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她身边的伍氏走了进来,见这情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禁有些埋冤:“娘娘, 你说这气氛大好, 瞧着陛下也高兴, 您又提那些做什么?不是白白扫兴。”
太后心里也多少有些后悔,但在嘴上又不肯承认:“我是他亲娘, 就算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又能怎么样, 他还能不认我了不成。”
伍氏无奈道:“认是不可能不认, 但是娘娘没察觉出来吗?陛下来宁寿宫的次数越来越低了, 除了三天一次请安,哪儿还有旁的机会见到他,就算是亲母子,也有个远近亲疏,亲密的不比疏远的强吗?”
“那不过是他年纪渐长, 都是快要当祖父的人了, 在我跟前不可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亲近了。”
太后不以为意, 接着又担心起旁的:“我只挂心桢儿……你说我又不是逼迫皇帝去宠幸皇后, 只是让他多少给点体面而已, 竟然就这样说走就走……”
“娘娘!”伍氏连提也不想提皇后:“公主她好得很,有您在一旁看着, 谁也不敢欺负她, 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抬举皇后呢, 要是她真起来了,奴婢就不信您不膈应。”
“桢儿现在越张扬, 我就越担心, 现在我还能替她撑腰, 可是一旦……所以才想着皇后或许能再照看她一段时间……至于皇后,我知道皇帝的为人,他要是厌弃一个人,绝没有过几年就再回转的说法,不过是想借着皇后这中宫的名头,再多庇护桢儿几年罢了。”
可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呢,既不让人东山再起,又想让她有给女儿撑腰的能力。
“要说陛下眼里是真的不揉沙子,当初皇后安排慎嫔去陛下身边,也不过是后宫中常用的伎俩罢了;而且她虽有心谋害皇嗣,但到最后德妃不也有惊无险的把大皇子生下来了吗?陛下竟然真的完全不念结发之情,说厌弃就厌弃,怎么看都有些……”
说到这里伍氏悚然一惊,这些年一直卡在喉咙口的疑问与揪心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陛下……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太后被这话惊的整个身子都剧烈的弹动了一下,之后才镇定下来,呵斥道:“你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
“你也说了皇帝眼里不揉沙子,要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宫里能这么风平浪静十几年么?别一惊一乍的。”
伍氏心里仍旧不安,“那件事”就是团随时可能引爆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碰上了个火星子,把所有人都炸死。
这时,恪敬公主板着脸走了进来:“皇祖母还没跟父皇说完话么?”
太后一见孙女,立即转怒为喜,招呼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你父皇已经走了,怎么了?怎么板着一张脸,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恪敬公主撒娇道:“还不是皇祖母,您方才为什么不罚罚那丫头,也好替我出出气。”
太后有些无奈,“你还要再提,我瞧她还不错,知道替你遮掩。”
“……我有什么好遮掩的……”
听出了恪敬公主话里的心虚,太后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还要哀家说出来不成么……不过,你确实该改改你的性子了,当初确实是有不长眼的,但是现在可没人敢招惹你,放宽了心,别总是发脾气,你瞧若桐那孩子都有这样的朋友来时时刻刻维护她,你处处比她强,怎么就不知道跟人家好好相处呢?”
