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回来, 苏恒用罢了晚膳便去鹤合院小坐了一会儿。苏老太君早已听苏恒说过事情的始末,此时心中对苏毓这真孙女很是期待。原本该回来就去见一见的,但苏毓的情况特殊, 这才等到今日。
苏恒一大早过来,就是来给苏毓交代一下老太君那边的规矩。
事实上, 苏老太君已经病了四五年。这些年各色金贵的汤药吊着命, 病情也每况愈下。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 两个月前太医还告知了苏恒老太太就这半年的事儿,如今她人清醒的时机是越来越少。昨日苏毓归京,老太太难得精神头不错,今日一大早便派了黎嬷嬷过来凌霄院请苏毓。
黎嬷嬷人过来之时, 苏恒还在外间儿等着。苏毓起得迟了, 此时正在里间儿梳洗。苏恒都在等着,黎嬷嬷哪里敢越过主子进去。领着人上前给苏恒见了礼, 便也在外头一道候着。
杨桃等人怕鹤合院那边等急了, 忙替苏毓拾掇好,引着人就出来。
昨日见得匆忙,黎嬷嬷光看到苏毓一双眼睛像苏家人了。此时换了身红罗裙仔细上好妆面的苏毓, 与面色冷酷的苏恒站在一处,那打骨子里透出来冷冷清清的气度,别说, 越看越像亲兄妹。
“用点吃食, 垫垫肚子再去。”此时去老太太那边,怕是没有功夫用饭。苏毓的身子与旁人不同, 顶着六个半月快七个月的肚子, 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她。苏恒看了一眼杨桃, 开口道, “去后厨拿点方便入口的吃食来。都已经这个时辰,也不争那一时半会儿。”
苏毓有些尴尬,原本可以更早些。但她月份大了以后反而嗜睡起来,大冬日的实在是醒不过来。
不过苏恒话都已经说出去,苏毓便也等吃食端来匆匆用了些。苏恒在一旁看着,偶尔替苏毓夹两筷子。两人这般在船上之时早已成了习惯,此时倒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后,心里立即有了数,他们不免对苏毓的态度更恭敬起来。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
大冷天的,屋檐下挂了细长的冰凌,地上积雪结冰的地方早已经被下人收拾干净。雪停了,还有些寒风,刮在人脸上冰凉刺骨。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到处冷得厉害。如月取来大麾小心翼翼地披在苏毓的身上。兄妹二人便并肩往鹤合院走去。
人到了鹤合院,差不多快到巳时。苏毓看了一路的亭台楼阁,对苏家的富贵有了个初步的印象。苏州园林跟这种真正的权贵府邸比起来,那便要失色太多。苏毓扶着如月的胳膊,穿过花园,竹林,小桥,假山,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心中顿时对古代贵和贱有了十分深刻的认识。
所谓的深宅大院,这‘深’字,古人诚不欺我。
鹤合院门前早已经有人在等了。两人穿过角门进去,就看到两个穿着打扮十分喜气的小丫鬟仰着笑脸就在等。看到黎嬷嬷因着苏恒苏毓兄妹过来,忙不迭地就迎上来。
门口打帘子的丫鬟小心地掀了帘子,人还没进屋呢,就一股苦涩的药味卷着热浪扑到脸上。
苏毓过了孕吐的那段时日,除了觉得有些苦涩,倒没什么特别的表现。苏恒看门槛儿有些高,一手掺住苏毓的胳膊,小心地将人扶进屋去。苏毓一抬头就看到,一屋子的人早就在等了。
坐在主位上的自不必说,是昨日府门口见过一面的定国公苏威。捧着一杯茶正在浅啜,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苏威的旁边坐着一个相貌绝美的中年妇人。身子骨纤细隽美,一双眼睛看人时仿佛会说话。她从苏毓进来就定定地盯着苏毓看,那神情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美妇人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年轻公子,这都不必苏恒解释,苏毓认得。苏楠修,去岁大年三十还去徐家用过年夜饭。此时看着苏毓的眼睛有些藏不住笑意,别的不说,因着徐宴,他对苏毓的态度就差不了多少。美妇人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这也不必苏恒指,昨日刚给凌霄院送过补品。苏恒明媒正娶的妻子李氏,李氏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安静的孩子。
除了这几个人以外,屋里还坐了些妇人和姑娘小子。除了两个半坐在绣墩上的两个妇人,不出意外,这些个姑娘小子,都该是苏威的庶子庶女。苏恒苏毓进来,这些半坐着的人就立即站起身。
认亲,白清乐一张口,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苏毓突然之间被个陌生的美妇人抱进怀里,整个人都是木的。
她僵硬地听着白清乐诉说着十多年来的想念,哭哭啼啼地问她这么多年在外头过得是不是很苦,一时间都不晓得怎么回答。不过显然白清乐也不需要她回答,苏毓的生平经历,早在今日认亲之前就有人一一跟白清乐说过。她此时絮絮叨叨的问,也只是抒发一下对女儿多年的思念之情。
苏毓这么大的肚子,行动也不大方便。白清乐抱着她哭了一会儿,便忙让人给苏毓搬座位。
除了白清乐哭哭啼啼,苏李氏作为长臊嘱咐了苏毓一些事情,苏家父子三人对苏毓都是没多少话的。其他的庶子庶女自然不必说。恭恭敬敬地喊了人,这场认亲就这么结束了。曹氏和邹氏眼巴巴地看着,屋里无论谁都没有向苏毓介绍两人的意思。
两人原以为有那个荣幸被进鹤合院见人,结果过来等了半天,也只是个摆设走过场。
认完了一圈人,苏恒便打发这些人回去。今日将这些妾室和庶子庶女都叫来,并非是给他们体面,指给苏毓认。而是苏恒在让这些人认清楚苏毓的样貌,往后行事做派小心些。
人一走开,屋里就只剩下苏威夫妇,苏恒夫妇,苏毓,苏楠修这正室嫡出的这一家子。苏威从头至尾就没有给过苏毓好脸色,冷冰冰的,比个陌生人都不如。白清乐倒是在哭过一通以后,盯着苏毓的肚子心里酸软得厉害,眼巴巴地问:“这是几个月了?顶着这么大的肚子回家路上十分辛苦吧?”
