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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章枕看见三哥把白白往屋里抱, 他咳了两声,捞起轮椅跟上去。隔着点距离。



    白白出院那天和郁岭通电话,章枕就在边上, 他听到白白拒绝郁岭, 还是二次拒绝并提醒强调。



    可见白白的爱情观很明清, 没有半分浑浊。



    不喜欢就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才是给予对方的最大尊重。



    至于暧昧,



    那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



    朦胧的那条线, 一定是系在两个互有心意的人手指上面。



    否则是系不上去的。



    章枕和趴在三哥肩头的白白对视, 他没盯着不放, 而是当作无意间瞥过去的那样,对视一眼过后就抬抬眼皮往上空看, 免得他弟害羞。



    但显然是他想多了。



    他弟也跟着他看天空, 见没什么就趴了回去,裹着毛线帽的脑袋一歪, 帽子上的大茸球蹭到三哥耳廓。



    章枕记得在怎么跟白白相处这个问题上, 三哥告诉他说,白白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三哥知道白白追求的是哪些东西。



    虽然章枕有时候都并不清楚白白的想法,触不到他的世界, 时近时远,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章枕什么都不求。



    只希望三哥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和他一起看着白白完成学业, 梦想成真。



    .



    “聪明人的爱情啊, 是一场豪赌, 也是一场探戈,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火花四溅酣畅淋漓。”戚二抓住插在雪地里的铁锹,略带羞涩地装了个逼。



    章枕后退两步,站在他旁边:“哪听来的?”



    “微信给我推送的鸡汤文学。”戚二厚糙的掌心在铁锹上搓两下,嘿嘿笑。



    章枕:“……”



    “枕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在这件事上太操心,缘分这东西,要走谁也留不住,要留谁也赶不走。他们都不急,咱也别替人急了。”戚二叹气,他这老大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大美人,西城出了名的美貌,还有人一掷千金只为了被他打一拳。现在却跟个老头子似的,成天拧着眉毛,眉间的“川”字都跟刻上去一样,又苦又丧。



    章枕哼了声:“他又不是你弟。”



    “那你要棒打鸳鸯?”戚二撞他肩膀。



    章枕心说,我在给鸳鸯搭窝。



    “我铲雪去了。”戚二拿着铁锹甩两下,将上面的残雪甩下来,他见老大提着轮椅就往戚爷那走,步子迈得很大,忙喊,“枕哥,你这会过去是不是不太……”



    “合适”两字还没抖进风里,他老大已经拦住了戚爷。



    好家伙,戚二吸口气,大舅子就是有底气。



    “三哥,白白穿的多,羽绒服又蓬,不好抱,还是把他放下来吧。”章·老父亲·枕把轮椅往地上一放。



    一副结婚前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的传统家长,证呢,把证拿出来,随便你们。



    戚以潦跟章枕四目相视,他动了下眉头:“小白。”



    茭白出了一身汗,衣物里是湿的,他被戚以潦抱住,抱起来的那一刻,张开的毛孔犹如被扫过电弧,手脚都有点麻。



    短暂的耳鸣之后,茭白就想下来,但他虚脱了没劲,挣脱的力道跟幅度显得像挠痒,也像他妈的调|情。



    关键是,他的腿没搭上去,是垂放的,膝盖会随着戚以潦的走动,一下一下撞上金属栏杆。



    兜里钥匙扣上的小钥匙像是在自动发热,烫到了他。



    戚以潦脚步平稳,气息也没变化。



    猫对茭白叫。



    茭白干脆趴在戚以潦肩部,腿张开些抬起来,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冬天的衣服厚,茭白穿的更是厚中之厚,从头裹到脚,肢体无法摩擦,他便从自我蒸熟的状态里抽离,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会儿茭白在想齐霜的死,梁栋的仇,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章枕跟戚以潦的话。



    “在我怀里都能走神。”戚以潦一只手的虎口卡在年轻人腰部,一只手贴上他的羽绒服,沿着他模糊的脊椎线条上移,指尖挑开围在他脑后的几圈围巾,探入。指腹捻上他暖和的后颈。



    茭白被捻的那块皮起了层疙瘩,他后仰身子,脑袋从戚以潦肩头离开,口罩里冒出他的疑问:“干嘛?”