恪敬公主低了低头,不情不愿的应了是。
“今晚留在宁寿宫这里用膳吧,哀家吩咐了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太后说。
恪敬公主有些为难:”我、我想去看看母后,她这次病了有些日子了,好久都没出过门,我想去陪她吃顿饭,也宽宽她的心。”
恪敬公主固然骄纵,但是她这孝顺的心是扎扎实实的,皇后虽为正宫,却并不能为她争什么东西,反而还要身为女儿的恪敬公主时时帮衬,饶是如此,恪敬也从未抱怨过什么,尽心尽力的伺候母亲,她与妃嫔间的矛盾,也多是为了替皇后打抱不平才结下的。
太后暗叹一声,到底不好阻了她尽孝的心,点头同意了。
等恪敬公主一走,伍氏便宽慰道:“娘娘别生气,公主孝顺是好事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替我的桢儿揪心呐,”太后道:“皇后越是受冷落,她就越容易钻牛角尖,性子也越来越偏执,皇帝也是,为了这样好的女儿,每个月抽出一天两天来去皇后宫里坐坐,能费他多少事呢?偏偏就是犟着不答应,多说两句抬腿就走。”
她越说越伤心,既心疼孙女,又不满儿子:“满朝的人都赞他宽厚仁和……那真正宽厚的人是他吗?他从小就跟个石头似的,又倔又硬,大了反倒知道要软和些了,可惜……”
老太后“呸”了一声:“——都是装的!装的像模像样的有什么用,骨子里还是那般冷硬,连我的话也一句听不进去。”
“太后……”伍氏是真的没辙了:“您不能只看这一桩事啊,陛下平日里嘘寒问暖,有什么好东西从没说先给后宫的哪个妃子,不管多少全都送到您这里,他侍母至孝,您又不是没看见……”
“那是这些女人他都看不上!这将来哪天遇上了什么真心喜欢的,你看着,保不准是个什么样子呢。”
太后倒也不是真的觉得皇帝有这么不好,只是在气头上难免如此,被伍氏劝了好半天,终于静下来。
“孝顺孝顺,孝还不如顺,我知道他孝顺,可是我不缺别的,就挂心一个桢儿,他却从不肯放在心上,其他的孝顺顶个什么用呢?”
伍氏跟着叹气:“您方才送衣服给陛下,他多高兴啊,现在好了,为了个皇后,大家一起扫兴。”
*
太后那边在犯愁,却不知道他儿子这边并没有如她所想直接回了两仪殿。
轿辇停在那里,邵循一开始还抱着跟自己无关的期待,但是她跪了一会儿,发现前面的轿辇始终纹丝不动,这才终于自己站起来,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陛下……”
那轿辇长宽都足有五、六尺,十分宽敞,顶端有稠帐垂下,能将里面的人遮住一半,皇帝端坐在其中,邵循并不能看见对方的全貌。
“你要去见若桐,还是回家去?”皇帝的脸隐藏在帐后,他的语气却十分淡定,像是跟很熟的人一起谈论对方的去处。
偏偏邵循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她低声回答:“先去见阿桐……公主,然后回家。”
皇帝沉默了片刻,就在邵循以为对方不会说话时,轿辇中传来皇帝平静的声音:“你上来吧,朕送你一程。”
邵循心中重重一跳,响到她几乎以为心脏已经从口中蹦出来了。
“臣女不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声音保持镇定的,但事实就是她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吐字清晰,让外人听了会以为她现在心绪毫无波动。
“请陛下先行,臣女认得路。”
一旁一直跟着皇帝的何晋荣有些着急,一个劲儿的给邵循使眼色。
但是他的眼珠子瞪脱了眶也没用,邵循绝对不可能同意跟皇帝同乘一轿的。
就在这时,皇帝伸手在扶手上敲了一敲,何晋荣忙不迭道:“落辇——”
轿辇稳稳的落在地上,邵循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就挥开何晋荣要搀扶他的手臂,自己下了辇。
皇帝长的十分高大,站在邵循面前,那种压迫感还有战栗瞬间抓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陛、陛下……”
“朕想跟你说说话,既然你不愿意同乘,就只能朕与你同行了。”
邵循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看着他道:“陛下请讲。”
皇帝摇摇头,示意邵循跟他一起走。
邵循犹豫了一下,在何晋荣拼命的暗示中,还是不敢违命,到底跟了上去。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个内侍互相看了几眼,只选了几个远远的缀在两人后面,剩下的吩咐轿夫抬辇,一同回了两仪殿。
那边皇帝说是要跟邵循说话,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开口,若不是邵循能察觉到对方在迁就自己的步伐,特地走的慢了些,几乎以为他已经忘了还有人跟着了。
路越走越偏,既不是往宁寿宫,也不是往公主院,但是邵循还是渐渐的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直到站在一栋小楼前才彻底确定了
奉麟阁,竟然是这里。
这里没有守门的人,皇帝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
“这处书库是朕小时候常来的地方。”宁熙帝带着邵循进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书房,“后来这里的书有许多都搬到了藏书阁,渐渐荒废了起来,朕也就不常来了。”
层层叠叠的乌木书柜排了一排又一排,偏偏打扫的不勤快,现下积了不少灰尘,在微光的照耀下静谧的漂浮在空中。
邵循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那带着时光刻痕的书脊,再收回手时,指腹已经有了明显的灰迹。
“这里……确实荒废了啊。”
别的地方还算干净,但是书本整理起来就太费事了,打扫的下人想来也是能偷懒就偷懒,将这里忽略过去了。
皇帝看着她的动作,道:“那天是朕近几年第一次踏足这里。”
邵循的手指微顿,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陛下既然颇为留恋,为何不派人来整修?对您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吧?”
