得不和宣安一起打掉这个注定活不下去的畸形胎儿。



    在彻底崩溃后，姐姐联系上家族，把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随后自尽。



    然后……抱着爱人尸体的宣安被家族押送回了首都星。



    缪宣无数的叹了一口气，他宁愿宣安的罪名是谋杀或者劫掠，这两者同样会给宣安带来贯彻一生的罪恶感与忏悔，但却没有那份痛失所爱的悲恸。



    “……爹。”缪宣关闭通缉令的窗口，轻轻道，“我们就要到目的地了。”



    宣安像是没有听到缪宣的声音，他直愣愣地盯着舰桥内的光屏，在好久后才从喉咙里溢出一个气音：“嗯。”



    托木斯克星也是一颗位于交通枢纽上的居民星，最近因为反叛的原因这里的航道实施了戒严，不过在外宙域航道上还没有分布巡逻航舰，因此缪宣还能大咧咧地把星舰开在航路正中央。



    随着钦差大臣的信息一同发来的密匙响起提示，缪宣也在星图上受到了龙国使团的定位信息。



    龙国的钦差大臣果然在托木斯克星外等着他们。



    说起来，这位索绰罗-阿尔萨兰的身份也很特殊。



    缪宣如今也对龙国的家族有了一些了解，索绰罗氏是宣安那个姐姐未婚夫的家庭，同时也是宣安幼妹后来嫁入的家族。



    钮钴禄（郎氏）选继承人的方式其实很简单，他们最看重的是族中子弟对外骨骼的匹配程度和军事天赋，其次才是嫡系血脉。



    宣安幼妹郎兰的身体非常糟糕，无法匹配外骨骼，同时军事天赋也不出彩，因此她也没有家族继承权。



    缪宣捋了捋族谱，心里慢慢地开始慌张了。



    宣安可是丢下了十岁的小妹妹私奔然后被放逐的，这个行为很明显也影响了下一代，而这个钦差大臣是宣安的亲外甥……也就是他在这一个世界里的大表哥。



    这样的大表哥太要命了，缪宣并不想要，而且这个大表哥应该是看到透甲枪的时候就认出他来了，亏得缪宣当时还想着不会再见面……



    见鬼啊。



    此时龙国使团的航舰队伍已经近在咫尺了，大约是应出使的礼仪要求，龙国的航舰都采用了金红的外表，非常巧妙地组合成阵型，由外通道相互链接，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鸟，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凤凰或者朱雀，鸟首的位置就是舰队的指挥主航舰。



    缪宣稳住了手，发出密匙，把他们家这艘破破烂烂的小星舰开到了人家豪华大鸟的腹部，卑微地接通了外通道。



    “爹，我们得下去了。”缪宣向宣安伸出手，“使团发来邀请让我们去指挥舰。”



    宣安沉默了片刻，随后借力慢慢站起身，他似乎又有了力气，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了：“……走吧。”



    星舰之间的外通道像是非常大的管道，允许交通工具来往，但对于鲲鲲们来说外通道可就是稀罕的东西了，它们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玩具。



    缪宣一手搀扶着宣安，一边顺溜地撸过叠在一起的鲲鲲们：“乖啊，你们爹去去就回，今晚再来看你们。”



    “昂——”



    “嘤……”



    “呜~”



    星舰接驳口打开后，前来接引的人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十八相送的场面，她睁大了双眼：“……哇哦。”



    缪宣：“我是宣信，怎么称呼。”



    来人是个娇俏的少女：“我是赵侍诏，任职部门翰林院，你龙国语说的真好——这位老先生需要我的帮助吗？”



    缪宣谢绝了少女的好意，扶着他爹登上了少女圆球一样的运输车。



    在这段短暂的行程中，这个少女叽叽喳喳的泄露了不少消息，其中就包括她只是个从九品的小虾米，而即将要和他们见面的钦差索大人是从二品大员，以及她以为宣安是龙国遇难公民，很热情地内部介绍了托木斯克星和莫斯科星上的龙国大使馆。



    随着他们靠近指挥航舰，这位赵侍诏也安静下来，她带着他们通过外舱：“再往里我就进不去了，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索大人是很公正的好人，你们别担心。”



    直到此时赵侍诏仍然以为他们是良民。



    缪宣再次谢过她的好意，他搀着宣安往内舱走去，龙国的航舰的内部构造和乌萨斯星舰的有着非常大的差异，龙国的星舰分内外舱，乌萨斯的则没有这个。



    星舰内舱的布置非常典雅，和科技感十足外舱截然不同，这里周围都是木质结构的装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龙国传统的高楼大舍。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似乎又给了宣安力量，他已经不再需要缪宣的搀扶，只是缓慢地走在深红色木料铺就的地面上，跟着指示往前走。



