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声音清晰, 在安静会议室响出回声。
夏英杰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直白。
他脸色青白,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怀疑你是否有资格坐在南海隧道项目现场的意思。”
律风对待这种家伙向来不留情面,夏英杰已经无限拉低了他对宝岛中央研究院的印象分。
“我听你说的话, 完全没有一点儿专业性可言。但凡懂一点礼貌和知识,都知道不要出声暴露自己的无知。”
他平静的话语, 瞬间点燃了夏英杰的怒火。
这位宝岛建筑师拍案而起,为自己的“专业性”发声——
“我可是宝岛中央研究院特聘建筑师!我告诉你吼,我设计过新蓝大桥、高津隧道, 还有宝岛五星级大饭店。我做的建筑, 拿过亚洲最高建筑奖的!”
他甩出一堆作品,自证身价。
律风只听名字都知道这位建筑师这辈子都在小小的宝岛打转, 没能踏足过更为广阔的世界。
他放下鼠标, 站直了端详夏英杰傲慢的表情。
这个人仿佛以为,抬出一些小岛建筑作品和一个闻所未闻的水奖,就能代表自己十分专业。
可律风连一点儿捧场的意思都没有。
他径直走下讲台, 轻描淡写感叹道:“这些建筑,又不是你一个人建成的。”
“谁说不是!”夏英杰怒火中烧, “当然是我一个人建成的!”
语出惊人的家伙,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
律风瞥眼看他的视线,都透着对小地方“伟大”建筑师的怜悯。
“哦。”律风不置可否,顺势夸奖道, “那你真是了不起的宝岛人,一个人就是一支施工队。”
会场上的笑声一点儿也没掩饰。
主要是瞿飞声音大, 笑得哈哈哈,根本没想过要给夏英杰留面子。
夏英杰彻底蒙了, 律风的话好像是在夸奖他, 但是看会场笑得毫不掩饰的瞿飞, 他回味起律风的话来又像包含嘲弄意味。
律风已经离开讲台,根本没把夏英杰放在眼里。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使夏英杰无端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必须找个人给自己做主。
夏英杰立刻喊道:“彭局,我绝对会投反对票,这人是什么意思,国家设计院的人了不起怎样?他就这态度!”
作壁上观的彭同方正在看热闹,忽然被转移火力,差点没能收敛住嘴角笑意。
“咳咳。”作为一个成熟的委员会主席,彭同方当机立断,决定维护海峡两岸的友好情谊。
“态度什么的,我们先放到一边好了。感谢律风的讲解,现在请各位委员留下,其他人先出去一下。我们要内部投票。”
他像是安抚,又像是给夏英杰台阶下,“待会内部投票,夏建筑师你可以畅所欲言,谈谈你的感想,详细说说你的专业意见。”
“专业”两个字咬了重音,夏英杰觉得是认可。
瞿飞却觉得是双倍嘲讽。
他嘿嘿嘿的站起来,心情无比爽快。
“夏英杰,那你好好显摆你的专业,我等着看你的专业投票能有多专业。”
“专业”两字说得他心情舒畅。
瞿飞也不管夏英杰脸色如何羞愤,打着响指,爽快利落地带着设计师们出门透风。
南海隧道的事情,始终要经过委员会关上门来投票解决。
但是,就算瞿飞没有参与投票的权力,他的快乐,从他叼着烟嘿嘿傻笑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仅见了肃穆的跨海大桥,还见了自己最讨厌的娘娘腔,气得张牙舞爪,被专业人士质疑专业的可怜模样。
“厉害,律工,你真厉害。”瞿飞的烟灰乱抖,心花怒放,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这么短的时间,你竟然准备的这么充分,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明白,我甘拜下风。”
