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谋士皆是察言观色之辈, 哪里看不出袁绍的忧虑。
“主公何所忧?”
袁绍沉吟片刻, “诸公认为, 这长公主, 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另有所图?”
他与刘意皆在冀州,对长安一知半解, 董卓虽亡, 凉洲兵马尚在, 凶险未知。
刘意要是迎回天子,他与公孙瓒怕是要退兵自保。
这天下虽然乱了,天子的名义还在。他若是攻打天子,莫说刘意动手, 他州刺史也会群起而攻之。
反应最快的是荀谌, 他本欲开口阔论,对上袁绍的目光时又闭口不言, 坐那跟个木头人一样。
既然袁绍不信任他,他又何苦留在袁绍身边。倒不如寻个机会,抽身离去。
天下英雄尽出, 袁绍不一定是射鹿之辈。
荀谌不言,自有人争相献计,许攸喜道, “主公, 天赐良机啊。长公主离开冀州, 冀州群龙无首, 只待主公入座。回头邺城官员还不是扫榻以待,求主公为主。”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大伙也是这么觉得。刘意如果离开冀州,必定要带走一部分兵马。届时本来就不多的冀州兵,对上袁绍更是无力反抗。
倒是有胆小者战战兢兢,“属下听闻长公主如有神助,可使地龙翻身。莫非长公主真的天命之子,这……”
这个传闻也是没头没尾,是邺城的探子连同徐庶劝说黑山军一起捎过来的。
刘意派人游说流寇正常,冀州兵马不多,拉拢第三方大家觉得没毛病。至于这个神助……
自先秦起,便有谶纬一说,董仲舒后,神学泛滥,尤其是天人感应一说,几乎每个大人物出世都染了异象。其后帝王施政,若天文地理有异象,那就是罪已诏。
后来写多了皇帝觉得不行,不能我骂我自己。但是不骂下面的人又不好交代。于是怎么办?
把丞相开了,把御史大夫贬了,把太尉杀了。
袁绍又不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这类异象在袁绍看来就是花架子,政治手段的一种,还是最下等的,花里胡哨,骗鬼可以,骗人不行。
刘意的地龙翻身袁绍不觉得有多可怕,他更觉得好笑。
白手起家,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拿下冀州,端着长公主的架子不肯放,拒了他之后搞起什么神学。
“不过蛊民之说,自我蒙蔽罢了。区区流言就想打倒我军,岂不是笑话。”
天意要是有用,这天下也不会分崩离析了。
聊了半天也不见荀谌开口,袁绍心有不悦,故意发问,“文若也是大才,不知对邺城有什么看法?”
荀谌回道,“兵家有云,虚则实之 实则虚之。长公主非目光短浅之辈,若她知与将军交战必输,那么先前将军示好,长公主就会答应下来。今日她拒将军在先,又约战在后,想必有致胜之策,还请将军小心。”
袁绍听后不以为然,“依文若所言,长公主的致胜之策,就是这地龙翻身了?”