皇帝也不纠缠,顺着她的话道:“朕自己都不常记起的地方,何必浪费人力来惺惺作态,除了能显示念旧之意,也无甚意思。”
“既然已经不常记起,今日为何又带臣女来呢?”
“只是觉得你可能对这里比较熟悉而已。”
这个话题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了了么?
邵循紧紧抿起嘴唇:“是臣女冒犯了陛下!”
皇帝见她终于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当初是你冒犯了朕,怎么如今倒生起气来。”
邵循心道,就算是她主动冒犯在前,那谁占了便宜还说不准呢。
可是再一想,要是换了自己,好好地想看本书,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对自己又是亲又是摸……那确实是吃了大亏的。
想到这里邵循又有些理亏,张了张嘴,想说的又咽了回去:“陛下心情不好,我可不敢顶撞。”
皇帝问:“你又如何得知朕心情欠佳呢?”
她又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皇帝在宁寿宫原本情绪还好,但是从宁寿宫出来之后就有些沉闷,想来是太后那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让他不高兴了。
见邵循没有说话,皇帝便有些感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朕心情不好,也不见得就会迁怒于人。”
邵循知道皇帝的脾气一向很好——至少在他们见的这几面中是这样,她忍不住说:“陛下是九五至尊,有什么难事不能排解的么?”
皇帝好笑道:“这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身为国公之女,照旁人的说法,肯定说你也该是无忧无虑的,可是这是真的么?”
自然不是,值得邵循犯愁的事多到数不清,桩桩件件都叫人没办法解决。
皇帝见邵循语塞,便转身坐到了榻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邵循坐了,问道:“你们与恪敬究竟是起了什么冲突?她可不是能吃进亏去的性子。”
邵循当着太后的面含糊其辞,不过是因为料定对方一定会偏袒恪敬公主,但是此时明知道皇帝也是她的父亲,却并不害怕向他实话实说。
她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完了。
皇帝静静地听着,期间并没有说话打断,直到她讲完为止。
“你做的不错,只是最后不该冒险,若是恪敬气的狠了,真的动了手,你不就吃亏了。”
邵循听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和二公主一样,担心自己受伤,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低着头,声音有些闷:“恪敬公主不是那等人……再说,就算真挨上一巴掌也没什么……”
皇帝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前面说的话好,宫中并非不讲理的地方,就算是公主也没有无法无天的权力,恪敬近来确实越来越浮躁,很该有人来治治她。”
经过前面的铺垫,邵循已经渐渐在他面前放松了下来,不再那样拘谨,她听了这话忍不住说:“陛下既然知道公主行事有不妥,为何不出言教导呢?公主仰慕您,您的话,她未必不肯听。”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反问自己,这时也经不住看了她好半天,直到邵循有些不自在了,才道:“她自小是皇太后在抚养,太后看的严,就连朕说几句都会不悦,到了现在,越发不好越过她老人家插手了。”
这种解释的话皇帝从没对别人说过,但是即使邵循知道对方肯这样找个像样的理由向她解释已经很不容易,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什么不好插手,要是真的上心,太后还能拦着皇帝不让他亲近女儿不成,说到底还是不是真心想管,何况大公主可以说有太后拦着,那二公主长这么大也没见他管过几回啊。
邵循从小就能掩饰情绪,这时心事也没在脸上显露出来,但是不知怎么的,皇帝一见她的眼睛,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微叹道:“朕确实也从来不是个好父亲,你说的不错。”
邵循胆子已经渐渐大了,她低声道:“只是知道有什么用,您又不改。”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为人父母,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伤感,叫皇帝想起了多年前还是英国公世子的邵震虞丧妻的事情,这孩子是英国公的长女,应该就是难产去世的原配夫人留下的那个女孩儿。
