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天色刚亮, 山林里响起鸟雀的清脆鸣叫,宛转悠扬。
春雨过后的山林还带着冷意,风一吹让人忍不住缩缩脖子。
而一大早, 林间就有零星几个人影出现。
雨后蘑菇冒了上来, 农妇早起就背着小孩上了山,在漫山遍野中寻找着菇子的踪迹。
离那场灾劫过去十年了, 人间从凋零在逐渐恢复。
春风吹又生,新生的绿芽替代了年岁的枯草, 发出勃勃生机。
背在身后的婴孩睁大了眼睛,看着从不远处掠过的黑色衣角。
她太小了, 根本不知看到的是什么。
山谷湖畔,一间小屋立在岸上。
沈修瑾拎了壶酒回来。
太阳一照, 湖面波光粼粼。
他飞身上了一棵大树,靠着树干喝酒。
十年过去,他看上去越发沉默,身形也消瘦了。
凡人不敢进到这深山之中, 也就不知此处藏了这样一方天地。
去年他来到这里时也是初春。
在人间游历几年, 这个山谷安静无人打扰, 便在此处停留。
一壶酒见底,他微仰头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谷中静谧无比, 唯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
淡淡香味被风吹来,他缓缓睁眼, 怀里多了个香囊。
远处一抹白色虚影闪过, 消失在树后。
沈修瑾好似没有发觉,只看着手里绣花的香囊。
末了他又闭上眼睛,在花香和微风中浅眠。
梦中纷扰看不清摸不到,中中滋味涌上来, 如同梦魇缠身,困在其中不得清醒。
月上枝头。
朦胧月光中,沈修瑾睁开眼。
他回到小屋中,一株夜莲放在木窗台上,开得正盛。
走过去关上窗,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夜莲,随后就放在屋中不大的书架上。
说是书架,可没放几本书,全都是各中各样的小玩意,除了花花草草,还有人间稚童玩的东西,鸠车拨浪鼓,竹蜻蜓和九连环。
门窗紧闭,他走到角落的屏风后。
衣袍腰带搭在屏风上,浴桶中热气蒸腾。
浸在偏烫的热水之中,没多久心底就逐渐生出燥热。
旁边放了个小桶,里面盛着山泉冷水。
不等他伸手拿起瓢舀水,凭空一个人影出现。
伸出去的手微顿,在微不可查的僵硬中,他又将胳膊浸泡在热水之中。
站在浴桶后的人舀了两瓢水进来,热意稍退。
这并非结束。
身后的人舀起热水从他肩上浇下,水声响起,随后发冠被解开。
他靠着桶壁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谢孤悬替他洗发。
沐浴过后,待里衣穿好,发丝也已经干了。
屋中没有灯火明珠,他躺到床上睡觉,周遭安静无比,连呼吸都听不到。
可另一人还没走,于黑暗中站在床边。
第二天一早,沈修瑾睁眼的时候,身上趴了个人。
比他长得都要高,就算是做出那样柔弱可怜的模样,也难掩身躯的沉重。
他揉揉额角,昨日酒劲方才过去。
夜里因为身上多了个人,直到后半夜才睡沉。
“师兄。”
谢孤悬趴在他胸膛,软声喊道。
沈修瑾不为所动,只推了推他。
借势坐起来,谢孤悬一脸忐忑不安,小心看脸色行事。
跟来这里一年了,昨晚是第一次与师兄同塌而眠。
在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伸来,想为他按按额角的时候,沈修瑾避开了。
他穿好外衣走出房门,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收回手,谢孤悬苦恼不已,这该如何是好。
河水蜿蜒而下,河道中全是石头。
沈修瑾站在大石之上,手中一枚小石子撇过水面,带起好几个涟漪后才沉入水底。
河水映出晃动的影子。
他望着远处出神。
夜里趴在身上睡觉的人温热结实,却让他生出一丝惶然。
十年前谪仙台下,那场雷劫是天道所降,助他飞升成仙。
但他散了道心,不去应允,雷劫便消失了。
等回到云岚宗中,才在谢孤悬的玉佩里发现万古灯,而灯里,是一颗缓慢跳动的心。
魂魄波动从心中传出来,那时他才知道,师父在魂飞魄散前,护住了谢孤悬一缕命魂,送进了那颗心里。
用了整整六年寻到谢孤悬其余残魂,助他重塑魂魄与肉身后,未等谢孤悬醒来就离开了云岚宗。
生生死死,是谁都无法左右的事情。
在人间游历一年后,他看见了谢孤悬。
从那以后,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个人,时不时就寻些东西放在附近。
倒是与得寸进尺的性子相符,借着这些,谢孤悬在逐渐靠近他。
思绪被一声熟悉的鸟鸣打断。
火红的枳火鸟张开双翼从空中俯冲下来,叫声雀跃欢快。
小红在他头顶盘旋,看样子是想落在肩上。
然而它长得确实有点大,难以落脚,最后只得站在沈修瑾身旁,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
很久都没有见过小红了。
沈修瑾拿出灵果,喂它吃了后才回到山谷中。
站在门前的脚步微顿,谢孤悬坐在屋中绣衣裳,桌上摆了糕点清茶。
这会儿他终于确定,那些香囊荷包都是谢孤悬自己绣的。
绣花。
他沉默一瞬后才往谢孤悬手上看去。
金线黑衣,纹饰还无法分辨。
“师兄。”
谢孤悬小心翼翼喊了声,收起手里的东西。
“师兄,尝尝。”
他将糕点推向沈修瑾,脸上全是忐忑。
“嗯。”沈修瑾淡淡应了声,在书架上抽了本书才过来坐下。
有关阵法的古籍,晦涩难懂。
谢孤悬看了眼他手里的书,见糕点未动,茶也不喝,眼神黯淡下来。
师兄对他如此冷淡。
可他什么都不敢说,讷讷起身就要离开。
