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傅的房子就在省一机职工房区域。
省一机是苏省最大的机械厂, 乃至在整个东南区域都是最大的。
厂子有上千名员工。
光是职工宿舍就建了六栋,全是三层红砖楼房。
赵师傅家在二栋二楼,分房时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他是一级工程师, 厂里原本分给他的是两室一厅,但他主动换了一室一厅。
姜糖夫妻俩到省一机时,已经到下工时间了。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
下工的工人们虽然觉得这对小夫妻看起来面生得很, 但对上两人礼貌大方的笑容,也下意识回笑着打招呼。
直到姜糖两人到达二栋,也没人问他们的名字。
“应该是这一栋,208,师父说在楼梯右侧。”姜糖指着房子侧墙上用石灰写的大大的“2”。
一楼最外侧房间的门恰好被推开, 一个女人端着洗菜水,头也没抬往屋檐下的几盆蒜苗泼去。
符横云赶紧拉着姜糖往侧边一躲, 少数水滴溅到她裤腿上。
“啊, 不好意思啊。”
女人抬头,见眼前这对年轻男女姜糖陌生得很,笑脸僵了僵,试探地问了声:“哎,你们是……?”
姜糖掸掉裤子上的水, 起身抬头。
她没生气。
而是见人三分笑:“嫂子,你好。我是刚到省一机的新工人, 姜糖, 你叫我小姜就好, 这是我爱人, 符横云。”
问话的人叫曲丽, 她男人是大件焊接车间的三级焊工。
她看着模样登对的两人, 有点闹不懂新来的咋拎着行李跑她们这边来了。
“你是这次招工考试进来的?”
姜糖点头:“对。”
曲丽视线转移到符横云身上, “那你男人也是??”
姜糖笑着摇头:“不,他不是。”
曲丽:“你们确定没找错地方吗?”
一二三栋是最早的宿舍,分到这边的全是资历老的,何况——
什么时候新来的也能分房子了?
她心里琢磨着两人难道是谁家的亲戚?
可二栋也没有哪家姓姜和符啊。
曲丽很快将这个猜测推翻了。
“妹子,工会给你分了咱们这一栋的房子吗?”如果刚进厂子就能分房子,那她得去工会找个说法,凭啥她家老袁申请三次,也不给他们换两室一厅啊。
工会也不体谅一下他们家。
一家六口呢,就住在一室一厅里,随随便便转个身都能撞着人。
实在太挤了。
“哪能啊。”姜糖连连摆手,“我一个刚来的,哪有资格分房。是二楼赵师傅见我们夫妻俩没找着房子,才把自己的房子租给我们了。”
姜糖见她面含薄怒,眼珠一转,将到嘴边的“借”改成了“租”。
她笑眯眯的弯起眼,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有些庆幸。
见对面的大嫂子一脸“是吗?我怎么不信”的表情,姜糖只好从兜里拿出工人登记材料,以及师父写的证明。现在这个年代,到哪儿都需要这些东西,师父写的证明倒不是必须的,不过是担心厂里其他人对这间屋子有想法。
毕竟之前也有人试探过他,想给点钱买下这间房子。
曲丽不可能真去看。
见姜糖泰然自若,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她讪讪笑了笑,“哦,赵师傅家啊,你们顺着楼梯上去,右侧第三间就是。”
“多谢嫂子告诉我们。”
“哎,没事,大家都是邻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嗯,那……嫂子,我们先上去收拾屋子了。”
“哎,行。”
“对了,大妹子……”
姜糖见她停顿,表情为难,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嫂子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曲丽抬眼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将原本要说的话憋了回去,只笑了笑:“没啥,你有啥缺的,就下来找我,我姓曲,我男人姓袁。”
“好咧,那就先谢谢嫂子了。”姜糖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晃得曲丽一阵恍惚。
乖乖,这姑娘笑起来简直了。
六分好看瞬间变成了九分!
难道——女人多笑笑,会显得更漂亮吗?
回头她也试试去。
曲丽转过身,缓缓勾起嘴角,学着姜糖笑起来的模样。
“啊,屁股大大的母老虎变妖怪要吃人啦。”
刚从学校回来的小儿子扮了个鬼脸,军绿色的书包往她怀里一扔,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妈,你别笑,笑起来太吓人了……
气得曲丽随手抄起棍子就往外头追。
边追边大声骂:“袁宏扬,你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还在不怕死地嚷嚷:“我是小兔崽子你是啥?”
“……”
姜糖听着同款大嗓门的母子俩互揭老底,笑得歪倒在符横云身上。
符横云一手拎行李,空着的那只手赶忙扶住她,随后便一直揽在姜糖肩上:“这么好笑?”
