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身子彻底僵了下来。
王子伸出手, 把陈封抱着自己的两个手臂推了下去。
陈封怔松地看着他,王子眉目色彩浓重耀眼,仿佛被精致临摹的油画, 可他眼底却一片冰冷, 如常年不化的寒冰。
王子的目光从陈封身上带过,他垂下眼,绕开陈封走出了房间。
陈封转过身子去看他,他转身的动作过快过急,竟带动得步子都有一些趔趄。
他感觉身体和灵魂分割开来, 他的身体滞留在地面, 灵魂却彻底漂浮。他看着王子走出房间, 看着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他看着金色的门把,看着门把上的玫瑰花纹, 大脑里有个声音在一声接着一声地问自己:
——他该做什么?
他该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
可陈封没有想到答案,他只听见他的心脏告诉他说:不管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小王子不会再相信他,也不会喜欢他。
永远都不会。
空气过于安静, 静地能听见走廊另一侧, 宴会厅里的音乐和喧嚣。
很聒噪。
陈封在十三岁时放弃过小王子一次, 因为他被催眠了,而误他以为小王子扔下了他。
十三年后的今天。
他二十六岁。
小王子又扔下了他, 不过这次是真的。
陈封想, 他是不是该再一次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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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封往后几日里没再见过小王子。
小王子似乎很忙,但他到底在忙什么?没有人告诉他,陈封也没有开口询问过。
他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跟在国王和王后的身边。
他跟着国王处理公务, 跟着国王体恤民情, 为了让王子的父母尽快恢复灵力, 这对夫妇去哪里,陈封都跟着——除了去看小王子。
不过他们的身体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起来。他们已然可以丝毫不费力地变成人形并一直维持下去,甚至可以开始使用简单的法术。
陈封准备离开这里的那一天,终于见到了小王子。
——在王子的订婚宴上。
原因是长老觐见国王时说漏了嘴。
陈封这才知道王子已经确定了要与那位名叫莹儿的少女订婚,而订婚宴就在第二天早上。
长老回答完陈封的询问就俯趴到地上,头抬也不抬,仿佛自己是犯了什么死罪。
国王与王后的神情也十分紧张。
陈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我可以参加吗?”
众人一惊,神色有些挣扎。
“放心,我不会抢亲的。”陈封弯着唇角安慰他们。
他温柔慈爱,声调平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竟与中央广场上那个不动不笑,充满神性的雕像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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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溟界的订婚宴与巫魔城的俗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需要祭拜光明神。
只不过一般人的流程都是到广场上在光明神大人的雕像面前祭拜,而王子殿下的婚姻则是直接在光明神大人本人面前进行。
整场祭拜中最重要的便是“询神礼”,一场订婚宴通过询问神明的方式来定夺自己的婚礼能不能顺利举行。
而“询神礼”具体分为三部分,一是抽签,二是选绳,三是投球入桶。
询神礼只要有一关通过,婚礼便能顺利举行,若是三关全都通不过,则说明神明不允。
按照湖溟界所有魔物的一致说法是:“一万个人同时进行询神礼,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能通过,若你恰好碰上了那万分之一,说明光明神不同意你们结婚,连光明神都不同意你们结婚,你们还结什么结啊?”
询神礼开始之前,大家都十分紧张。
即将订婚的新人站在台上,面前放着三样东西。
一个放着九十九个“过”的签子和一个“不过”签子的木桶。
一把被绑在一起的线头,其中有49根线的尾端系着花束,只有一根线的尾端什么都没有,只打了一个死结。
最后一个则是放在新郎十米远的木桶,以及一个拳头大小的球。
那木桶的口径宽如井,只要眼不瞎,都能扔进去。
可偏偏,偏偏就是如此。
王子抽中了刻着“不过”的签子,拿到了尾端是死结的长线,扔球的时候还突现一阵飓风,将整个桶都刮倒了。
按照规矩,这婚是订不成了。
订婚现场气氛跌入谷底,不少人都抬头悄悄望着高座上的光明神。
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定是光明神大人暗中动的手。
询神礼上被长老们合力施了结界,不能使用任何法术。可光明神又岂会受这些结界的束缚?