那时候皇帝才登基没多久,自己家里死了父亲和兄长,没有闲心理会旁人家的悲苦,因此他只是劝慰了邵震虞几句,就没再记挂了。
谁能想到,多年前那个尚在襁褓中就丧母的婴儿,竟长成了这样的姑娘,此刻满怀着不为人知的愁绪,就坐在自己面前,不过数尺之隔而已。
他以为邵循与他父亲之间有什么误会,便道:“当初你母亲去世的时候,邵卿悲痛难忍,抱着你一直不肯撒手,说是你是亡妻拼了命留下的孩子,还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亲自看护你长大,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这是朕亲耳听见的。”
邵循原本只是感伤,可是猝不及防听了皇帝的这一番话,眼睛登时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她飞快的转了转眼珠,试图将泪意忍回去,可是突如其来的心酸和委屈,却怎么也止不住,不得已只能偏过头去,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才好些了。
皇帝看着她:“记得那时候邵卿担心你人小立不住,没有为你取名字,总是宝宝,心肝儿满口的叫着,朕还嘲笑过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别说了……”邵循禁不住闭上了双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陛下,求您别说了。”
邵循知道皇帝这是在告诉她她的父亲曾经有多么疼爱她,她曾是她的掌中宝,心尖肉。
皇帝是好意,但是他不知道,人的感情不会一成不变,就算是父母疼爱子女,可能也不是天长地久的。
邵循尽量调节好心情,她不想让眼前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他印象中那个长在父亲怀里,备受宠爱的小姑娘,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讨人喜欢,用尽了怎样的手段也得不到父兄的眷顾。
这样狼狈又这样卑微。
“那时候你没有名字,现在朕知道你单名一个‘循’字对不对?”
她咽下泪水,点了点头:“是‘循规蹈矩’的循。”
那是她五岁时,和弟妹一起起的名字
皇帝摇头道:“依朕看来,恐怕是‘循顺循雅’的循。”
他的语气一向温和却坚定,让人听了就会认为是真理,邵循被这句话打动,忍不住向他看去,对上皇帝沉着的眼睛。
邵循的肌肤很白,仿佛散着莹莹的光,五官每一处都精妙绝伦,特别是眼睛,尤其是眼睛,那双眸子线条极美,平时冷静自持,不带任何情绪时就已经十分引人注目,现在美目微红,像是熏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艳丽又轻柔,目光更是如同两湾盈盈的秋水,任谁看上哪怕一眼也不会舍得移开视线。
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宁熙帝心中一动:“你到这里来。”
邵循的神情动摇了片刻,只能站起来走到他身前。
皇帝的意思其实是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但是邵循垂着眼睛直接在他面前跪下来。
皇帝并没有强求,这样的姿势更能俯视着看她,察觉她每一分情绪的变动,他不怎么动声色,既不严厉也不强硬,但是这样直直的从上向下俯视邵循,却扎扎实实的掌控了她的全部心神。
“告诉朕,”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此刻在想什么?”
邵循抬起眼看着皇帝——在想什么,说实话,方才她满心里都是家里的那摊子事,可是现在就这样被皇帝在咫尺之间牢牢的盯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这样觉得,也就这样实话实说,甚至连自称都忘了:“我……我不知道……”
皇帝看了她半晌,之后缓缓抬起手来。
邵循立即浑身紧绷,她想躲却又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在皇帝温热有力的手掌落在耳侧时,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脸颊上并没有被触碰,她微怔,感觉自己头侧一片温热。
邵循茫然的睁开眼睛,而皇帝就这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带着怜惜与安抚。
她怔怔的看着皇帝,听他轻声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邵循依旧看着她,她心里乱七八糟,什么思路都搅成一团,但嘴巴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她听到自己缓慢的声音:“……在陛下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么?”