“嗯嗯。”姜糖点头,不过好笑之余,也不忘给符横云打预防针:“咱们看着好玩,可当妈的肯定气死了,这种就叫熊孩子,对付熊孩子,一定不能惯着。”
符横云哪会猜不到她的小心思。
“你说得对,得严厉一点。”
瞥到姜糖满意的眼神,他不由得失笑,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姜糖直接撞进他胸膛。
姜糖赶紧四下看了一圈,见二楼走廊没有人,才没好气地用手肘拐了一下符横云,“……在外面呢。”
符横云挑眉,似笑非笑:“到屋里就行?”
“呸!”姜糖白他一眼,打开门。
这间屋子是标准的一室一厅,一进去便是敞亮的客厅,右侧门是厨房,厨房对着走廊方向有窗户,木格子加上彩色玻璃。挨着厨房是卫生间,最里面是卧室。
屋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以及厚厚的一层灰。
因为常年关着窗户空气不流通,一进门姜糖就觉得自己瞬间呼吸了好几吨灰尘,嗓子也仿佛被灰尘堵住了。
她再也忍不住,开始咳个不停。
姜糖捂着口鼻,赶紧将屋里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
夫妻俩开始打扫卫生。
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将屋里打扫干净。这一晚,两人随便凑合睡了。
第二天,姜糖先去研究院报道。
符横云则是置办屋里家什,顺便在邻里邻外面前露个脸,聊聊天,再收集省一机职工的信息。
职工家属们起初以为他是吃软饭的,言语之间颇有些不屑。
后来听说他有正当工作,就在运输队,他们的态度才陡然转变,一口一个小符别提多亲热了。
符横云本人简直是变色龙。
似乎到了什么样的环境,他便表现出相应的性格。
在光明村,他游手好闲穷讲究,除了运输队这条加分项,比陈三狗那样的地痞无赖也好不了多少。
而在省一机,他摇身一变,立马成了谦逊有礼,‘钱’途无限的“方向盘”。
与邻居们唠家常时,还不忘夸媳妇漂亮聪明又能干,把见面礼也归功于媳妇的提醒。
他只付出些许供销社里最普通不过的糕点,便轻易讨了大妈大婶们的喜欢。
顺便帮着把姜糖的好感也刷满了。
不到一天功夫,职工家属院都知道二栋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女的年轻爱笑,男的风度有礼貌。
姜糖从研究院出来,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同她打招呼。
她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们。
“是二栋的小姜吧?哎哟,小符果然说的老实话,长得好看咧。”
“你家小符真是听你的话,哎,比我家那个强。”
“……哎哟,你这话说的,小符好,你家老刘也不错嘛,当心我一会儿告诉老刘去。”
“今天你和小符破费了,这是我用陶盆养的芦荟,给你来一株不?擦脸插手可好用了。”虽说问话,但不等姜糖回答塞了一株过来,还提醒道:“放心,好养活。随便拿个盆往里头一栽就行了,要用时就拿刀子割一小块下来,特别方便。”
姜糖听得一脑门懵,只能礼貌地笑着道谢。
随后又有其他人打招呼。
姜糖更懵了,这一刻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她就像被上了发条的微笑假人,重复着咧嘴的动作。
她觉得嘴巴快笑僵了。
等终于回到二栋,又遭遇到了更热情的场面。
姜糖:……!!!
就很头疼。
老天,她就离开了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媳妇儿,回来了?”
门轻掩着,没关。
姜糖推开门,就发现客厅简直大变样。
八仙桌没换,老式的板凳变成了椅子,靠近卧室那半块区域还弄了一组沙发,配上黑胡桃木色的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收音机,还有一组玻璃杯。
家具上盖着的不是土布帘,而是白色的蕾丝织物……
复古却不土。
姜糖打心底里觉得,符横云的审美真不赖,跟所谓“直男的死亡审美”完全不沾边。
这时,符横云从厨房探出脑袋,“你先去洗个澡,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将近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腰上围着围裙,在狭窄的厨房里忙活儿,怪暖心的。
姜糖“哎”了一声,洗澡去了。
作为东南第一机械厂,早些年建造职工宿舍时便同时建造了锅炉开水房。统一定点烧水后,再经过管道进入每一个单元房。
姜糖最满意的便是这一点。
虽说不能淋浴,但确实方便多了。
洗完澡出来,正好遇到隔壁邻居来还酱油,对方看见姜糖,笑着将酱油递过来的同时,还在她掌心放了一小捧花生:“自家炒的,谢谢你们家的酱油了。”
放下就走,出去时还帮着把门带上了。
“……”
姜糖看着左手的花生,又看看右手的酱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你不去搞外交真的屈才了,符同志。”
太能交际了。
在光明村时,她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还点亮了这项技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