苏毓对这过于柔弱的母亲倒是没什么恶感,就是觉得她突兀地将感情压下来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都还好,兄长路上照顾得十分周道,没吃什么苦头。”
苏恒闻言扭头笑了一下,那温和柔情的模样,看得一旁苏李氏眼热。
“他是你兄长,出门在外,长兄为父,他照顾你是应该的。”白清乐想伸手摸摸苏毓的肚子,但被苏威冷冷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乳娘,产婆,这些可都找好了?你相公人呢?何时上京?”
问题太多了,苏毓答不上来,只能一个一个答。
白清乐听着苏毓冷淡淡的嗓音,偏头瞥了一眼苏恒和苏楠修。
她生得这三个孩子,无论在怎样的际遇下长大,似乎都长成了冷淡不亲人的性子。旁人总说她是个脑筋不清楚的,白清乐其实并非不懂,几个孩子之所以养成这样的脾性,归根到底还是幼年时没爹娘护着宠着罢了……心里难受,她此时抓着苏毓,恨不得将一腔的母爱都弥补到她的身上。
苏毓无奈,她清净惯了,实在承受不来。
眼睁睁看着苏家母子兄妹其乐融融的模样,苏李氏心酸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她抱着苏泽曜坐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温和笑意的苏恒,心里别提多难受。两人成亲六载,苏恒平日在她跟前从来就没有如此温和亲近过。哪怕对两人的亲子苏泽曜,也只是在曜哥儿懂事,做了什么叫他自豪的事情之时吝啬地夸上一句,对她,那根本连夸都没夸过。
轻言细语,苏恒也只有对着苏楠修才有。如今加上一个找回来的妹妹。旁人,是想都不要想的。
苏威木着脸在一旁坐了会儿,见白清乐拉着苏毓说话,没完没了。渐渐地,终于不耐烦了,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杯盏碰到桌案上的声音,瞬间叫絮絮叨叨的白清乐住嘴了。
白清乐一双眼睛看过去,苏威冷着脸开了口:“该回院里了,夫人。”
一句话落地,白清乐的脸就白了。
她还抓着苏毓的手,捏得手上的青筋都爆起,隐忍的模样看得苏毓十分莫名。环视一周,除了她,屋里人习以为常。白清乐脸上又青又紫的,有一种面皮被撕下来扔到地上踩的羞辱。她此时都不敢抬头看苏毓,生怕在自己女儿眼中看到鄙夷她的神色。
“回吧,”苏威站起身,那双犀利的眼睛凝视着白清乐,“别让我等。”
众目睽睽,白清乐忍下了这一口气。
她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苏毓,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苏毓的手捏青了,连忙松开。一边心疼地替苏毓揉了揉,一边尴尬地替自己找补:“娘就先回去了。你如今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这大冷天的天冷路滑,没有人跟着便不要轻易出门走动。若是得了空,也可以来玉兰阁坐坐,娘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苏毓看苏威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点点头:“我省得。”
白清乐最后还是摸了一下苏毓的肚子,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在自家别觉得不自在。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你兄长嫂子,兄长嫂子会替你安排,可千万被不开口。”
苏毓只能连连地点头,白清乐才不情不愿地随苏威离去。
人走了,苏恒亲自上手搀扶了下苏毓,偏头看了一眼苏李氏,淡声道:“你且去安排午膳,老太君这边,我们兄妹三人进去便是。”
苏李氏心口一凉,乖巧地应了声。拉着苏泽曜出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