堂下一干武将笑起来,无人把此话当真。
逢纪趁机道,“既然长公主已露败相,何不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冀州,再派人劝说长公主,如此一来赢得美名,一举两得。”
这个劝说是让刘意回内宅当吉祥物,做个政治棋子,不听话找个人嫁了。
此话正中袁绍下怀。不过这里有个麻烦,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刘意出了昏招。这种程度的刘意,莫说公孙瓒,他也能应付。如此一来幽州的公孙瓒反而是个麻烦。
“我若提前拿下长公主,公孙瓒那……”
袁绍抛了个开头,底下自有人接话。大家明白袁绍是怕公孙瓒过来抢地盘。搞到最后人财两空,自己还得从冀州滚蛋。
不过战没打就说分家,惹恼了公孙瓒也没好处。
逢纪劝道,“主公不妨按原计划行,劝说公孙卿立刘虞为帝。如今刘虞沦为阶下囚,新帝一事轻而易举,趁公孙瓒忙于立帝之时拿下冀州。待公孙瓒问起,便说是为前驱,替公孙瓒扫清障碍。”
逢纪再道,“公孙瓒立身根本在幽州,冀州不过锦上添花。主公何不借道公孙瓒,让其兵马讨伐兖州北海。如此一来公孙瓒不曾白来一趟,主公也能保下冀州。”
这话前半段听起来像某位高祖骗傻大个的故事,后半段是假道伐虢。二者共同点是都没好下场。袁绍不想做第三个。
“昔日项王自刎乌江,虢国被晋国所吞。今日我若是故技重施,岂不是重蹈覆辙。”
逢纪不这样认为,“项羽和高祖争天下,二者只能留一人。虞虢唇齿相依,因而虞国一亡,虢国不能存。主公和公孙瓒是盟友,公孙瓒还需借主公之手控制冀州。退一万步讲,即便发兵,公孙瓒远道而来,人乏马困,无论是否拿下兖州北海,也是强弩之末。主公手握大军,又得冀州重资,对上公孙瓒绰绰有余。”
袁绍思量半晌,命人取来笔研,书信一份,寄去幽州。
大事定下,众人三三两两散去,逢纪又被袁绍拉去谈心。旁人猜测逢纪又不知道要和袁绍说什么。荀谌独自离去,他人不敢上前攀谈。明眼人都能看出,袁绍不喜欢荀谌。
有官员私下里嘀咕,说袁绍干嘛不干脆杀了荀谌,来个一了百了。
杀倒是不会杀,袁绍惜名,荀谌又是荀氏大族,杀了袁绍名声受损。平时还好,今日袁绍和刘意决裂,荀谌心下不安。他与刘意有交情,倘若袁绍兵败,岂不会记恨于他。
刘意年轻,胆子又大,不像时日无多的老者,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学上。若他是刘意,不接受袁绍结盟,执意兵戎相见。那么底气来自哪里?
卢植已死,冀州兵马也不多。刘意还能和袁绍打,不外乎两点。她在袁绍这边有人,或者已经寻到帮手,隐忍不发。
帮手还好,要是袁绍这边出了内奸。荀谌脸色凝重,他便是首当其冲。
外人都说袁绍礼贤下士,没有架子。荀谌在袁绍麾下待了有一段时间,早已摸清袁绍性情。此战袁绍胜,他依然不受重用。要是败了……
荀谌咬牙,回屋提笔写信,写完后找来家仆,推心置腹道,“袁绍和长公主相争,我荀家夹在其中,他人只觉我等首尾两端。今日我在堂上赞誉长公主,若是袁绍败了他定会记恨于我。他日还会有性命之忧,你带上这封书信速去邺城,去求见长公主,或许能保我一命。”
家仆听后不敢怠慢,更换衣容连夜奔走,一路风尘仆仆赶往邺城。数日后抵达邺城,眼下正值春日,城外绿柳抽丝,虽有战事逼近,行人不见慌张,更无举家搬迁之状。
家仆一身落拓,被当成难民,刚到城门口就被人拦下,领着往另一处地去。家仆急了,挣扎着往外去,“我非流民,我有要事求见长公主。”
他不闹还好,一闹人就来了。一个追,一个跑。一波人在城里你追我躲,人仰马翻,眼看要被追上,家仆往长街跑去,尽头马车忽现,迎面撞了个正着,跌倒在地。
车夫惊慌失措,马匹受惊,好一会才安抚下来,官吏将家仆拿下,上前赔礼道歉,“惊扰别驾,多有不是。”
车马上正是荀彧,眼下他正欲前往城外寻刘意。因是在城中,故而让其慢行,饶是如此,双方还是遭了罪,荀彧无视马儿,下车询问官吏,“人可否无碍?”