    “要叔叔抱,还是坐轮椅?”戚以潦低头看年轻人,额发抵上他的毛帽。



    茭白往后瞧了瞧冷冰冰的轮椅,又看不远处的大厅,那里面的暖气在召唤他,于是他做了最明智也最舒坦的选择:“懒得下来了,等我进屋再坐轮椅。”



    有小雪花飘下来,飞啊飞,飞到了茭白的深紫色帽子上面。



    又要下雪了。



    章枕把轮椅拉开,戚以潦抱着茭白继续往前走。



    .



    去年的小年夜,茭白在船上的货舱里,周围乌漆抹黑,脚下摇晃颠簸,空气里除了海腥气,就是他呕吐物的味道。



    齐子挚扒了他的羽绒服,用小刀划破他的毛衣,刀刃抵上他脖子,把他压在货箱上发疯。



    礼珏在狗血的精华处醒来,哭喊无助迷茫三连拍。



    今年的这一天,茭白被康复理疗师伺候着泡了一小时药浴,又给他全身按捏敲打一通,他趴在按摩床上,舒服的脚丫子都蜷起来了。



    茭白穿好浴袍,趴着刷医科大论坛,他不能留言,评论也只能看一点点。



    因为要注册认证。



    注册的话,账号是学生号,他休学了,没去报道。



    茭白在论坛感受医学生们的日常,基本就是六个字:背背背,哭哭哭。



    帖子都湿得滴水。



    茭白无所畏惧,他把医生当成自己的梦想,不是有什么悬壶济世的目标,就是喜欢白大褂,对临床有兴趣。



    美化点则是,喜欢见证渺小生命和命运斗争。



    “白白!”章枕拿着手机进来,他在和长宁孤儿院的院长开视频。



    院长感谢章枕又捐一批物资,还想见见他儿时的小玩伴。



    茭白露了个脸,提前祝院长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院长戴着老花镜,手里举着前几天因为建房翻腾出的合照。



    她一会看茭白,一会看照片上抱着章枕腿的小胖子,半天亲切和蔼地感慨一句:“眼睛没变化,小狗眼,顶可爱。”



    茭白:“……”



    院长口中说的,章枕失而复得,尤为珍惜的玩伴是原主王初秋,不是茭白,他没有那段记忆,关于幼年的岁月,他们无法共通。



    茭白对章枕的情感认可,是他自身处出来的。



    当然,章枕寻回失去的记忆以后,给他的关照守护,都源于儿时的那一场“生死相依”。



    据章枕说,那时候他十多岁年少无知,一心想逃出孤儿院飞往大世界,结果受伤了,肚子破了个洞,小伙伴没有吓得跑掉,而是陪着他守着他,给他捂伤口。



    茭白沾了原主的光,还不能说出真相。



    一只来自异世界的孤魂附身在一具身体上面,这是要进科研院的。



    章枕蹲在床边和院长视频聊天,这时的他像个大男孩,一笑一动都藏起了神经质的焦躁不安,他说会去孤儿院拿照片,还问孩子们的人数,去的时候带新年礼物。



    茭白会在章枕看过来时,对他笑笑。



    老哥,你弟不在了,我在延续他的人生,咱们凑合凑合,成不。



    不成也得成。



    我和他捆绑在一起了。



    茭白趴上章枕的后背,被他背起来,背出去,背过长长弯弯的走廊,穿过温暖的气流,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你先睡会,梁家那小子到了,我再喊你。”章枕给茭白盖上被子。



    茭白打了个哈欠,心想年夜饭都不知道咋吃,到时候铁定乱到家,睡个屁睡。



    然而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可香。



    家家户户不是在吃年夜饭,就是准备吃年夜饭的时间点,梁栋被带到了兰墨府。



    当时茭白正在看戚家保镖们搬烟花,他们一伙人激动得挤在一起,数烟花数量,一个个的挺像三岁小孩。



    兰墨府往年是不放这玩意的,今年头一遭。



    不止烟花,兰墨府还准备了春联!等三十那天贴!



