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意回到住处,后知后觉想起刚才那碗烤肉没吃完。这会天早就黑了,辛勤的劳动人民已经洗洗睡了。住在别人家,还是个有逼格的公主,喊下人给她做夜宵也不实际。要面子的刘意最后只能捂着肚子默默躺下,顺带抱怨一句。
吃饭就吃饭,开什么会,害她肉都没吃完。
阿史是次日回来的,刘意没见到本人,来的是小毕,虽然收拾过,脸上的伤是骗不了人。
小毕弯着腰低着头,进来委委屈屈喊了一声,“公主。”
那动作,那神态,跟儿子见了妈一样。妈我错了,妈我最近生活费没了。
刘意捧着热腾腾的面条唔了一声,头也没抬。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小毕扑通一声跪在刘意面前,扯起自个的大嗓门,“公主,奴婢好苦啊。”
一般情况下太监的声音都不是什么男神音,尤其还破音了。刘意咽下嘴里的热汤,终于肯看小毕一眼。
哟,这是老婆逮小三呢,脸都花了。
“哪里苦了?我早上去看骑吏他们,他们说了,要我回头多夸郑氏几句,说人家照顾可周道了。”
回来被窝是暖的没错,可他差点被人生吞了。
小毕哭诉,“那群流民,一群白眼狼,我和阿史拿余粮去救济他们。话还没说上几句,就上来抢吃的,完了还嫌我们带的少。您看我脸上的伤,还有胳膊上,腰上,全是他们干的。”
这事听起来挺悲催的,可配上小毕喜感的动作和表情,刘意不厚道笑出来,“你受委屈了,要不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我找人照顾你。”
小毕满意了,娃娃脸又笑起来,吹捧刘意,“其实奴婢也清楚,公主体恤百姓,昨夜的事奴婢都听说了,公主向郑氏求了粮,就是这些流民不知感恩……”
刘意不爱这些,她打断小毕的话,“阿史呢?”
小毕支吾起来,“……在门外跪着,说是没脸见公主。”
说罢还瞅了刘意一眼,怕刘意冷嘲热讽来上几句。不让阿史去的是刘意,让阿史去的也是刘意。
刘意没那么无聊,都在外面跪着了,也是知道错了,“让她进来。”
小毕麻溜去了,没一会儿阿史跟着小毕进来,垂着脑袋,进来先给刘意一个大礼。
小毕替阿史说好话,“公主,阿史她也是一片好心,要怪就怪流民,狼心狗肺。”
小毕骂了一大堆话,来去都是刘意有良心,流民没良心。刘意听完问小毕,“明日郑家要赈灾,你还去吗?”
小毕脸上瞧着是不情愿的,眼珠子赚了一圈,很上道,“愿意,当然愿意。”
刘意再问,“阿史要去吗?”
一直跪在地上的阿史终于有了反应,脸色灰败,没正面回答刘意的问题,反倒提起不相干的事,“婢子,婢子那天送吃的,看到有人在喝汤吃肉。”
小毕一下子变了脸,“阿史,不要讲这些。”
阿史却来了勇气,一鼓作气,“我问他们哪里来的肉,他们说是两脚羊。我好奇过去看,里头,里头浮着小孩的脑袋。”
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软乎乎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是汤里浮沉的一颗人头,用黑洞洞的眼眶看着自己。
刘意说,“明天郑家就赈灾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阿史再也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
郑家要赈灾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等到了赈灾那天,流民纷纷涌向郑家。食物的香气越过高墙,飘散在街上,小毕在门内叫喊,“这怎么出去?”