官吏还未答话,身后家仆喊起来,“五郎,求五郎救救四兄。”
……
荀彧有四个兄长,大兄二兄早夭,不做多说。三兄荀衍,尚不在冀州,四兄荀谌,先他一步到冀州,投奔袁绍。若无意外,荀彧到冀州后也会在袁绍手下做事。
“四郎说他于邺城时,长公主有招揽之意,今日命奴婢来,想问此话可还算数。”
荀彧自然听说了这事,还是刘惠连比带划当笑话讲给荀彧的。
说荀谌被抓,抵死不从。后来被长公主折服,嘴上不肯,身体上却很诚实。还帮刘意出使幽州,使公孙瓒远赴冀州,终从韩馥手中骗来州牧之位。
当时荀谌不忘袁绍,事成之后离去。算上一件美谈,不曾今日落得冷遇。
荀彧接过家仆的求救信,劝慰道,“还请安心歇息,稍后我寻医工来,替你查伤。之后交于我便是。”
因为要和袁绍交战,刘意这几天都在营寨,入夜后才归。趁着睡前这段时间练她的狗爬字,胡昭非常体贴,生怕刘意临摹一个帖子腻,隔三差五就送来新货。今天刘意练的是七经纬。
原先的五经加上《乐》后,再添个《孝经》,《论语》给我踢出去,这七样合成七经。而七经纬,又或者说,七纬,说白了是对七经的神化。
高祖怎么打下天下的?
知人善任,不拘一格降人才……不对。
高祖得到上天神人的授意,下来拯救苍生的。
前头说了,这年头的人很崇尚谶纬神学。七经纬就是具体表现,不要以为这是什么邪门歪道,实际上七经纬的教科书还是官方颁布的,曾经和经学平起平坐,盛极一时。
所以七经纬又称教你如何成为这个时代的神棍。
这里头夹杂了点天文地理,自然法则外,剩下就是满嘴跑火车。
看了也白看。
刘意对这类东西不感冒,有时候练到一半顺手批改什么常识错误。一次胡昭溜达过来看见后,乱七八糟的字帖送过来更多了。
刘意觉得,要不是现在大战当前,她又是州牧,事务繁忙。胡昭估计要天天求见。
她着实不喜欢所谓的天人合一说,作古的前辈说的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然他妈管你这么多。
尤其是这类还跟君权沾一块,越活越回去。里头神话连篇,什么孔子是龙生的,你骂谁是畜生呢!
等她有时间了,这东西直接掐死。搞什么跳大神,给我当科学家去。
练了半张字帖,上头的《白虎通》让刘意弃了笔,骂了句脏话。
“什么狗屁玩意。”
就这还官方典籍,大师亲自编写。她找个玩傀儡戏的,唱的都动听。
仅有的娱乐活动在骂脏话中度过,刘意转头问荀彧,“今日如何?”
她准备去长安,冀州的事在转手给刘备,新旧交替,刘意这个半桶水和刘备这个没水的,两者搭在一起,倒霉的就是荀彧。
他白天要和刘备共事,晚上还得到刘意这边汇报情况。
荀彧半句不说刘备坏话,只是把今日城中发生的事告知刘意,“邺城并无大事,渤海有桩小事。”
荀谌求上门来了。
刘意接过荀彧递来的书信,荀谌的笔迹她认得,有段时间她还馋荀谌这手好书法,指望荀谌做她的工具人。
不过那时她前景不明,荀谌弃她而去,也不奇怪。
“大战当前,投奔敌人。”刘意看完后说,“他可清楚后果?”
刘意自然欢迎,不过荀谌这样玩以后再见袁绍,袁绍不杀他难泄心头之恨。
她把求救信转交给荀彧,荀谌这个倒戈派也很实在,先是讲了袁绍的计划安排,然后夸刘意,说他觉得刘意是个明主,和袁绍一战定能胜出。接着再哭,说他在袁绍麾下遭受种种冷遇,到今日性命不保。
这哪是奉为上宾的贤才,跟阶下囚还差不多。
荀谌他表示自己万分后悔,当初不应该反抗刘意。就该和沮授他们一样,傻傻往坑里跳。
荀彧看完带了个期望的小眼神望向刘意,把刘意逗得不行,她非常善解人意,“友若有才,又是文若兄长,于公于私哪有不救之理。只是文若啊,今日家兄投怀送抱,文若不表示些?”