    这多喜庆啊。



    过年就该这么喜庆。感谢白少让他们盼来了像样的年味。



    茭白从大家伙身上感受到的好心情,全被梁栋的出现给赶走了,他从躺椅里起来一点,说了句:“来了啊。”



    梁栋才出院,他穿棉衣跟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鼻梁部位有道疤,很瘦,凹陷的脸颊发黄。



    此时的他,跟去年熙园那次又不一样。那时候他痛失所有至亲,整个人脏乱憔悴,神经衰弱,眼睛呆滞无神,世界白茫一片,现在他像一团火,灵魂都在燃烧。



    那火种是仇恨。



    “坐吧,我们边吃边说。”茭白喊梁栋。



    梁栋没动。



    去年他的头发只是掺白,今年几乎全白,他还不到二十岁。已经跨过了许多人一生都碰不到的刀山火海。



    “去年你不是说,我帮你把案子重启,等你出来了,你就会报答我吗,吃个饭都不行?”茭白按着躺椅扶手,一点点站起来。



    梁栋的喉结滑了一下,过去扶他。



    茭白提出吃饭,还搬出梁栋去年许的承诺,是觉得梁栋像一柄开窍的邪剑,不沾血不罢休。茭白想让他吃点食物,感染点生活气息。



    .



    年夜饭在正厅,餐桌很大,中餐吃成了西餐的仪式感。



    梁栋很有精神,他喊戚以潦“戚董”,喊章枕“枕哥”,该有的礼貌都有。



    “小梁,你随意就好,不需要拘谨。”戚以潦随和道。



    梁栋突然端着面前的红酒起身,敬戚家主仆,敬戚家的新主子:“多谢。”



    重启案子的事,章枕能帮忙,是看在茭白的份上,也肯定跟他主子打过报告,被准许了才有的后续。



    梁栋心里都清楚,他把红酒一口干了。



    章枕喝了那杯酒。戚以潦在盛小汤圆,没有要回应的迹象,茭白用余光瞥他一眼,他才拿起自己那杯,抿了一点。



    “把你关起来,是我的意思,我拜托三哥派人阻止你去宴会。”茭白隔着满桌的香味打量梁栋,“那晚的宴会是全面商业化,前去的都是国内的所有商界名流,祝贺沈氏度过难关迎来新主,不适合闹得难堪。”



    梁栋坐在灯下,表情僵硬:“我明白。”



    茭白无声哂笑。他能揣摩得出来,梁栋要在宴会上报仇的理由。



    借刀杀人的幕后指使者已经找到,法律却制裁不了,那就只能自己来了。



    那么,时机很重要。



    梁栋是一个从富家公子圈除名,无权无势,背着杀人犯弟弟的头衔,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无业游民,怎么接触到上流社会,顺利下手?太难。



    宴会的规模越大,服饰人员就越多,后厨,清洁工都是不错的打入途径。身为底层人物,最容易接触的就是底层人物。



    不一定能成功,但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梁栋那样一来,就没想过后路,他不需要,他只要手刃仇人。



    茭白这一干扰,破坏了他的计划,心里头能不怪吗。



    “你的腿怎么……”



    茭白听到梁栋的声音,抬眼说:“被关小黑屋遭了顿打,康复中。”



    梁栋的呼吸重起来:“谁干的?”



    “一个丧家犬。”茭白懒得往下说,“吃汤圆啊。”



    “你要什么馅的?”他笑道,“你把碗放转盘上面,我给你弄点。”



    梁栋“啊”了声,把碗搁到转盘上:“随便,我都可以。”



    茭白转着转盘,将梁栋的碗转到自己跟前,他前倾身体,胸口抵着桌沿,伸长手臂拿勺子,往梁栋的碗里头装汤圆。



    都是白皮,看不出是什么馅。



    茭白给梁栋装了一碗汤圆,就帮章枕弄。他以为完事了,没想到戚以潦把空碗放了过来。那位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盛的汤圆吃完的。



    于是茭白又给戚以潦弄。想他一个半残人士,真是贤惠。



    个屁。



    茭白把公用的勺子一丢,他捞起自己的小勺,挖汤圆吃。烫得他眼泪直飙。



    眼前多了一张纸巾,伴随一声:“吐出来。”



    茭白吞了。



    不等戚以潦说教,茭白就拿过纸巾擦眼睛,主动表态:“烫到了,正确做法是要把嘴里的食物吐到纸上。”他指指看过来的章枕跟梁栋给,“你们千万别学我。”



    完了就对戚以潦笑:“三哥,汤圆不能趁热吃,得放放。”



    “但又不能放太久,会糊。”茭白咂嘴,烫红的舌头舔了舔上颚,“这就要注意分寸了,芝麻大点小事都不能冲动。”



    对面的梁栋垂头吃汤圆,感觉不出烫一般,一个接一个,嘴里起泡,嗓子眼灼痛。



    .