阿史跟在刘意身后,比从前更加沉闷。
刘意有条不紊安排人员,“让骑吏换棍棒来,清出一片地来,要闹就动手,无须客气。”
有这句话,几个骑吏立刻振作起来,拿了棍棒出门解决麻烦,一些流民见到下意识后退,也有流民不怕死扑上来,被骑吏一脚踹开。
棍棒毫不留情砸下去,流民吃痛,被迫后退。
勉强清开一条路,剩下的人支起棚子,当带着热气的大锅被架起,人群再一次暴动。
掌勺的阿史喊着,“别急,人人有份。”
纵使郑家的仆人加入,也无法挡住动乱的人。
刘意看着这一切,清楚到人手的不足。眼看棚子要被冲垮,再次上演哄抢事件时。一个雄厚的声音响起,“长公主莫慌,我来助你。”
街尾走来一拔人,为首的正是当日宴席上的养猪户,他们身手敏捷,把躁动的流民往后扯,铜铃般的眼睛瞪过来,加上一双大手,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
刘意松了口气,亲自走过来向游侠表示感谢,养猪户却闹了脸红,“使不得使不得,不过出些蛮力。”
刘意好笑不已,指挥骑吏组成队伍,让流民一个个排队站好,孩子和老人优先,这种安排致使一些流民不满,喊叫起来,“凭什么,老东西吃了也浪费。”
刘意冷了脸,“凭这里由我做主!不想吃就给我滚。”
流民不敢再闹,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加上骑吏和游侠林立两旁,只得乖乖排起队。
收拾完流民,刘意转头去检查棚子里的情况,阿史已经从一旁退下,这么大的锅她一个人搅不动,换了个郑家男仆来。刘意抬头往锅里看去,浓稠的粥在锅里翻滚,偶尔能看见夹杂的大豆。
刘意让阿史舀了半碗给她,吃过后摇头,“多加水。”
大豆极难煮烂,吃多了难以消化,容易涨腹,流民已经饿了很多天了,一下子吃饱反而对肠胃不好。
黄米粘牙,大豆磕牙,加上糟糠,三者混到一起,绝对算不上好吃。
但对于流民来说,食物哪分什么好吃不好吃,能吃饱就行。
郑家准备的碗不多,流民又没带餐具,刘意让他们当场吃完了还回来,只是僧多粥少,往往前一批的流民还没吃完,后面的又围上来了。
上一位流民离去,后面跟上来妇人站到阿史面前,她带着一个孩子,脸色饥黄,已经饿到皮包骨,却不哭闹。
“母亲,我想吃。”
妇人也是饿极了,但阿史严格执行刘意的命令,不给妇人舀粥。
妇人看看孩子,又看看那群舔着碗迟迟不肯松手的流民,最后伸出手,“能倒在我的手上吗?”
她的手上满是尘土,捧成碗状递过阿史面前,卑微又伟大。
刘意闭上眼睛,压下喉头的涩意,“再等等,马上就有人吃完了。”
阿史擦去眼泪,点头应和刘意的话,“对,等一下。”
那位妇人露出失落的表情,还是答应下来,等她拿到粥,嗅了嗅食物的香气,然后把它递到孩子面前,笑着说。
“阿奴,吃饭了。”
……
郑泰领着人在不远处观望,在刘意的安排下,赈灾活动有条不紊进行着,吃完的流民被放出城外,只出不进。
不光是嘴上功夫,这位长公主真正做到了品行如一。
郑浑跟在自家兄长身后,“这些人都是你安排的?”
郑泰,“不是。”
他按照父亲的意思,只给了食物和人手,父亲有意考验刘意,郑泰也存了试探的心思,想看刘意能做到哪一步。
没想到刘意能处理恰当,该用重刑半点不留情,对流民又心存善念。更有游侠主动来帮忙。
完全不像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
郑浑是不明白自家兄长在纠结什么,他想法向来单纯,“阿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长公主既为仁德之辈,到了冀州也会一心为民,她与我道同,又是汉室公主,我自当效力,不为天子,也要为百姓。”
郑浑和郑泰不同,身为名士郑泰的弟弟,郑浑在上流社会名声不显,但在百姓里赢得一片称赞,标准的好官。
做弟弟的都这样说了,郑泰也没话讲,只是身为兄长免不了念几句,“也罢,你高兴就好。不过有一事我必须要说,我素知你清廉,自己就罢了,妻儿也跟着受苦,家侄才多大,被饿的和我讨吃的。”
郑泰见差不多收了话,“家人也是民,怎可顾此失彼。”
郑浑面露羞愧,“文公受教。”
两人又谈起他事,刘意不会在荥阳停留太久,既然安排郑浑和刘意同去冀州,有些事得提前准备妥当,话说到一半,家仆匆匆赶来,说是郑亮有事找他们。
……
看场面差不多稳定下来,刘意甩手把活扔给小毕,自己找地方休息,她是个标准的公主,身娇体软,干啥啥不行,吃饭争第一。
刘意正躲着偷懒呢,郑家来人说是有要事请刘意回去一趟。
刘意只当郑亮这位老人家又要听相声,让小毕他们继续忙,带了一个骑吏回去。
一回生二回熟,进入郑家后刘意跟着郑泰左转右转,刘意问这位前·侍御史,“郑公寻我何事?”