荀彧反问刘意,“长公主打算重用家兄?”
不可能。刘意避开荀彧的视线。虽然说举贤不避亲,可邺城和渤海就家门口的距离,荀谌跑过来着实尴尬。况且刘意也不觉得荀谌会待下去。
她现在其实和过去差不多,前途未卜。虽然麹义对此战信心十足,但他人不知。她还要去长安以卵击石,荀家有个荀彧被拉上贼船就算了,再拉一个荀谌就不行了。
一赔赔两不划算。
即便刘意不说,荀谌也会主动提出离去。与其让荀谌到处乱跑,不如指条明路。
“我想带他去见一位故友。”
……
荀谌这事没几个人知道,除了他们那么荀别驾看起来更忙以外,刘意看起来没变化。
就是赵云跑了勤些。
他被刘意任命了偷人这项任务,前头麹义要领兵大杀四方,赵云鬼鬼祟祟的。尤其这一战对赵云他们说意义重大,赵云接下任务后有点跳脚。
“火器的第一次实战,还有马镫。”
赵云瞪着刘意,非要刘意拿出一个理由。刘意得知后很是好笑,“火器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有什么可惜的。你当日单枪从韩馥手中救下我,今日剑走偏锋,深入敌后救人,我觉得非你莫属。”
这话夸的赵云舒服了,他嘴上不饶人,说刘意不懂男人的浪漫,“这不一样。”
虽然惋惜无缘亲眼目睹火器制敌,荀谌这事他还是接下了。
不同于在麹义手下听命,荀谌的事刘意给了赵云很大自由度,怎么救,如何救,救到了要怎么撤退。这些以往赵云只需听麹义安排的事,如今全要赵云一人规划。
头一次单独行动,赵云心底还是有些激动的。他不敢怠慢,亲自跑去找那位家仆,问了渤海不少事。拿着地图和钟林讨论方案。
比起刚出茅庐的赵云,钟林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游侠法子不少。教了不少偷鸡摸狗之术,最后到刘意面前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完成。
刘意笑道,“不是和我保证,是向荀别驾保证,别驾思念兄长,你们可要将人平安送来。”
赵云自然一口应下,拍着胸脯向荀彧保证。待几人离了营寨,刘意翻身上马,看着荀彧上了马车,忽然发问,“文若这几日忧心忡忡,可别说文若在思念兄长。”
荀彧站在马车上向刘意回礼,闭口不谈,“非也,只是长公主即将赶赴长安,彧担忧长公主。”
荀彧说完动了动食指,轻声问,“彧能否与长公主同行?”
荀彧说出这话后就后悔了,有个荀谌了,他本就不用同行。今日失言……荀彧还未多想,刘意便说,“刘公虽有声望,但论办事待人,还是文若处理妥当。”
“况且。”刘意失笑,“只有文若留在后方,我才能安心。”
言多必失,荀彧垂眸不再多言,不再多问,和刘意一道回城。进城后刘意带上阿史要暂回住处,荀彧独自驱车赶往府邸。
他脑中是刘意那句安心,只有文若留在后方,我才能安心。
“别驾。”
荀彧回过神来,刘备立于他身边,关切道,“我观别驾心事重重,可是有心事?”
刘备意有所指,荀彧回望案牍上的公文,他已经摊开许久了。
荀彧神色赧然,“我……”
刘备好心道,“并无他意,只是别驾。思忧过重,对身体不好,做事也不妥。”
两人交情不深,刘备不指望荀彧会向他吐露心声,只是和荀彧讲起自己的经历。
“不瞒别驾,我与云长翼德为兄弟,即便亲密无间,然人无完人,平日相处还是有摩擦,口角之争更是常有。”
刘备说完笑起来,“别驾是否好奇,我三人为何还能兄弟同心?”