律风瞥了一眼瞿飞夹烟抱拳的江湖习气,稍微往后退了点,靠着栏杆避开乱飞的烟灰。
他客气的回答:“我也不是特地为跨海大桥准备的,因为国院和建设集团、研究院始终有合作,很多实验数据都是现成的,跨海桥一样能够用上,我就跟合作单位申请来用了。”
跨海大桥需要稳固抗风防震防腐蚀,与乌雀山大桥的需求有重合的地方。
律风只要向合作单位提出申请,对方没有不乐意提供的。
为了祖国桥梁的建设,所有钻研在桥梁工程上的奋斗者,都恨不得施展浑身解数。
他们拿出来的参考数据,时常令律风惊叹于他们开天辟地的创造能力。
碳素钢、空管钢、热轧钢、合金钢。
甚至是新型环保低耗钢,都难不倒这群热衷于建材研究的实验员。
研究院与建设集团,总能化腐朽为奇迹,把随处可见的钢筋水泥,改造成最适合中国桥梁的模样。
他依靠着栏杆,心里不断想起讲台下苍老沉稳的宝岛代表。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一辈,比起夏英杰这样的新时代青年,更像心怀祖国的赤子。
虽然他们默默不语,但是见到了祖国熟悉的标志,仍是难掩一腔热诚,感慨动情,藏不住为强大祖国骄傲的情绪。
镂空六方三角,源于中国古老的木质户牖。
正如老一辈宝岛人花白银发,虽老尤新,拥有讲述不尽的鲜活力量。
有这些人在,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设计被否决。
如果一个跳梁小丑般的夏英杰,都能主导南海隧道项目,那也太看不起祖国对南海海峡的掌控和规划了。
他们等待委员会投票的期间,瞿飞在一旁,抖着烟灰嘲笑夏英杰跟岛研院一群废物精英。
而律风心情愉快地眺望远处海岸,还拿出手机,拍下了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他随手点开聊天框,将照片发了过去。
“看,海。[图片]”
很快,消息就得到了回复:“忙完了?”
殷以乔打出的文字,总是透着律风难以说清的温柔平和。
他迎着风,微眯着眼睛敲下文字。
“还有一会儿,在等结果。”
说得好像什么面试现场,等待评委打分。
殷以乔却迅速地断言,“那我就提前恭喜你,如愿以偿。”
律风勾起唇角,抑制不住心头暖意。
他从准备跨海大桥的设计,到独自出发到南海隧道项目驻地,没有和殷以乔说过半点关于项目的事情。
可他的师兄,仍是温柔笃定,他无论选择了怎么样困难的项目,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嚯,这是跟女朋友聊天呢?笑这么甜。”
律风稍稍抬眼,就能见到叼着烟的瞿飞,一脸戏谑,十足老光棍的羡慕嫉妒恨。
律风没回答,瞿飞自来熟,还给他递烟。
“不抽,谢谢。”
瞿飞有些诧异地收回递出的香烟,顺手摁灭了自己指尖的烟头。
他稀奇问道:“那你喝酒吗?”
“不喝。”
“我猜你也不打牌?”
律风点点头,撑着下巴,乖巧得不像一个能在乌雀山大桥工地待上一两年的设计师。
瞿飞眼睛都瞪大了,“靠啊,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难怪能有女朋友!”
单身设计师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烟酒牌和女朋友。
虽然律风没有女朋友,但是欣然默认自己有家属的事实。
律风心情愉快,顺便施加毁灭性打击,“瞿工,你如果够靠谱,也早该有女朋友了。”
大龄单身受到来自良心的谴责。
传了错误数据的瞿飞,瞬间意识到——
在律风这里,不靠谱已经成为了过不去的坎儿。
他十分不好意思,又十分的酸。
为什么律风年纪轻轻做得一手好设计,得了自家老师父的青睐,还能脱单有头发?!
“其实吧,我一般还是靠谱的……”
他话没说完,会议室已经打开了大门,夏英杰率先冲了出来,见到这群守在门口等结果的家伙,立刻甩了高贵的白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么生气,肯定成了!
