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雀山大桥研究会议, 定在宽敞的桥梁分院报告厅。
远比任何会议室都要宽敞的报告厅,每一个座位都准备了座式话筒,摆上了参会人员的桌牌。
得到通知的参会代表来到现场, 刚跟里面的熟人碰面,就开始了激烈的讨论声。
没有办法,谁叫这是乌雀山大桥项目。
他们从十二年前,就常常聚在一起, 讨论这座桥梁的未来, 为它争执不休。
直到两年前, 它没有了未来。
久别重逢的参会人员,一起分享着自己知道的内部消息。
“我听说这次搞了个什么盘山桥结构, 要围着乌雀山造桥?”
“对,桥梁院招了个新人嘛, 叫律风。年轻人的想法是不同寻常一些。”
“他就那个设计越江桥是不是?我专门看了越江桥的可研报告, 确实想法不错。”
“听说他还是殷知礼的学生!”
这话一出,讨论的气氛夹杂了无数诧异。
坐在一旁的参会人员,都忍不住靠过来, 想听听独家内幕。
“殷知礼不是建筑师吗?他怎么带了个学桥梁设计的学生出来?”
“不是,律风不是学桥梁设计的, 他就是学建筑设计的。前段时间小周还说,殷以乔来一起陪他看过乌雀山了。”
殷知礼和殷以乔爷孙两个的名字,在国内建筑界不可谓不知名。
他们这些工程师, 都听过殷知礼设计建造的国会大楼、联邦大厦、皇家博物馆。
每一篇盘点中国大师级人物的报道,必然会有殷老先生的名字和作品。
国际社会并不如它们宣传的一般自由包容。
中国人想要在资本主义的社会, 不夹杂任何政治因素的自由创作, 需要拥有超乎想象的艺术造诣。
殷知礼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设计的建筑直击灵魂, 用冰冷坚硬的混凝土, 创造出底蕴深邃的建筑造物。
甚至不需要配上什么说明文字,只需要静静端详他的作品,就能从灵魂深处倾听到建筑自己的声音。
哪怕在场的众多工程师、研究者,并没有亲自去看过他的作品。
但是口口相传了五六十余年的传奇建筑师,在他们心中拥有足够的分量。
而律风,正是这位传奇大师的学生。
连殷知礼的亲孙子殷以乔,都和他关系密切的一起去了乌雀山……
“这样听起来……”安安静静在旁边听完全程的人表示,“盘山结构说不定真的值得一试。”
不过是一句猜测,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
“当然值得一试!要不然吴赢启把我们召集来,是好玩的么?”
即使报告厅没有任何资料,参与会议的人员已经对接下来的会议充满期待。
他们经历过太多希望和失望交织的过程。
两年前乌雀山的地震之后,项目开始停滞不前,他们这些经历过众多建设工程项目的老员工,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它的结局。
如今一场“乌雀山大桥研究会”把他们重新聚集在一起,就像点燃了希望的小火苗。
哪怕在乌雀山上建盘山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也不介意陪着桥梁分院再次重新开始。
毕竟,这是国家的任务,意义重大。
没有人愿意付出心血,面对一场轰轰烈烈的无疾而终。
因此,当律风走进报告厅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报告厅该有的严肃寂静。
聊天的声音热闹喧嚣,还有几声关于地震带裂层的争吵。
吴赢启跟这群人相交多年,清楚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说:“他们能够聊成这样,说明心里还没放下乌雀山大桥。你等着看,我马上让他们安静下来。”
律风觉得新鲜,以为吴赢启要拿过话筒,来一次“同志们安静了”。
谁知,吴赢启只是招呼着抱着今天会议资料的人,催促道:“你们赶紧把资料发了,”
于是,在律风困惑的视线里,桥梁分院负责发放会议资料的工作人员动了起来。
他们仅仅只是公事公办的把资料放在桌面,连多余的问候、解释都没有,整个吵杂热闹的报告厅,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气氛变得太快,律风觉得无比诧异。
他习惯了大家聚在一起就会变得吵吵闹闹的会议气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默契的安静。
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参会代表,根本不需要工作人员招呼,便自顾自地拿起身边的资料。
同伴若是还想聊,他摆一摆手,翻一翻手上厚重的打印稿,对方就跟他似的,赶紧回到座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来。