荀彧点头,“确实好奇。”
刘备语重心长道,“无他,唯交心而。要是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别闷在心里,讲出来一起解决。都是兄弟,哪来的隔夜仇。”
荀彧终归是听进去了,他向刘备行礼,“今日听君一席话,豁然开朗。请受彧一拜。”
刘备连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实不相瞒,我即将任州牧之位,虽有长公主命名,但心中不安。别驾若是出了意外,那我怎么办?”
说完两人笑出声,刘备再拜,“日后还需别驾指教。”
……
和袁绍的战役定在河间国的交河附近,实际上这个时候开战对两方都不利。说白了什么精兵,老弱残兵,本质都是农民,农民伯伯春天很忙的。
你让他们去打仗,今年的收成怎么办?
除去要赶着种田,骑兵也有麻烦。
一般动物,秋季养膘,冬天就靠着这一身肥肉过日子,到了春季这肥肉差不多就没了。
马在这个季节饿的皮包骨头,骑兵本身靠马作战,马匹质量的下滑,直接削减了大半战斗力。
此外还有雨水问题,春季多雨水。没有水泥路的下场就是泥巴地里打滚,别说辎重车,人都不一定能过去。
回头战场冲锋,对面人还没冲过来,你先摔个狗吃屎。
干嘛呀!
所以刘意和袁绍吵崩后,袁绍不是立刻召集兵马,喊兄弟们跟我冲。而是和部下商量。
今天下雨了哎,咱们就不打了。
今天又下雨,这不行啊。
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袁绍原先那点不满磨成不耐烦,开始骂贼老天不长眼。
这段时间公孙瓒也赶不来,人还在路上,到了还得修整。至少这会刘意喊打架,公孙瓒没法应战。
袁绍也清楚季节的特殊性,没想着和刘意打持久战。邺城粮草充足,袁绍眼馋很久了。相比之下袁绍虽然兵多,但没粮。开春后没粮,袁绍很多士兵饿的到处找扒树叶吃,不然领着一队人马,跑到郡县里,挨家挨户喊,老乡开门啊,我们不拿一针一线。
孙子兵法对此做过解释,因粮于敌。说是用敌人的粮食养活自己的兵。除去半道劫粮,剩下就是抢当地百姓的。
不要觉得袁绍无耻,实际上这个时代大部分军队都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说法。公孙瓒骁勇善战,手下也经常去劫掠百姓。因而和爱民的刘虞有了隔阂。
没吃的士兵是要造反的,出发之前袁绍告知士兵,渤海去年收成不好,咱们吃的没多少,但是邺城有很多粮,拿下邺城咱们吃喝不愁。
这种实质上的物质奖励非常对士兵的胃口。军队士气高涨,雄赳赳开往交河。由于物资问题,袁绍打算速战速决,他不比刘意,拖久了根本拖不起。
他几乎把大半兵力都投了进来,当探子回报了袁绍的兵马,刘意喜不自胜,对麹义是一通马屁,“将军果然料事如神。”
麹义绷着张脸,他性情孤傲,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人,加之身负功名,不怎么和旁人打交道。饶是这样,每每刘意夸他时,麹义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没有什么比上司的马屁来的更舒服。
他比划墙上的地图,荀谌的家仆回去后又给刘意报了数次信。不出所料,这次袁绍没有带荀谌玩,大约是怕荀谌报信。直接把人留在了后方。如此一来渤海后方守卫薄弱,赵云完全可以救走荀谌。不仅如此,薄弱的后方还给了麹义新的灵感。
“赵云何在?”
“属下在!”