    茭白不是睢眦必报的性子,谁瞪他一两眼,他都要报复,可他也远远不在烂好人那一类,谁都帮。他和梁栋的第一次接触是在“缔夜”,那时候梁栋就是典型的恶少做派。



    在三中,梁栋在言语上没少羞辱他,也有找他麻烦看他笑话,他们的关系就那样,他不会为了对方仗义出手,打抱不平。



    熙园那时候,梁栋求他,对他鞠躬,鞠的时间够久,久到他觉得以前的那点不痛快可以抹了,才找章枕帮忙。



    茭白会拉梁栋一把,还有一个原因,他是从梁栋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失去父母的自己。



    不是同情怜悯,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感同身受。



    至于几个月前,茭白刚醒状态很不好,却坚持在戚以潦的掌心里写字,试图阻止梁栋去宴会,他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让那场狗血降临。



    茭白吃完汤圆,夹苏酥饼吃,他不怎么想吃主菜,怕今晚消化不良。



    四人坐得很开,说个话都要提点气,吐字别黏糊拖拉,不然容易听不清。氛围跟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不沾边。



    一盘牛肉转到了茭白那里,他瞥瞥看着他的戚以潦。



    行吧,我来点。



    茭白吃牛肉的时候,梁栋已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他说他查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老潘的藏身地,在毒|贩的老巢。



    梁栋为了接近老潘,混了进去。



    茭白咬牛肉的动作放慢,怎么混进去的?他抬了抬头,视线落在梁栋很重的眼袋上面。



    正当茭白要打断梁栋的时候,戚二快步进来报告:“戚爷,小沈董来了。”



    梁栋自说自话的声音瞬间停住。



    .



    沈而铵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跟着他的军师,谭军。



    如果沈氏是一个国家,沈而铵就是新帝。



    而谭军则是开国元勋,在这个新启的朝代有极高功绩和威望,同时也是绝对的忠臣。



    漫画里,谭军从来没有背叛过沈而铵,他到死都在为沈而铵办事。



    《断翅》粉还把他当沈而铵的父亲。



    茭白观察桌上三人的反应。戚以潦是一贯的长辈姿态,他没站起来迎接,就坐在椅子上,颔首。章枕是满脸惊讶,梁栋僵得厉害,脸上也出现了怪异的红晕。



    很显然,沈而铵没打招呼就来了。



    沈而铵怎么知道梁栋在兰墨府?还来得这么快,这么巧。沈家埋在戚家的眼线,还没有全部清掉?



    茭白能往这方面想,不是他不相信戚以潦的能力,而是主角光环更牛,最牛。



    就在茭白朝沈而铵那看的时候,章枕接了个电话,他先是跟戚以潦低语了什么,之后就迅速绕到茭白身边,凑近说:“白白,梁栋的行踪是从我重启案子的朋友那泄露出去的。”



    章枕偏身,挡着梁栋,严肃道:“我朋友受伤了,现在已经安全,嫌犯老潘意外身亡。”



    茭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怎么个意外法,这是杀人灭口了啊。



    梁栋知道了,得疯。



    那是梁栋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找到的关键人物,不能靠那人把幕后指使者送进大牢是一回事,就这么被灭口是另一回事。