皇帝的手微顿,最后替她轻轻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抽回手时指尖不经意间滑过那逶迤精致的眼尾,让邵循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
皇帝收回手,声音镇静,并不带什么起伏:“朕……也不是圣人。”
这话似乎与前后没什么关联,邵循此刻有些迟钝,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皇帝已经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
奉麟阁往中庭走,赵若桐住的院子和两仪殿是在一条线上的,皇帝和邵循一同往回走,都没有乘辇,而是像散步似的,慢慢一步步走回去。
没有人说话,远远缀着两人的内侍们脚步轻的像猫,让这世间仿佛之后皇帝和邵循存在似的。
公主院要近一些,邵循停在门口,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谢谢陛下……今日送我回来。”
方才的一番话,仿佛朦朦胧胧的改变了什么东西,虽然极力克制,但是亲近就是亲近,邵循对他的态度再不像之前一样,充斥着生疏恭敬。
皇帝的手像是要动,但最终却稳稳的垂在身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进去吧,要是太晚了就在公主这里住下。”
邵循点了点头。
她在等皇帝转身,而皇帝却也想看着她进门,两个人有些僵住,最后邵循道:“陛下先行吧。”
皇帝看了看她,转身离去。
就在他走了没几步,邵循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陛下留步!”
皇帝转过身来,看邵循几步走到自己面前:“陛下,我还有话要说。”
皇帝的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但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何事?”
邵循斟酌着用词:“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平时多看顾二公主……”
皇帝的嘴角勾了一勾:“之前是朕嘱咐你照看她,现在,反倒是你嘱咐朕了。”
邵循低下头:“我这不是得罪了恪敬公主么,要是连累二公主就不好了。”
“这个倒不用你操心,她宫里的那个新调过去的嬷嬷自然会帮着朕照看她。”
邵循放下心,向皇帝道了谢,两人又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几息的时间。
这次是皇帝主动说:“朕回去了,你早些歇息罢。”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邵循站在原地愣了一阵,这才转身走进院中。
邵循再次见到二公主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赵若桐已经急的坐立难安,生怕她被太后为难,所以当邵循进来时立即高兴的抓住她的手不放:“循儿,你还好么,皇祖母有没有为难你?”
邵循摇摇头:“正巧赶上太后心情好,甚至连责备也没有。”
赵若桐放下心,接着露出一个十分开心的笑来:“看来就连皇祖母也喜欢你,循儿,我就知道你一定讨人喜欢。”
邵循哭笑不得,论起招人喜欢,她自问是没什么本事的。
“对了,”赵若桐问道:“既然没有为难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莫不是皇祖母留饭了?”
这真是个好问题,问的邵循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和皇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说的更合理一些。
接着她发现无论怎么说,都似乎很不合常理。
赵若桐看邵循拧着眉头,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突然问道:“是不是陛下召见你了?”
邵循的眼睛睁大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若桐轻轻摇头:“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猜到的,我说了,陛下很喜欢你,若是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再正常不过了。”
真的这样正常么?那为何邵循自己却始终觉得不踏实。
——她不能确定皇帝想要什么,更不敢往更离谱的地方去想,只能自己一个人惴惴不安。
赵若桐道:“你就当没这回事就好了。”
她看着赵若桐,忍不住想说什么,却被她轻轻捂住了嘴:“循儿别怕,你这样好,人人都该喜欢你,若不喜欢才是有问题,但是你是好的,旁人却不一定,所以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
赵若桐放下手,邵循怔怔的看着她:“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赵若桐点点头:“其他的根本不配你去理会……循儿,我是个无用的人,既不招人喜欢,也没什么勇气,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用脸颊贴上邵循,轻声道:“你完美无缺,不该有任何遗憾和烦恼。”
邵循没想到赵若桐会这样说,一时连方才的纠结都忘了,忍不住露出笑意来:“阿桐,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仙女下凡不成?天下谁是完美无缺的,谁又能真的没有遗憾烦恼?”