“你带上几桶火油,救出荀谌后,再见机行事。”
赵云眼神发亮,“属下明白。”
至于什么两军阵前大将交手,拼个你死我活,有,但是很少。
叫骂两句鼓舞士气是有可能。打起来的可能性不大,打赢了固然好,还能趁机会砍下敌方大将的头,那敢情好。这战都不用打了,没了大将的军队跟无头苍蝇一样,任由揉搓。
要是来玩阴的,你跑来喊单挑,对方放冷箭怎么办。
什么骂我无耻,我还骂你脑残呢。
但也有的情况是出来喊单挑,对方拒绝了。
当年项羽喊刘邦出来单挑,刘邦就拒了。
这怎么单挑,根本单挑不过!
刘意趁这个机会狠抓军事功课,听荀彧老师讲故事。
“春秋时期,军队以战车为主,战车稀少,只有武将能登车,因而武将单挑对决,输赢决定成败。”
发展到现在战车已经不行了。战车巨大而笨重,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活靶子,弓箭,弩|箭,那是一射一个准。
刘意偷偷瞄了关羽一眼,问荀彧,“那单挑便是匹夫之勇?”
她记得关羽赵云单挑都很厉害,现在荀彧一说,全瞎扯?
边上全是武将,刘意和荀彧,一个女人,一个文人,讨论武将种种愚行,跟太岁头上动土差不多。
荀彧干咳几声,身后是关羽等人炽热的视线。大有你再瞎说老子揍死你的气势。
“倒也不全是。”荀彧据实以报,“战局不利时,武将单挑能鼓舞士气,战场局势千变万化,士气高涨是一大助力。况且武将敢于单挑,也是美名。”
实际上,像麹义这类稳抓稳打的大将,基本都是坐镇中军,周围士兵包围保护,由骑兵冲锋打头阵,后面的步兵接上来扫荡。而麹义本人,负责指挥整个战场。
在通讯落后的古代,战场上的联络更为棘手。一般情况下,有两种联络方式,鼓和旗。
前者其实不太好用,战场上杀声震天,很容易听不清。后者就是大将的本领了。
一套旗帜动作是什么意思,备用方案有几套,什么时候变化阵型,改变方阵,进攻还是后退,是由诱敌深入,退兵。几乎都由旗语表达。
这套旗语不会系统规划,一个颜色一个意思,从而保证了指令的保密性。同时也导致另外两个问题,一旦更换大将部下需要花时间去记新大将的旗语。
和平时期沙场演练出错也就算了,要是阵前换主将。上一位的红旗是进攻,新来的红旗是退,效果极其惨烈。
同时旗语的保密性,决定了传承的苛刻。要不就是师承名将,不行就世代将门。
说句难听的,麹义他再忠心,也不会把这东西交给刘意。
除此之外,每一个擅长打仗的大将,还是个合格的天气预报员。
不是他本人会夜观天象,就是他身边的人擅长夜观天象。
打仗了解天气是必点的技能点,雨天路滑不但影响战斗力,辎重也会受影响。
观测了数日的天气,麹义终于决定发兵。
大晴天,火|药好使。
袁绍那边也喜欢大晴天,方便打架。
双方拍案答应下来。袁绍这边派出的是颜良,据传骁勇善战,是袁绍麾下一名猛将。
他对麹义早有一会之心,此番更是在袁绍面前夸下海口,道活捉麹义,献给袁绍。
袁绍闻后哈哈大笑,暗想凭借颜良本事和他手下的三万大军,拿下麹义还不是轻而易举。
两军正式开战那天,刘意于高坡上观战,她离得太远,听不到下方麹义和颜良的呼喊,只有两波大军如流水移动。
先是麹义的骑兵和颜良对战,片刻后旗语更改,骑兵撤离,好似临阵脱逃。因是平原,颜良不曾多虑,他边追边赶,只想着活捉麹义。
待颜良的军队进入范围,旗帜一变。藏在暗处的士兵点燃引信,与此同时数千支绑了□□包的箭矢飞向袁军。
一时间地下作响,头顶火箭簌簌,马儿受惊四处狂奔,不少骑兵被甩下马。步兵身上沾火,顾不得在哪里,就地打滚起来。
麹义抓住良机,让配上马镫的骑兵上阵,这些配上马镫的骑兵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打架时还要顾及重心不稳。由于解放了抓缰绳的手,在对上颜良的骑兵时,战局几乎是一边倒。
麹义不慌不忙,再命躲在后方的黑山军夹击,两支军队一前一后直接来了个包抄。
失去阵型后,颜良的军队是节节败退。麹义反而一路高歌猛进。
刘意在高坡上冷静观战,最后调转马头,“胜负已定,无须再看。”
……
此战袁军大败,颜良狼狈逃回营寨,给还在摆宴的袁绍泼了盆冷水。
“三万大军对他不足一万的兵马,你还败了,败的一干二净!”
