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糖握了下拳头,再慢慢放开。
她早就过了暴躁易怒的年龄,不是听不出符横云安慰之意的二极管,但一对上他那张“你别自作多情”的脸,江糖的理智就如脱缰野马,实在忍不住想锤人。
长得这么俊,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江糖皮笑肉不笑:“是哦,跟我说话可难为你了呢。”
符横云脸色微变,听出她的恼意想解释几句就见江糖侧身看着林招娣那边,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拒绝交流的意味很明显。
符横云讪讪摸了下鼻尖,面上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算了,下次再说吧。
“陈叔,拖拉机手这么重要的事,不能你一个人拍板啊,这可是关乎咱全村人的事,咋地也要开会决定吧。”林招娣一说,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连连附和。
“就是嘛,陈红军,这姑娘不会是你外八路的亲戚吧?还是人给你送礼了啊,这小身板一看就不够壮实,不会开个拖拉机还需要人帮她摇手摇吧?”
说话的是周大福,林招娣隔房的大伯娘,跟陈红军是一辈人。
不过乡下的女人操劳过重,面相显老,看上去比陈红军老了十岁不止。
周大福佝偻着腰,手在腰间的围裙上猛擦了两下,目光在江糖和大队长之间打转,就差明说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否则咋就让一个女娃子当拖拉机手呢?
他们光明村又不是没人了。
“小姜知青是外省过来的知青,人家不仅是高中生,文化人,还会开这宝贝疙瘩。刚才你们不少人也看见了,是不是看得稳稳当当的?”陈红军脾气刚直,若不是看在大家伙儿同宗同源,绕来绕去都有几分亲戚关系的份上,他是不乐意解释的。
听周大福意有所指的话,陈红军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
严肃地看着后头嘀嘀咕咕的众人:“我有哪几门亲戚,你们不知道?说我收了人好处,我能收啥好处。这拖拉机要没人能开,到了双抢那会儿不能准时交粮的话,第一个挨骂的是你们吗?是我。”
“你们也甭觉得心里不得劲,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咱村里出去学开拖拉机的几个人里,谁技术过硬,谁能全心为村里服务的?建国那小子去县里后,林大柱说自己可以。我想着他也是学了的,就让他试试。结果他来干嘛了?他拿着公家的财产给自己挣外快去了。乡里乡亲的,挣外快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但你们也别把集体财产当成个人的。大伙儿瞧瞧,这车头都给撞歪了。”
陈红军话说得重,相当于指着林招娣的脑门骂林大柱废物了。
给林招娣臊得满脸通红,目光躲闪,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呢。
其他人也缓过神了。
是啊,拖拉机手这个活儿他们眼馋得慌。但这是眼馋就能拿到手的吗?□□当工人去后,村里这么多年轻小伙都没当成拖拉机手,试开的人倒是不少,试一回拖拉机上就多几条划痕,想想是真的气。
这年月大部分人是朴实无华的,平时虽有点为自己谋利的小心思,但一见到集体财产受损,也少不得心疼。
“我看小姜知青挺好的,这叫真人什么……”
“让你扫盲你拖拖拉拉不乐意去,那叫真人不露相。没想到文化人还懂这个呀,姜知青,你们那儿的学校还教开这些铁疙瘩啊。那敢情好,咱们这儿学手艺可是要给师傅送钱送礼的,这送了啊,还不一定教得全乎,得看师傅的心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凝滞的气氛不到一会儿就盘活敞亮了。
毕竟,比起给人糟蹋,那还是在会开,开得好的姜知青手里更好。
也就林招娣跟她大伯娘不高兴。要知道林大柱先前接那一回私活儿,就跑了那么一趟,就有两块钱外快呢,这可比在家种地强多了。
若是江糖是之前的知青,林招娣还能出损招给她泼脏水。反正大家闲下来坐在一块唠家常时,最爱听那些见不得人的八卦,但凡稍微挑拨一句见到知青跟谁谁家男人/儿子姿态亲昵,勾勾缠缠。
那这知青的名声啊,准好不了。
坏了名声的女人,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哪能这么张扬地出来抢她家大柱的饭碗呢。
但这一招在江糖身上不好使啊,人家能勾搭谁啊?