萤儿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说:“要不……要不我们就…不……”
王子忽然上前一步,他高仰着头,看着高台上的光明神。
浓烈的金黄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耀眼夺目得如同一把杀人的刀。
他就这样望着陈封,身穿一身繁复礼服,如鲜血般的眼眸中映着嘲讽般笑意,他大声道:“既然光明神大人在场,我们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传统俗礼?询神礼,询神礼,怎样的询神礼才能比询问光明神大人本人更准确呢?”
他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诡异的笑容,他定定地看着陈封,语气轻佻讽刺:“光明神大人,请问我与萤儿的婚事,您是允,还是不允?”
宏大的订婚场所变得如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所有魔物不动也不语,静静地看着光明神 。
鸟儿落在树枝上。
蟋蟀停在草丛中。
甚至连云似乎都停止了飘动。
万物有灵,万物等待光明神的答复。
可光明神没有答复。
他垂下眼,眉间卷上一股疲惫与沉倦。
然后他站起身子,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订婚场。
他离开之后,整场婚宴又变得一片喧嚣。
长老们开始劝告王子,不如先把结婚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也不着急,现在国王身体好了,还能再当上几年。
况且天命不允,怎能逆天而婚。
萤儿悄悄把头上准王妃的王冠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说:“……那殿下,我就回家了,我……我家里养的草,好像该浇水了。”
王子阴沉着一张脸,他烦躁地扯下头顶的王冠,摔到地上,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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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晚上蒙着被子睡觉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他没什么好气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陈封。
王子冷冷地看着陈封,说:“你来做什么?”
陈封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订婚宴上询神礼的那三道程序,不是我动的手。”
王子眉目尽是讽刺:“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动的手,你有什么能力动手?你又不是真的神明。”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头看了看陈封,说:“那你今天来是做什么,是嘲笑我倒霉吗,嘲笑我订个婚,却刚好碰上了万分之一的几率?”
“我想离开。”陈封说。
王子有些惊讶,他嘴唇微张,眼底掠过一丝怔然。
紧接着,他听见陈封说:“你父母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我准备离开这里。可以帮我开启一下通道,让我出去吗?”
“……可以。”王子舔了一下嘴唇,神色中有一瞬的茫然,但茫然很快就消失不见,转而代之的是眉目扬起,张扬耀眼的舒畅笑意,“你可终于要走了,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吗?”
“没有。”
王子偏头看了一眼陈封身后:“你的狗呢?不带走吗?”
陈封沉默了一会儿,说:“比起我,它似乎更喜欢这里的环境,它倒是也同意和我走,只不过有些不开心,我也不想勉强了。”
他孑然一身地来,又孑然一身地走。
“那进来吧。”王子说,“我帮你开启通道。”
王子找了半天才从某个角落找到了许久不用的红色石子。
他将红石头拿在手里贴在门上,门框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白光。
“出去吧。”王子打开门。
陈封从怀里拿出乾坤袋,递给王子。
“给我做什么?”
陈封说:“这里面有可以撞开通道的飞船,如果带走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再进来。”
王子垂下头,接过了袋子。
“乾坤袋里书架上还放着泡泡石,如果你对13岁那年的事情还有兴趣的话,可以打开看一看,它可能会告诉你答案。”
“不管你当初是故意抛弃我,还是无意抛弃我的,我都已经不感兴趣了。”王子说。
陈封神色中几乎带着一丝恳求:“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为什么想让我看这个?”王子问。
陈封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很慢也很轻,夹杂着沙哑和干涩,像是要化的雪,汩汩流出裹着碎玻璃与肮脏尘土的冰水来:
“……也许是因为我还痴心妄想,想让你可怜我。”
王子愣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见陈封唇角挂着一个惨白的笑容。
墙上悬着的昏黄壁灯自上而下地撒了些灯光来,却无论如何也映照不到陈封的眼底。
仿佛光明始终无法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