瞿飞也顾不得解释什么,赶紧上前找师父。
“师父,怎么样?”他心里有预感,仍是要翁承先点头说好。
翁承先背着手,扶了扶眼镜,笑道:“还用问?今天你学到了没有?什么叫知识比拳头更有力量。”
他的脸上都是欣慰笑意,损自己的徒弟也不留情面。
一向跟夏英杰会上挥拳动武的瞿飞,也顾不上狡辩了,转头就冲一群设计师工程师们喊:“成了!”
他们参与南海隧道项目近半年,设计图和工程图改了又改,一直在跟岛研院的建筑师斗争。
现在,一句“成了”,仿佛卡死的齿轮,终于碾碎了障碍,往前迈近了一大步。
“翁总,我们可以进行施工图纸绘制了吗?”
“什么时候开放数据库,我们先从哪一段开始?”
“桥是用律工设计的桥吧,那隧道是用我们的隧道吗?”
等候许久的设计师,问题如浪潮般涌来。
翁承先笑道:“先从澎洲群岛跨海大桥设计图开始拆分,一段一段绘制好蓝图,然后交由上面审核。”
定下了接下来工作方向,他看向站在人群外的律风,抬手感慨地拍了拍自己的徒弟。
“瞿飞,该干什么你清楚吧?”
“清楚!”瞿飞巴掌一拍,格外爽快,“律工,走,我们给你整个盛大的欢迎会!”
回答出乎意料,翁承先气得眼睛瞪大,一巴掌狠狠拍在瞿飞背上。
“小兔崽子,我是叫你赶紧把南海详细数据给律风,带着项目组把完整的设计图做出来!”
欢迎会还是要搞。
大家简单吃饭,坐在饭桌上鼓掌欢迎律风加入,当晚就坐回项目办公室,开始了完整设计图的分段绘制工作。
律风的桥梁设计,只能算作“仅供参考”的初步概念。
因为,南海真正的精确数据,严格保存在项目组的设计室里,除了这群直接参与图纸绘制的设计师之外,没有人能够接触到。
岛研院的数据,是岛研院的数据。
国院的数据,是国院的数据。
瞿飞坐在设计室,坦诚直接地告诉律风,“邀请你做设计方案,一方面是委员会代表们的强烈要求,另一方面也是我们为了看看岛研院给的数据到底什么情况。”
“但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友好真诚合作的意向,被岛研院的行为打断。
翁承先作为总工程师,早就把一切情况向上汇报,得到了新的工作安排。
他们会表面保证友好协作,事实上由国家设计院承担所有关键性图纸绘制。
而最为关键的南海数据,由国家专门部门直接提供,用于桥梁、隧道设计。
于是,岛研院把自己测量的南海数据,当宝贝一样藏起来。
国院却一通报告打上去,就拿到了真正精确的参数。
精确得标记出了南海舰队需要预留的航道,毫无保留地展示了这片战略海域的真实情况。
设计室内烟雾缭绕,抽烟画图的人不在少数。
这群被委员会各种会议折磨得痛苦的设计师,第一次能够安安稳稳考虑桥梁设计,边喝茶边抽烟,各自负责手上的工图。
他们拆分了律风的设计图,进行具体的数据修正。
几个连接线过去,就能将那座铁灰色庄严桥梁,准确无误地标注在南海的波涛之上。
瞿飞一边抽烟一边给律风解说手上详细得陌生的海事图。
上面清晰地勾出了特殊的回避区域,只有他们这群人能够接触到。
“这份是岛研院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你看,这段到这里,是桥梁,这一段到这里,是隧道。”
瞿飞手指划过地图,视线认真专注,“我们的桥梁下面,必须过得去潜艇渔船,我们隧道的上面,也必须过得去航母战舰。”
图上不过是短短的海峡,现实里却是长达135公里的蔚蓝海域。
他们的南海隧道,要横跨这片重要的海峡,既连通大陆与宝岛,又要保证南海的海面通畅。
律风的实验分析,瞿飞不懂。
但他懂得如何避开浪涌、断层,最大限度减少对南海正常船行的影响,架设起稳固可靠的桥梁。
两个人在烟味浓重的设计室里持续着合作。
律风不多话,也不多问,瞿飞总是觉得他安静得过分,又专注得令人生畏。
终于,他们仔细筹谋完澎洲群岛的规划,瞿飞夹着烟,抓了抓短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律风,你怎么看我们国家修建南海隧道的决定?”