到光明村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估计都不认识谁是谁呢。
“大柱咋学的?人陈家小子就能学出来,咋大柱就那么没用呢?早知道他脑子那么木,还不如我家爱党去。”大家聊了几句,又呼啦啦散了忙地里的活去,就留下林招娣跟周大福留在原地,心里埋怨但又不知道该埋怨谁。
周大福好面子,不好当着大队长的面儿给江糖甩脸色。
尤其是瞥到不远处的苏叶丹和谢小兰,一个白白胖胖很有福气,另一个呢,一看眼睛长头顶上傲得不行的模样就知道家里条件不差,两个都穿得体体面面的,她家正有两个儿子快要说亲,要能把其中一个娶进门,每个月就能有几块钱补贴家里。
周大福心里头想得美,远远冲她们笑了一下,看江糖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转头时,眉头却皱得深深地,一脸怒气:“在家里牛皮都快吹破天了。话说得好听,等大柱当上拖拉机手就每个月给五块钱孝敬老人,我要早知道他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老娘才不陪着你过来丢人现眼。”
林招娣不服气:“咋就不能开了?不就是碰着磕着吗?这是铁疙瘩,又不是鸡蛋。磕几下不是照样能用?”
这就是狡辩了。
这时候的拖拉机属于国家扶持的重工业,北方的某款东方红履带款拖拉机用的发动机还是坦克的,可想而知质量过硬非常耐造。但好东西落到不爱惜的人手里,时不时碰一回,时间长了那也扛不住啊。
“小姜知青,这事儿就定了。”大队长在江糖瘦削的肩膀上拍了拍,“咱们队拖拉机手,不管出不出工,每天都是满公分,另外再加十块钱生活补助。”
“但是你们这一批知青呢,上头下文件说了不占用咱村里农转非的名额,所以户口不是直接插到咱队上的,那公分没有了,我想了想,就补助十八块吧。”
陈红军起初不满,也是因为这一点。
早些年的下乡知青,说白了就是给农村送劳动力来的,虽然劳动力质量不太行,但好歹还能压在地里干活搞生产搞建设。
可最近两年呢,上头的政策变了,知青下乡不再让他们扎根农村,只说是来接受“再教育”的,那对接收知青的农村来说,就是平白多了几张吃饭的嘴啊。
谁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知青的口粮相当于是从村民们嘴里抠出来的。
更何况,村里干部还得费心给他们安排工作。
那些知青仗着从城里来傲气得很,跟村里相处得也不太好。要照他们说,读过书,文化高有个屁用?到了乡下,下田插秧不会干,割个麦子能割破手,让他们锄地扯草也不行。
有文化能干个啥?
能让地里的庄稼长好一点不?还是能让他们肚子填饱一点?
啥也干不好,就会吃白饭。
吃了还得嫌弃你粮食不够精细。
更不提有些人为了逃避劳作,就起那坏心眼,一个劲忽悠队里的小伙子、大姑娘替他们干。村里人眼界小啊,见城里人就觉得别人自带万丈光芒,一个个被迷得七晕八素地,到处跟人争风吃醋,甚至还偷偷拿家里的口粮送到知青点。
临了,谁也甭笑谁,全是冤大头。
陈红军处理了不少这样的闹剧,打心底里对知青的观感不好。
这回江糖算是扭转了他的印象了。
别看这姑娘瘦瘦弱弱的,但性子好,刚才那么多人叽叽喳喳一顿质疑,也没见她不分轻重直接顶回去。人还比男人能干,是个好的。
“符小子,你给小姜知青说说咱村里用拖拉机时的情况,我去跟那边的说说,看怎么安置他们。”
陈红军乐呵呵地,手背在身后,把江糖交给了符横云,自己去找苏叶丹几人了。
符横云瞥见她隔一会就要捏几下上臂,心知她此刻状态不太好,偏偏小知青倔得很,脸上分毫不露,当真站在原地等着听他说事。
“……”
没见过这么硬气的姑娘。
符横云:“手臂伤着了?先回去歇一歇,别的事后边再说。”
江糖没逞强,直接回知青点了。
她在人前咬牙死忍,这会回到自己屋,没人了,浑身绷着的那股劲一下就散了,肌肉痛得浑身都在抖,手根本控制不住,差点把搪瓷杯给摔了,两条手臂软绵绵的,像在冷冻室冻过又突然解冻、即将融掉的面条,又酸又痛。
有种梦回初中,被爷爷拎到部队里,特意塞给特战连的黑脸连长进行魔鬼训练的感觉。
部队里的训练可不是摇个拖拉机手摇能比的,更别提她家老爷子要求高,一点水都不放。江糖吃过苦,也累过,所以心理上没什么不适应,只是十分嫌弃这具身体的羸弱。
想她心如金刚石坚硬,可身体却如纸糊糊。
软硬件不匹配啊。
不行,明天开始一定要好好锻炼!
江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草草洗完澡躺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