袁绍气的脸都扭曲了,他打刘意本就理亏,现在还打输了。传出去他袁绍头都抬不起来。
颜良跪在地上哭诉,“回主公,那麹义确实有神助,打到一半地动,天上飞来的箭矢带烈火,伤了不少兵。”
袁绍才不听颜良的解释,还神助,“这么说来,是我忤逆上天,还是我之错?”
说罢直接将人拉下去,还未来得及军法处置,渤海匆匆来人,“主公,渤海,渤海的粮仓被烧了。”
袁绍听后被气晕过去,众人连忙上前搀扶,好一会儿袁绍才缓过劲。再看下跪的颜良,袁绍连骂的力气都没了,他看着颜良等人收集上来的箭矢,勉强信了几分。饶是如此,袁绍还是不信神助这套话,“给我查,这里头定有文章。”
他说完想起一人,推开左右,环顾四周,茫然道,“友若,友若在何处?”
……
马车奔走在林间,荀谌探出半个身子和赵云搭话,“多日不见,子龙身手长进不少。”
荀谌出使幽州时,赵云护送过荀谌一次,两人没那么生疏,赵云说话也随意,“有空与我比比?”
赵云这话没别的意思,徐庶也是个文人,不过他有侠气,身手也好。偶尔还会和赵云他们来上几手。赵云觉得,荀谌他们就应该向徐庶发展,能文能武。
荀谌只是笑而不语,转而想起另一件。这几日他与荀彧有书信。荀彧道刘意要带他一起去长安,希望荀谌保重身体。
荀谌倒琢磨出点意思,他在冀州身份太尴尬,刘意可能不会留他在身边。
想来刘意身边有个荀彧了,荀谌再待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借这个机会到处看看,另投新主。
至于袁绍,荀谌已经不做他想。
重归邺城,荀谌第一个见到的不是刘意,而是荀彧。
兄弟俩许久未见,赵云知趣找了理由先离。侍女点起油灯,堂内映出两道清瘦的身影,荀彧低声道,“阿兄。”
荀谌虽衣染风尘,但神采奕奕。反观荀彧,即便身处高位,眉有郁色。荀谌打量片刻,知晓这个弟弟又钻进牛角尖。至于为什么事……
“你又要像从前那般,把事闷在肚里。”
荀彧欲言又止,虽是兄弟,自小经学名士濡染,两人性情各不相同。荀谌沉稳中带了几分狂傲,你不来他不玩的洒脱。荀彧循规蹈矩,认准一件事后十头牛拉不回来。
他终是记住了刘备的话,对荀谌敞开心怀。“我来长公主身边后,钦佩长公主胸怀,相处后更觉她是我的明主,只是……”
荀谌换了个坐姿,单手放在膝盖上,侧看荀彧,“长公主非君也。他日天子入冀州,长公主必将居二线。文若是怕自己不得重用,还是操心长公主夺权。挟天子以令诸侯。”
荀彧跪坐着没回答,荀谌一眼看透荀彧心思,“文若,你认主了。”
荀彧半口不提卢植之事,只是垂眸道,“阿兄未与长公主共处,长公主所思所想非常人所及也。大儒常言汉承秦制,今日乱世,必有英雄平定天下。但日后,是王莽篡汉,还是霍光辅帝。皆不得而知。”
荀谌伸出一只手,饮了半口茶,“霍光者,旧制不变,选贤举能,以家族之便入朝,你我皆是得利者。而王莽,天下人共伐。文若,此路不通,莫要再行。”
“但长公主不一样。”荀彧语气强烈,他站起来向荀谌叙述冀州种种变化,“新赋税摊丁入亩,减去大半苛捐杂税,于民有利。农,商,兵,法,她几乎每一点都做到了,非一人躬行,而是以法,以度衡量。”
荀彧越说荀谌眼神便越冷,最后荀彧坐下,像从前一样,沉默等待责罚。
荀谌没有骂他,他把剩下的茶水喝尽,放下漆杯道,“我会与长公主同行,离开冀州。荀别驾,请。”