专心致志调整设计参数的律风,闻言转眸,盯着瞿飞。
这个喜欢抽烟喝酒狂放不羁的家伙,话总是跟事情一样多。
“你不满意?”律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是有点不满意。”瞿飞吐出一口烟气,脑海里回忆着师父说过的话。
老一辈总是有许多道理,许多期盼。
可他生性务实,又觉得律风这么年轻,不可能像自己师父说的那样,不会问他问过的“为什么”。
设计室清脆响着鼠标键盘声响,还有设计师们的交流商讨。
瞿飞熄灭烟头,喝了一口茶说:“你不觉得夏英杰这样的人很讨厌吗?这条隧道,完全是造福宝岛,造福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还让岛资企业参与了进来赚钱。我怎么想……都觉得是赔本买卖。”
律风仔细端详着瞿飞的神情。
他没有反对、否定这个隧道的意思,却带着一种普通人常见的不甘心。
不甘心辛苦劳作造福不值得的人。
不甘心祖国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浩大又得不到实际回报的工程里。
“是很讨厌。”律风想起吵吵嚷嚷的夏英杰。
宝岛上多得是这样自以为是的“英雄豪杰”,永远固守一方,浅薄的见识禁锢了他们认知方向。
坐井观天,狂妄自负。
可他觉得……
“正是因为讨厌,才更应该有这座隧道。”
律风拿起笔,轻轻划过大陆与宝岛的蔚蓝海峡,他说:“它是隧道,也是桥梁,建成之后是连接两岸最便捷的高速通道,可以直观地宣告全世界——这是我们的岛,绝不允许任何敌对势力觊觎,也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分割。”
律风眼前是简单的黑白设计图,心里想的却是像舰队战艇般威严肃穆的跨海大桥。
“等桥建好了,宝岛的孩子从小就会知道——”
“这是伟大祖国建设的世界第一跨海大桥。”
“也是带领宝岛经济腾飞,给他们幸福生活的通道。”
“比起苍白无力的宣传术语,这种从小树立起的荣誉感和骄傲感,才是最好的言传身教。”
律风的话,说得崇高得不像是他这样和平年代成长的年轻人的思想。
瞿飞甚至怀疑律风是经历了翁承先一般的苦难年代的老头子,长生不老活到现在,即将见证下一个自豪的百年。
可律风又跟师父的纯粹畅想不一样。
他更尖锐,更直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你真是……”瞿飞眉眼一弯,“清醒得超乎我的想象。”
律风挑眉看他,“你的想象?”
“我想象中的你一腔热忱,报效祖国,来建设南海隧道纯属头脑发热。没想到,你考虑的未来更加广阔,连祖国下一代的思想教育都给安排好了。”
瞿飞笑得格外灿烂,“不过,你说漏了一点。”
瞿飞撑着下巴,盯着桥梁设计图,说道:“这不仅是伟大祖国建设起来,带领宝岛发展经济的桥,这还是一座叫居心叵测的家伙,感到害怕的桥。”
他微眯着眼睛,愉快地回味夏英杰被南海舰队震慑得脸色苍白的表情。
“他们看到这座桥,就会想到祖国强大的护卫队,被迫收敛起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敢怒不敢言。”
“到时候,我一定要建议管理桥梁的人天天在桥头用高音喇叭放歌。”
他嘿嘿笑,得意的样子带着强烈的恶趣味。
律风从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他猜测道:“放国歌?”
“不不不。”瞿飞竖起食指,意味深长地摇晃,“应该放——”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