赵若桐眨眨眼睛:“至少在我这里确实是这样的。”
*
邵循到底还是没在宫里留宿。
她告别了二公主,一路走出了宫门,正要上车,就见另一辆马车在自己旁边停下。
眼看就要宵禁了,这个时候进宫可不太寻常。
只见车上下来一个丫头,又伸手小心翼翼的扶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穿着十分寡淡,头上也没带什么首饰,但是带了不少下人,比恪敬公主还多一点。
邵循认出了来人,在她看到自己之后站到一边,没有急着上车,等人经过时行了礼:“邓娘娘安。”
这位邓夫人面色憔悴,身上一看就知不是太好,但看到邵循时仍是礼貌的柔声回应:“邵姑娘慢走,我要去给母后请个安。”
邵循见她像个纸糊的花瓶一般,仿佛吹一口气就要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娘娘当心。”
邓氏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邵循呼出一口气,并且听见身后来送她出门的宫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那宫人见邵循正在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
“小姐别见怪,这位娘娘身子太弱了,奴婢们见了都是犯怵的。”
邵循笑着表示理解,毕竟她方才也是一样担心:“邓娘娘怎么这个时候进宫?”
宫人回答道:“皇太后想念怀悯太子,时不时的就要唤邓娘娘入宫谈谈心,也是对着儿子的遗孀寄托哀思的一种方法,不拘于什么时候,太后常常召见邓娘娘,要是时间晚了,多半在宁寿宫留宿就是了,还方便邓娘娘伺候太后,向她老人家尽孝呢。
“只是娘娘身子骨实在不好,这样时不时的进宫也吃不消,陛下就给了恩典,特许她在宫内乘轿。”
能得皇帝的特殊照顾,这位“邓娘娘”身份可不一般,她是先太子的正室,即怀悯太子妃。
怀悯太子是太/祖与皇太后汤氏的长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兄弟俩只差了三四岁。
当初太/祖不满前朝暴/政,于近不惑之年揭竿起义,他得子很晚,当时的怀悯太子十岁,今上也不过是个幼童,太后便带着小儿子留守后方,怀悯太子却阴差阳错的被父亲带到了军营中。
据说他本来就有不足之症,又在军中颠簸了半年,受惊又受苦,等与母亲弟弟团聚时已经瘦的不成人形。
那时起义大军如火如荼,太/祖作为首领,继承人却如此孱弱,未免动摇军心,于是再次上战场时,他将大儿子留在老家,又换了今上提在身边,大小战役无不参与,到了年纪大一点,更是做过几次总指挥,独当一面,这才有了皇帝年纪虽小,但却战功赫赫的事实。
后来大周建国,太/祖在立太子时也有过犹豫,毕竟嫡长子是天然的继承人,也是他作为秦王时的王世子,论品行并无过错,但偏偏长子太过孱弱,次子又功勋卓著,选谁都不太合适。
最后先帝还是在对怀悯太子的不忍和今上的推却中封了嫡长子为太子。
但是这样做的隐患到最后也显露出来了——后来先帝病重,怀悯太子仁孝,日夜侍疾不敢稍离左右,结果先帝油尽灯枯,刚刚驾崩离世不过几刻钟,还没来的及登基的怀悯太子就因为操劳和悲痛过度,当场吐了一口鲜血,最后医治无效,死在了太后的怀中。
接着就是太子妃邓氏听到消息,惊痛交加,七个多月的身孕早产,那男孩儿刚生下来,只哭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皇室的这一连串悲剧就在猝不及防见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完全没有给人喘息的时间,整个朝野动荡,说是风雨飘摇也不为过,南边前朝残存的势力尚且虎视眈眈,漠北也极不安分,还是当年不满十八岁的宁熙帝力挽狂澜,稳定了朝局,这才没让大周这个新生没几年的国家就此四分五裂。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该平复的伤痛都已经过去,皇帝大权在握,政局稳定,太后也渐渐从伤心中平复了下来,含饴弄孙过的也不错。
只有邓氏,在登上皇后宝座的前一刻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的损失是完全无法弥补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悲剧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八年,这才显得如此颓唐憔悴。
邵循心里有些同情这位前太子妃,毕竟这种打击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换了邵循自己,能不能撑过去还是两说,因此她从不敢觉得邓氏脆弱,因为她能活下来,真的已经足够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