    察觉到沈而铵的目光,茭白歪了下头,跟他对视。



    他们的上一次通话是六七月份的,茭白在陪戚以潦去北城出差的路上,沈而铵在寺庙为他母亲超度。



    之后茭白在微信上找过沈而铵,聊天框里全是他自己发的信息,要不是没红色感叹号,他都会以为对方把他拉黑了。



    沈而铵不回他的微信,电话也不接。



    直到那天黄昏,烂尾楼的楼顶,沈而铵带人赶来。



    茭白醒后没见到过沈而铵。两个月前收到了他寄的纸蜻蜓。



    联系的频率几乎断层,茭白已经从沈而铵的生活圈脱离,他就通过立在正厅的沈而铵找这半年的变化。



    高考最后一天晚上伤到的手脚都好了,烂尾楼那会儿缠在头上的纱布也撤了。



    别的变化……



    沈而铵不再是那个高考完就从考点坐车来西城,一路上都回茭白微信的少年。



    身份多了一层,巨山一样屹立在他的世界,他注定不能任意妄为。



    说好的大学见,并没有到来。



    茭白休学,沈而铵既是学生,也是南城新贵,他很忙是显而易见的事,每天的时间肯定都不够用,恨不得预支下辈子的时间。



    《断翅》中,礼珏对沈而铵下药成功,是感情戏的起始。



    而沈而铵上位,是这部漫的剧情切割点。



    茭白看了眼账号上的列表。头像是好友的内心世界反射,不是固定的单指某样东西,而是他们的本我。



    真正的,各种面|具下的,最纯粹的自己。



    本我的一系列变化,是当事人意识不到,或者想要逃避,也有可能默然接受的东西。



    现在的蛏山,没有下雪,也没有绿意,只有一片雾霾,不知道雾霾背后有什么。



    这种灰沉的色彩,让人压抑。



    茭白还在看沈而铵,沈而铵同样在看他,一直看着。



    沈而铵像是要说一说自己的人生都有哪些改变,却又不想说。



    “哐当”



    梁栋“腾”一下起身,黑灰两色的扶手椅倒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边吃边聊是行不通的。茭白选择闭口不言。



    餐厅里汇聚着两拨势力,确切来说是三拨,梁栋只身一人。



    不多时,兰墨府的主人戚以潦发话了:“戚二,带客人去会客室。”



    戚二问道:“哪个?”



    “一楼西边的吧。”戚以潦看桌上的菜,把一盘糖醋鱼转到茭白那,“带院子,聊闷了,可以看看雪景。”



    戚二对沈家的掌权者恭敬道:“小沈董,请跟我来。”



    沈而铵把目光转向梁栋。



    梁栋瞪着他身边的谭军,牙关死死咬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脖子上冒青筋。



    沈而铵垂了垂眸,对谭军道:“谭叔,你也一起。”



    茭白终于听到了沈而铵的声音,小结巴不结巴了。



    .



    那三人走后,餐厅的气压有所回升。茭白把长袖衫的袖子往上捞,露着两截白瘦的小臂。



    章枕在茭白耳边说:“那个知意,是谭军的人。”



    茭白没有感到意外。早在沈家那老不死的被知意气死的时候,他就怀疑知意不是岑景末的人。



    当时茭白起了疑心便找戚以潦打探,得知知意不被戚以潦所用。



    排除法一用,知意真正的主子就锁定了。



    那时候茭白还在感叹,这部漫的剧情部分已经开场。



    “岑景末是谭军的掩护。”



    章枕跟茭白说了知意的身世。这是他早就查到汇报给三哥的信息。现在看到谭军,他就想起来了。



    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岑家的护卫队是鼎盛时期,全是一等一的精英,知意的父亲就在其中。



    他父亲是叛徒,被岑老爷子亲手处置,连带着他母亲也死了。



    知意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因为长得像茭白被岑景末的人找到,被派去南城接近沈寄。



    所以说,知意一开始还就是岑景末的人。



    岑景末的算盘打得也好。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被摆了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螳螂。



    知意扮成茭白伺候沈寄,后来和他父亲认识的谭军找上他,为他揭开当年的真相。



    所谓的叛徒,只是岑老爷子给自己的失误找的一个台阶。



    护卫队那么多人,他父亲被选中,没别的原因,就是运气不好。



    茭白听章枕说了个开头,剩下的都是他在梳理推测。



    知意的牺牲很好理解,他知道不论他是岑景末的人,还是铤而走险做谭军的人,他都要得罪沈寄那个暴君,不可能脱险。



    于是知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要把自己那条命用得更有价值了些。



    他要成为沈而铵击垮岑家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哪怕很小。



    谭军走知意这步棋,是要以戚以潦跟沈寄与茭白的纠葛做牵引,用老太太的死让沈寄跟戚以潦决裂,和岑家对上,导致沈寄背面收敌。



    “谭军……”茭白在心里默念这个牛人,不自觉地念出声。



    “白白,你好像并不奇怪,梁栋要找的人是唐军。”章枕趴在他弟的椅背上面,脑袋往前凑。



    茭白斜眼:“你之前都吞吞吐吐了,我还能猜不到?”