工作人员一边发,律风和冯主任一边准备讲解用的ppt。
刚才还喧闹得像有无数人吵架的报告厅,瞬间回归了会议该有的肃静,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响。
律风觉得不可思议。
等他准备就绪,再抬头,便见到了无数专注的视线,汇聚而来。
建设集团、工程学院、研究所、勘察院……
他们身前一块块桌牌,写上的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他们代表的单位。
那一瞬间,律风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报告厅上百人,而是面对这上百人背后所有集体。
也是乌雀山大桥项目成立以来,参与研究的全部人员。
律风定了定神,点开了准备已久资料,声音平静克制的说道:“这次邀请大家到场,是为了一起研究乌雀山大桥是否可以采用盘山结构设计的问题——”
随着他的话音,报告厅宽大清晰的幕布,投影出了盘山大桥的概念图。
巍峨连绵的乌雀山中,盘亘着一条银色巨龙般的桥梁结构,在渲染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这张盘山大桥概念图一出现,律风就听到了回声阵阵的感叹。
它从乌雀山脚下开始攀升,沿着山体走势,弯曲成了柔和的弧度,然后在最为合适的地方,飞跃地震带断层,完成了桥梁横跨两岸的任务。
律风说:“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概念构想,从乌雀山大桥现有方案选点开始,规避方案一的高峰、陡坡,在方案三、方案四的地点,自行建设高架桥,逾越地震造成的裂隙和断层。”
他的讲述,伴随着精心绘制的黑白设计图。
没有乌雀山翠绿渲染,单纯的黑色桥梁线条,更加清晰地表达出他的全部所思所想。
盘山建桥,凌驾断层。
人为的降低乌雀山架桥地点的高度,将那条能够直通藏区的高速公路,全程建设在桥梁上,跨越乌雀山。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一般的想法,却因为幕布上细致详尽的设计图,显得尤为认真。
从桥梁两端的引桥高速路,到主梁搭桥的初步设计,律风得画得完完整整。
即使吴赢启告诉他没有必要,只需要在会议室阐述自己的观点,随便给一个示意图就行。
律风仍然像一个完美主义者,将它们规划得尽善尽美。
可惜,建立这么一座前所未有的桥梁,不是他图纸画得漂亮就能成功的。
律风说:“这样的设计存在极大的建设施工困难。首先,桥身必须选用抗震材料,保证不受乌雀山地震带影响。其次,乌雀山冬季冰雪会造成桥体产生低温效应,导致盘山大桥存在行驶风险。然后,我们也没有任何的设计经验可以保证它能够成功。”
他说出的这些困难,全是在桥梁分院档案馆里找不到解决办法的问题。
律风将它们直白的抛出来,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迎来台下所有人的质疑和否定。
然而,台下安安静静,参会人员仍旧是捧着资料,仰头端详着设计图,眉头紧锁地深思着。他们不可能不困惑。
但是……
他们竟然没有立刻思维活跃地交头接耳,更没有突兀出声打断律风。
律风顺着详细的盘山设计,一页一页的讲述他的想法。
参与会议的人员,哪怕随着他的讲解发出疑惑的声音,依然保持着会议礼貌,直到这个荒诞不经的构想阐述完毕。
于是,律风主动说道:“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再做详细解答。”
话音刚落,坐在报告厅前排的代表直接举手,“我们一建申请负责主体桥梁的可行性研究工作。”
律风一愣,还没出声,坐在一建旁边的二建代表,立刻开麦,“等一下哦,这个部分应该是我们负责的!”
两个建设集团不同分公司的代表,针对主体桥梁部分,展开了吵闹的辩论。
一建的人翻到手上资料“以前方案一、方案二是你们负责的,现在盘山桥的主桥跨点在方案三和方案四附近,怎么会是你们负责?”
二建的人不甘示弱,直接指出重点,“因为盘山大桥的引桥和主桥必须保证用材、结构一致,我们二建的技术更成熟,调研也比你们一建有经验,肯定得我们负责!”
本该由他来回答的问题,瞬间成为了第一建设分公司和第二建设分公司的直接矛盾。
一建和二建的代表,在争论之后,立刻看向律风,问道:“律工,你是设计这个方案的人,你说,谁来负责桥梁主体?”
律风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问题”,他难得诧异地看向吴赢启。
只见吴赢启哭笑不得地打开话筒,严肃说道:“你们一建二建都是兄弟单位,怎么又在抢活干?”