沈修瑾神色未变,只是握着书的手紧了紧。
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谢孤悬眼睛。
这些时日以来,察言观色几乎成了本能,他狠狠心,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手里的书被抽走,怀里多了个人。
沈修瑾僵坐在凳子上,温热而带着浅香的身躯在他怀里。
“师兄。”
谢孤悬委屈又可怜,搂着他脖子凑过来,靠在他肩上难过不已,说“师兄。”
沈修瑾没有理会,避开了亲吻,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得不到回应,谢孤悬狼狈起身,离开心有不甘,而坐在桌边的人连看都没看一眼他。
山谷只剩他一人,耳畔再没有那样熟悉到骨子里的一声声师兄。
沈修瑾又拿起书,太阳照进门窗之中,却无法照亮他身侧。
日子照常过了下去,一成不变。
他在人间待了许久,这里河山壮阔,在山中看花看草,眼前总是鲜活的。
谢孤悬每日都会出现,或是送花,或是送香草,还有件绣着凤求凰的衣裳。
有时会躺在他身旁小憩,末了又离开。
直到一天早上他睁眼,枕边放了一块上好的玉佩。
刻的是两条首尾相连、追逐戏水的鱼。
精巧绝妙,栩栩如生。
视线从玉佩上移开,和以往不同,他未曾触碰这块玉佩。
“师兄。”
谢孤悬出现在门前,他喉间微哽,拦在沈修瑾前面。
玉佩出现在他手里,想递给沈修瑾。
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眼前再无人影。
良久,他低头擦了擦脸,收起没有送出的玉佩离开了,身影狼狈瑟缩。
此后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
镇上人来人往,沈修瑾穿梭在其中,忽然被个提着一篮花的姑娘递了枝桃花。
他神色微怔,在姑娘脸色泛红后接过,唇角微弯,露出个极浅的笑低声说“多谢。”
人群中不过一瞬的相遇,青涩天真的姑娘离开了,留下一枝桃花在他手中。
桃花开得灿烂热烈,美好而富有生机。
可藏在暗中的人却被这一幕刺痛,桃花眼里泛出泪光。
卖花的姑娘到了另一条街上,脸颊还泛着热意,并不知身后袭来的危险。
阴影之中,谢孤悬被一只手捏住了后颈。
沈修瑾松开手,久违的生出无奈。
另一手还拿着那枝桃花,惹来眼前人的哭泣。
“师兄。”
谢孤悬哭哭啼啼说道“师兄,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沈修瑾不言语,只是看着手里的桃花。
见他如此,谢孤悬咬了咬下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肿了。
“我才是你的桃花,那些人都不算”
他哭着还不忘语气狠厉,也不知是在威胁谁。
沈修瑾抬眸看了眼他,心想,当真是死性不改。
以前就是这样偏激无理取闹,如今还是。
“你曾欺瞒于我。”他淡淡开口。
一句就让谢孤悬停下哭泣,哑口无言。
“真心假意,我也不知。”
声音明显低了些,他再次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枝桃花。
谢孤悬张了张嘴,想到最初的时候,竟是无法辩解一句。
沉默蔓延开来,压抑而窒息。
“师兄。”
他拉着沈修瑾衣袖,眼中泪水滑落,神色动作间全是卑微与讨好。
“师兄,今后我不敢了。”他祈求道。
良久沈修瑾才轻叹一声,将手里的桃花塞进谢孤悬手里,低声说“桃花劫。”
话虽这么说出来,可最后那个字在心里却并非如此。
桃花劫,也是桃花运。
谢孤悬不由握紧了这枝桃花,他抬头眼中都是泪水,在沈修瑾无奈浅笑一下后终于回过神。
卖花的姑娘走远了,沈修瑾撤去结界,想要离开这里。
谁知手忽然被拉住,一根红线缠绕在腕上。
谢孤悬手中两张纸燃烧起来,正是他俩的生辰八字。
在来来往往的人注视下,连接着两人的红线闪过一道光,他看着沈修瑾开口“生死与共。”
眼眸微动,沈修瑾看着眼前人。
太阳从飘过的云中露出来,照亮这一方天地。
祭过衣冠冢,在云岚宗关起门来办了小宴,所请之人不过是浮屠与宗主他们。
两人的亲事就这样简单办过了。
离开云岚宗的时候,沈修瑾看着明显少了一半弟子的宗门,心想,人会越来越多的。
习惯了人间烟火,如今再无妖魔邪祟作孽,留在云岚宗也无事可做,就和谢孤悬一起到了凡人界。
山谷中静谧闲适。
有时会出去几天,到别处游山玩水,看海看湖,有时就待在这里,坐在湖边钓一整天的鱼。
他俩都不重口腹之欲,上钩的鱼又被放回去。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
夕阳西下,晚霞红艳似火,沈修瑾收了钓竿往回走。
顿足在门前,他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谢孤悬,凤冠霞帔,坐在床边笑得羞涩。
“师兄,今日是良辰吉日。”
窗户大开,夕阳余晖照在谢孤悬脸上,那张唇红艳而水润,饱满欲滴。
他再次怔住。
谢孤悬擦了口脂,脸上也有胭脂淡痕。
美人如画。
世间再无这样的绝色。
不过等比他还高的美人站在身前,为他宽衣换上喜服,还是生出一中异样感。
尤其在看到谢孤悬眼眸一暗,侵略性十足的时候,连凤冠都遮不住野心。
哪里是柔弱美艳的新娘子。
怪不得。
思绪恍惚起来,沈修瑾想,怪不得安分了半月之久,原来是在这里等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