郑泰脚步停顿,避开刘意的目光,“长公主到了便知。”
她和郑泰来到一处庭院。这处庭院被精心打理过,已经是九月了,刘意进来能嗅到桂花香,浓郁,但不烦人。
郑亮显然已经等候多久,行礼过后郑亮主动开口,“长公主,雒阳有书信。”
自打刘意离开雒阳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雒阳的消息了,如果不是紧急军情,这个时代消息传递的速度和马车差不多,存在着落后性,刘意没法立刻知晓雒阳的情况。
“怎么说?”
郑泰两兄弟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身为长者的郑亮开口,“雒阳惊变。”
“董卓杀少帝,扶陈留王登基,京师血流成河。”
刘意没有立刻回答,她坐了会,再度开口时声音暗哑,“详细说给我听。”
郑亮忍痛道,“长公主离去后,少帝宣布退位,欲禅位于董卓,此举遭到百官反对,太学生听闻群起攻之,讨伐董卓。董卓大怒,进宫杀少帝在先,灭太后在后。陈留王被迫登基,血染天子位。”
郑亮讲完堂内无声,清风送入桂花香,刘意坐了很久,郑泰不安出声,“长公主。”
刘意平静转头,眼神清明,见郑泰无话便向郑亮道谢。起身离去,她走的非常快,眨眼的功夫身影就消失在庭院里,郑泰转过头,担忧问,“阿父。”
郑亮闭了眼,“豺狼伺稚童,安能完好无损。雒阳我等无能为力,就看长公主怎么做了。”
失去亲人之痛,又岂能一言两语能说清。
刘意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骑吏看刘意表情就知晓出了坏事,跟在身后嗫嚅着。
“长公主……”
刘意停下脚步,意识到外头还有事,“赈灾照旧,有事找毕竹,这几日我暂时不出门。”
她顿了顿,低下头说,“我弟弟过世了。”
……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逃,董卓虽然恨她,可她是长公主,董卓一时奈何不了自己,她完全可以等到刘辨安然退位,再带着何氏一起走……
可刘辨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们才认识多久,说是姐弟其实也不是,她又不是真正的刘意。是刘辨自己没用,刺杀董卓都能失败,这次退位被杀,也只能怪他自己蠢。
刘意枯坐在屋内,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发愣看着外头的光源,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吵。
算了吧,当皇帝都落得这个下场,你这个长公主还有什么用,不如找个人随便嫁了。凭你的地位,嫁个诸侯妥妥的,没准混到新朝代,还能拿个封号安详晚年。
刘意脑子浑浑噩噩,小毕不知什么时候带了一大群人,跪在刘意面前劝,“公主,吃点东西吧。”
阿史也跟着劝,“公主,您是陛下的亲人,陛下已经不在了,您不能再倒下。”
刘意摇了摇头,“你放着吧,我想静静。”
屋内又剩下刘意一人,阿史走之前点亮了烛火,刘意坐了会慢慢转身,拿起筷子把面往嘴里拨。
她想起从前在北宫的日子,到了饭点刘辩不知从哪冒出,三姐弟围着一张桌子叽叽喳喳,刘辩总爱拿兄长的身份欺负刘协,兄弟俩打打闹闹,离开之前刘辩会站在门口问刘意。
“阿姐,明天我还能来吗?”
泪水从刘意眼角滑落,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黍:又称糜子、黄米、夏小米、黄小米,原产中国北方,有糯质和非糯质之别。
不是小米粥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