一建不高兴了,“这本来就是我们负责的,怎么叫抢?”
二建也不肯认,“吴院你说,盘山桥的构造从头到尾就是一座桥梁,我们二建专门做引桥施工,来负责这座桥不是更合适吗?”
“哪里合适了,盘山桥造型特殊,桥墩要跨越地震带,空管钢结构的钢桁梁抗震情况,我们一建才最清楚。”
忽然,一声悠然苍老的声音加入战圈。
“诶,你们两个建设的不用担心钢材抗震问题,这是我们研究所的项目,这个我们负责。”
两个人的争论加入了第三者,就瞬间扩大了影响范围。
刚刚还握着资料,一边听两家建设单位争夺的参会人员,一边举起手来,打开话筒直抒胸臆。
“钢材抗震的研究,我们校研究院的经验更丰富,我觉得应该交给我们。”
“我们在桥面抗寒抗冻方面有完整的建设经历,不管是前期施工还是后期养护,都能直接负责这次盘山桥的研究。”
“盘山部分的桥墩选址,我们三勘察可以提供更详细的参考,给你们进行落位点设计。”
“不不不,交给我们第一勘察院,以前我们就做过盘山高速,找适合架盘山桥的地方绝对比三勘察的人熟练!”
律风还没等给他们更详细的答疑解惑,台下这群竟然趁着场面混乱,主动抢起工作来!
他们的问题,没有一个集中在盘山大桥的构想和设计上,争来争去全是——
这个部分应该归我!
律风见多了承包方凑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
各司其职、互相推诿,一旦有不符合承包方心意的部分,绝对会大掌一挥,表示拒绝。
可现在,报告厅吵吵闹闹,每一个单位的参会代表,都在据以力争,用各种实例表达自己迫切想要参与调研的心情。
能研究主桥最好,能负责钢结构抗震更妙。
没有推诿,没有质疑。
反而竭力地说服吴赢启、说服对手,想把盘山桥的某一部分纳入自己的工作范围,完完全全没有把律风的想法当成笑话的意思。
他准备了一腔解释毫无用武之地,因为这群人不需要任何解释。
他们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全力以赴地付出,并且希望抢在兄弟单位的前面,成为项目一部分的负责人。
这种主动的态度,是律风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报告厅里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认真讲述自家单位的特长和经验,希望获得他的认可。
好像一场临时起意的自荐,把律风这个在英国资本国度学成归国的家伙,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们有的人双鬓斑白皱纹深邃,有的人镜片厚实神色不明,谈起自己单位能够为盘山大桥构想做出的贡献,信手拈来,毫不含糊。
他们的年龄足够说明这个项目凝聚了多少年的心血。
他们的态度简单直白的表达出了同一个期望——
哪怕盘山大桥只是一个可能性,他们也愿意为了“可能”倾尽所有。
冯主任见律风一脸诧异的模样,笑了笑,说道:“他们一直这样。”
从乌雀山大桥立项,到乌雀山大桥暂停,每一次碰面的研讨、汇报,只要扔出了新的问题,参与会议的代表们,都要进行一次争论,击败全部对手,把新问题的研究工作收入囊中。
不是揽工,不是好大喜功。
而是他们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想要用自己最好的技术、最扎实的功底,为国家建起这座桥梁。
律风长久空虚寂寞的灵魂,在报告厅满室的争论里感到充盈。
“难怪……”律风听着他们的信心十足的话语,眼神闪过欣喜的光,“难怪我们能建成曲水湾大桥。”
因为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国家设计院给出来的方案无论再简陋,都是任务和责任。
他们会尽自己一切努力,去完成这项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挑战。
一场研究会结束,乌雀山大桥的盘山新方案,直接在吴赢启的主导下,拆分给了各个单位回去研究。
并且要求他们,定时给律风做汇报。
律风的微信,一天时间,暴增了近两百位联系人。
从那一天起,手机里的电话、消息就没有停过。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效率非同一般。
律风每天都能收到他们的反馈报告,立刻就能加班改图,配合他们的研究成果对盘山桥的设计图进行改动。
在来来往往的通讯之中,沉寂了两年的乌雀山大桥项目,重新活了过来。
曾经废弃的五个方案,在各个负责单位的建议之中,留下了最核心的工程技术,慢慢在律风的图纸、建模里,凝聚成了如同盘山巨龙般的设计,成为了乌雀山大桥最新的方案。
律风以前一个人的刻苦钻研,在这些经验丰富的前辈指导下,变成了一次完美的团体协作。