    章枕挠两下鼻尖:“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茭白拿起筷子,挑糖醋鱼吃。



    章枕见状,立即不和茭白讲话了,免得他被鱼刺卡到。



    “三哥,你跟白白先吃,我出去跟大家开个会。”章枕说着就走。沈而铵来这里的事,岑家已经收到了风声。



    要是让岑景末知道,去年谭军利用梁家小姐的嫉妒引导她绑架齐霜,借刀杀人,以此搅乱南城局势,他势必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依靠舆论给沈氏制造风波。沈而铵跟谭军不会站着被打。



    岑沈两家一旦开战,给沈而铵站过队的戚家免不了会被卷进去。



    .



    餐厅就剩茭白跟戚以潦了。



    茭白看跟他相隔好远的老变态: “三哥,你要不要坐过来?”



    戚以潦坐了过去。



    但是,



    茭白抓抓被蹭到的手肘,你是不是坐得太近了点?



    还有,猫啊,你主子体温那么高,蹭老子的时候,他妈的就跟要烧起来似的,你怎么还是冰冷冷的尸体。



    “菜都没怎么动。”戚以潦叹息,“有些过夜就不新鲜了。”



    “还好吧,”茭白翻鱼肚子上的肉,蘸蘸调料,一口吃掉,“过年不都这样,一顿年夜饭吃很多天。”



    “是吗。”戚以潦饶有兴致,“那兰墨府也试试,今晚吃不完的留到明天。”



    茭白抽抽嘴,你要这么接地气,也不是不可以。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茭白吃卤鸡翅,牙齿咬在翅尖上,唇吮掉鲜美卤汁,“我是说,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对普通男性来说,三十四岁正值壮年,为家庭为事业奋斗的黄金时期。



    可戚家男丁的寿命……



    茭白嘴里的鸡翅不香了,他把只缺了个尖尖的它吐进碗里,扭头看戚以潦:“你以前说你年纪大了,力不从心,累,那就换过不累的活法?”



    戚以潦凝视他的目光很深,语调却是漫不经心:“我在挑继承人。”



    茭白愣住:“那挑好了吗?”



    戚以潦摇头:“都是些三五岁的小孩,看花了眼。回头你帮着给点建议?”



    “成。”茭白说。



    佛说**有五种,财、色、名、食、睡。



    而不提佛,提人,欲|望远远不止五种,身体心理上有各种贪欲,大多都有本能的因素,性只是最原始的**,可同时它也是所有欲|望的出口。



    戚以潦锁住的就是那个出口,他用“克制”捆住了生命。



    戚家人一旦放纵自我,可能会被欲|望侵蚀,人性病变的同时,触发蛰伏在体内的遗传病,导致短寿死亡。这是茭白老早就推断出的结论,有待考证。



    不过……



    如果戚以潦培养了继承人,早早退位,远离发病的大多诱因,那他的病是不是有可能会出现转机?茭白的眼前闪过精灵的身影,那才是戚以潦的转机,现在还不知道在科研院待得怎么样。



    茭白把碗往前一推,不吃了。



    “在想你两个朋友?”戚以潦揉他头发,“兰墨府禁枪,放心,不会闹出人命。”



    茭白嘴皮子一掀:“想发疯,没枪一样可以,怎么都行。”



    “这么担心,”戚以潦对他伸手,“去我房间,给你看监控。”



    茭白:“……”



    虽然我知道这里都是监控,但你就这么说出来?变态的皮都要脱了是吗?



    戚以潦俯了俯身:“不看?”



    “看看看!”茭白抓住戚以潦的胳膊攀上去。



    茭被戚以潦抱着去坐电梯,他往上看绚烂的壁灯。



    这一抱,二抱,三是不是就要……



    茭白看了眼活跃度,瞬间就凉了。要个蛋,不要,扯屁!



    柳姨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餐厅,把桌上的菜盖上,调动多功能桌保温,她看了眼快过拐角的茭白,像看蛊惑君王的狐狸精。



    茭白对她咧咧嘴。



    “别龇牙咧嘴,像小怪兽。”耳边响起戚以潦带笑的声音。



    茭白翻了个白眼,“你放我下来,我坐轮椅。”



    “乖。”戚以潦在他凸起来的脊椎骨节上点了点,摩挲一下。



    茭白眼一闭。



    .