他荀家是在乱世中谋利,做新帝的股肱之臣。而非逆行倒施,求什么所谓的大同。
入幕之前,荀谌最后对荀彧说了一句,“昔日何公言汝王佐之器,今日看来,何公还是看走眼了。”
夜残更漏,堂内长灯未明,孤影长坐不曾离去。
……
入春后数日绵雨,这日好不容易放晴。刘意抽空跑去看她的一亩三分地。
地里麦苗绿油油一片,长势喜人。刘意在田里绕了一圈,用手扒拉着泥土,和老农笑谈,“是加了绿肥吗?”
早些时间的苕子被压在地里,打烂后混合到一起,看是看不见了。但这亩地的出芽率格外喜人,可见还是有用的。
刘意含笑点头,和老农讨论精细耕种的可能性。聊了半天见树下有个荀彧,也不知来了多久。他和老农道别,擦净手里的泥巴,用手背抬高斗笠,“有事?”
荀彧瞧上去气色不太好,也没平日里的公事公办,只是道,“彧想四处逛逛。”
刘意笑出声,让阿史她们原地待命,调头顺着阡陌走去。荀彧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走了数十步。刘意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前几日我见到唐氏了,她好像有身孕了。文若,要不我再给你安排个人手,你也好早些回家陪陪唐氏。我和你说,女人怀孕是非常辛苦的……”
刘意停下话,回望身后一言不发的荀彧,“你有心事?”
“自从我决意去长安,你便成日魂不守舍。文若,你是担忧我一去不回,还是怕我空手而归?”刘意观察荀彧的神色,一点点念出可能性。
“你怕我挟持天子,一家独大?”
荀彧终于开口,“长公主会吗?”
刘意反问荀彧,“文若为什么要问,我若有心,巧言善辩,哄你等就是。无心,我说了,文若会信吗?”
“信。”
这可真有意思,刘意收了笑,指着田地忙活的老农,“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
“权力相争,必有伤亡,你等皆是大才。不报效国家,为民谋利,卷入斗争好吗?”
人才又不是市场的大白菜,随便她挑,没了荀彧她找谁接任自己的位子。
“无论怎样,我身为长公主,该有的待遇一切不差。你们奉天子为君,他能稳固人心,引贤才,何乐而不为呢?名正言顺,有天子在,政策能实施下去。利民之策方能畅通无阻,倘若陷入斗争,则无人听民生民意,这不是我愿看到的。”
刘意收手站定,她没什么大志向,无非是吃好喝好。刘协是她弟弟,仅有的亲人。对她来说,刘协在才是好事。
“我唯一所求的,就是希望天子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她在冀州给刘协铺好了路,就等刘协踩上去,然后前路无悔。这条路崎岖绵长,她怕刘协知难而退,找来文若搀扶刘协走下去。
即便手脚磨破,血肉模糊。
“天子年幼,我年少又是女身,早晚有非议,难当大任。我希望能文若替我辅助天子,他日我重归深宫,赋税新法,乃至诸多变革,文若需一人独行。”
刘意背后是新生的麦苗,她看着荀彧,“文若可愿?”
荀彧后退两步,向刘意行礼,她看不见荀彧的脸庞,只听到一个哽咽之声,“定不负长公主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