抗震的解决办法、空管钢的全新材料、桥梁支撑的设计细节、盘山大桥的选点落位,经过了一次次的修正、研讨。
终于有了完整的雏形。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前所未有的压力。
以前花费在学习上的时间,完全可以跟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研究院沟通,然后在他们的期待之中,顶着压力给出满意的设计。
律风真正的忙起来。
殷以乔整整两个月没能成功和律风视频通话了。
他和律风的沟通,仅限于微信隔着遥远时差的往来。
即使他算好周末的晚上,发起视频,都会被律风直接挂断,然后经过几小时,收到律风疲惫的简单回复——
“加班。”
短短的回复,来自中国时间凌晨三四点。
殷以乔穿着舒适睡衣,坐在书桌前凝视着手机,却始终没能保持平静。
他知道律风只会因为乌雀山大桥的事情,忙到三四点不睡。
可他越清楚,就越觉得面前有一道横亘在他们之前的深沟,无法逾越。
殷以乔想,人类要是会在心上造桥就好了。
他一定要修一条直达律风心里的大桥,看看律风到底在忙些什么。
挣扎犹豫了好几周后,殷以乔终于在中国时间正常的时候,收到了律风的消息。
他说:“师兄,不用担心^_^。”
文字简洁,但配上了一个默认表情,殷以乔立刻从午休躺椅上坐起来,久违地发去了视频通话。
果然,这次律风接了。
殷以乔担忧的端详着镜头里的人。
他瘦了一些,脸颊线条英挺,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短发长得遮住了眉毛,他便把略长的尾发扎了起来,在脑后留起了一个微翘的发揪。
一看就知道有多久没时间去理发了。
殷以乔无奈的问道:“怎么忙成这样?”
律风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了灿烂的白牙。
“师兄,你不知道,我好快乐!”
那种掩盖不住的兴奋,从他神情、语气表露无遗。
他捧着手机笑着的样子,瞬间令殷以乔想起了还在读书时候,常常简单快乐的律风。
殷以乔立刻意识到,律风那座龙一般的桥梁结构设计应该快成了。
很多话,律风不能说。
但他在视频那端,激动的讲述着自己的心情。
他说:“我参与了像曲水湾大桥一样的伟大合作,我跟很多人明明都不认识,但是只要是为了乌雀山大桥,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拿出压箱底的技术和建议,帮助我修改设计图。”
“那些经验丰富的工程师,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东西,都能让我学习好久。师兄,我真的好快乐!”
他的表情,就像经历了万里长征的跋山涉水,远远见到了胜利的终点,恨不得能够向全世界炫耀他的快乐。
远在英国的殷以乔,为他高兴,又为自己无奈。
律风这么快乐的时候,他只能坐在视频前,问一句,“那么,乌雀山大桥要动工了吗?”
律风拿过一杯水,笑着说:“没有那么快,还得经过审批之后,再研究动工时间。毕竟马上要入秋了,乌雀山深秋初冬会大雪封山,今年肯定赶不上。”
虽然赶不上今年是遗憾的事情,但是律风连喝水的姿势都透出雀跃。
只要审批通过,乌雀山建起大桥就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技术难题。
他开心地和殷以乔进行着久违通话。
避开了那些需要保密的内容,详细讲述了一座大桥能够雄伟壮观到什么程度。
乌雀山大桥项目组重新组建后,无数设计师主动请缨加入,一如律风见过的建设集团、研究院成员,满怀赤诚,丝毫不悔。
导致他们干劲满满一起加班,律风好几次想接殷以乔通话,都被他们感染得不好意思偷懒。
律风说着这些,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压力和包袱。
他真真切切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实现了刚刚回国时候的期望。
“而且,这次我们院长完全没有阻止过我任何想法,一直给我最大限度的支持。”
他说:“这很了不起。”
殷以乔心里升起一丝不悦,却仅仅皱了皱眉,仍是默不作声的盯着律风。
律风将手机放在对面,捧着水杯,垂眸凝视水面,勾起笑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像是透过这杯澄澈的水,见到了一个规划好的未来。
他说:“乌雀山大桥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高的桥梁,最长的桥梁,也是最好的桥梁。”
顶天立地,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