    这一路上宣安都在沉默地看着装饰在墙壁上的宫灯和字画，缪宣也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听小系统给他呼呼咋咋地估价。



    最后一扇木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在这间古朴的会客室内，早有一人在等在他们，果然就是缪宣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位钦差大臣，这一次他仍然穿着官袍，双手搭在膝盖上，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



    看到此人后，宣安立即停住了脚步，缪宣则紧跟在他爹的身后。



    “宣安，原名钮钴禄-额尔赫，二十一岁被家族除名，驱逐出境。”



    没有茶水也没有寒暄，索狮不讲情面而直接念出了宣安来历，他一边说一边冷漠地看着宣安，考量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善意。



    ……果然是来算旧账的吗？



    缪宣心道糟糕，正想要上前一步扶住宣安，但很明显这样的好意他爹并不需要。



    老人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缪宣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听到了他苍老沙哑的声音：“是的，是我，你是珠兰的孩子——珠兰嫁给了谁。”



    索狮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家父哲尔德。”



    “哲尔德！是他？”宣安的手捏紧了拐杖，“怎么可能是哲尔德！”



    “怎么不可能？索绰罗和钮钴禄的联姻不会因为任性的子孙而断裂。”索狮的视线越过宣安，轻飘飘地落在缪宣的身上，“你是不是好奇哲尔德是谁？他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大叔父，曾是郎家的联姻对象。”



    联姻对象？那就十有八.九是宣安姐姐的那个未婚夫了。



    索、朗两族的联姻并没有断绝，既然姐姐和哥哥的联姻破裂，那就换成弟弟和妹妹，再荒唐的丑闻都无法阻碍家族之间的联姻与合作。



    不过最让缪宣惊讶的是这索狮竟是心平气和地和他解释……不过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排斥宣安的行为？



    “联姻怎么能让珠兰去？！”宣安下意识道，“珠兰她身子那么弱，而且——”



    “还有你们这样的兄姐。”索狮一句话就让宣安彻底闭了嘴，他从位置上站起身，“家族的联姻不会勉强子弟，娘确实体弱，但是和索绰罗氏的联姻却是她在青年时自己求来的——她认为这能够帮你们洗脱罪责。”



    宣安原本挺拔的脊梁一下子就垮了，缪宣赶紧上前一步，伸手虚虚抵在父亲的后背，随时准备扶住他。



    “母亲很少与我提及她的亲人，可她却从没有埋怨过那把她丢下后一走了之的兄姐。她每一年都要去祭拜大姨母，四处寻找那个被流放的哥哥，但杳无音讯。”



    索狮冷笑：“阿娘那兄长不愧是说过‘你就当我死了吧’的人，还真的说到做到。”



    宣安的身子开始微微打摆子：“珠兰……珠兰……她过得怎么样？”



    “哦？原来您还关心这个。”索狮收起嘲讽的笑意，冷冷道，“虽然家父不是什么好人，但对娘还是真挚的，而我自认为也算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娘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还是她的兄姐。”



    宣安沉默了许久后，带着点恳求道：“让我联络珠兰吧，我不应该躲避龙国的音讯，是我错了……”



    “是的，你错了，并且无法挽回。”索狮轻轻道，“娘已经在五个月前病逝，在此之前我和爹已经数次向周边星系发送寻人信息，而你完美地躲过了每一个找您的人，我们当时以为你真的死了。”



    “在正常事态下我和父亲都无法离开龙国，我本以为我这一次出巡能给您收尸迁坟，但谁能想到呢？你竟然藏在乌萨斯的星际猎人当中。”



    缪宣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他快速地翻阅宣信的回忆，星际猎人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而宣信的行程一直都是跟着宣安的安排走，宣安近二十年来挑选任务的准则之一就是躲避所有与龙国有关的讯息，也难怪会错过来找他的人。



    很明显宣安也想到了这个，他颤抖着，徒劳地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喷出一口血来。



    缪宣：“爹！”



    “让他进医疗舱！”索狮大步走下台阶，对缪宣道，“带着他跟我来，走这扇门。”



    缪宣感觉抱起他爹，只觉得像是抱起了一捆轻飘飘的柴火：“多谢！”



    “不用谢，我要让我这个好舅舅活得长长久久。”索狮推开了大门，“然后压着他去娘亲的墓前磕头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