    一楼西边的会客室面积很大,家具摆设少,适合做些运动。



    譬如此时,梁栋在跟谭军打斗,动起来并不受限。



    梁栋打不过谭军,他一拳没挥中,站不住地滑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铵哥,你知不知道他就是……”



    梁栋手指着谭军,对沈而铵大吼,他这才看清沈而铵的神色,整个人像是被捅了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皮肉翻搅,痛得他无声地嘶喊了一声。仿佛是在像地下的亲人求救。



    “你知道。”



    梁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晃了晃:“你知道……”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通红,眼里有泪,“原来你知道啊。”



    “难怪我书读不好,成绩总是吊车尾,真的,我的脑子太笨了,我还在想,你来兰墨府,是为了见茭白,没料到我也在,我和我来这儿,捎上你那走狗是好奇,不解我为什么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是我蠢,敢情你是冲我来的。”梁栋笑个不停。茭白八成也是知道的,章枕就算没透露,他也能猜得到。



    都知道,我是最大的笑话。梁栋吐掉一口血水,那里面混着半截牙齿,被谭军打掉的。他胡乱抹了把湿冷的脸,望着他的兄弟,不认识了一样。你是谁啊,我兄弟呢?



    沈而铵的穿着和梁栋截然不同,他是定制大衣配笔挺西裤,脚上是锃亮的皮鞋,双手戴着皮手套。



    站在那,满身沉敛的尊贵气场。



    梁栋的仇恨里混进来别的情绪,他将注意力从谭军身上挪向了沈而铵,定定地看着。



    去年的这一晚,沈而铵去警局探望他,询问他大姐的事,他什么都说了,还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怀疑是岑家做的,沈而铵问他,为什么不会是戚家。



    那会儿,沈而铵不像是撒谎,说明他当时是不知情的。后来成了知情人。



    主仆两已经沟通完了。



    梁栋后退几步,剧烈起伏的背脊撞上墙壁,暖气很足,他却感觉有冷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全身血液冻住。



    “你带他来这里,替他出面,”梁栋指着整理衣物的谭军,看沈而铵,“是要把我们多年的交情拿出来抵押?”



    “是不是?!”梁栋怒吼。



    沈而铵沉默半晌,“我们坐下来说。”



    “你要我和他面对面喝茶是吗?”梁栋吼完,轻声问,“铵哥,是我先认识你,还是他先?”



    沈而铵道:“你更早。”



    “那你为什么帮他,不帮我?”梁栋瞪大眼睛,喃喃。



    沈而铵把手上的皮手套摘下来,他摘得慢,举止微僵,血液不循环。



    “为什么不回答我?”梁栋喘气的频率开始变得不对劲,“一个女的介绍人给我姐,诱导她绑架齐霜,她绑了,齐霜死了,她也死了,我父母都死了。”



    “我站出来自首,配合调查,不惜一切代价找狡猾奸诈逃过一截,没和其他几个绑匪一起被灭口的老潘,只为了真相水落石出,该承担的就承担,不该承担的呢?”梁栋喉咙里有痰液咳不上来的嗬嗬声,“铵哥!你就算不为我,也要为茭白讨个公道吧!”



    “齐霜不死,茭白就不会进你家的大门,不会受那么多苦,还莫名有过一段婚姻。”梁栋的脸色不知怎么越来越红,眼珠乱转,“你的走狗连茭白都算计了!”



    沈而铵的心口一窒。



    梁栋的喘息越发艰难,背部都勾了起来:“看我在说什么,他算计我姐,我家,齐霜,齐家,沈家,茭白,不都是为了你。”



    “哪怕你被蒙在鼓里,也因为他的谋划遭了罪,可你是最后的得利之人。”梁栋发着抖,鼻涕眼泪都往外流,“雇凶杀人,就是故意杀人,这是犯|罪,你在包庇凶手,你为什么一定要用一个罪|犯?”



    梁栋自言自语:“我爸在世的时候总给我说南城的局势,要我耳濡目染早点进家里的公司,给他卖命。我还想,你要是进了商界,我就跟你混,梁家肯定是跟你站一起的。”



    “我又觉得不可能,你是要搞科研的,怎么可能经商,谁知你真的进了商界,我家破人亡,成了这个鬼样,我做错什么了啊,除了嘴巴脏点喜欢装逼,别的就没了吧,铵哥。”



    沈而铵看脚下的轨迹,它也在看他。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两下:“别多想了,你已经做了选择,有得必有失。”



    谭军安慰完沈而铵,对梁栋道:“等我做完事,我会一命还一命。”



    “一命还一命?”梁栋发抖的身子猛一下冲过来,没打到谭军,他把旁边的桌子踹翻,神情暴躁癫狂,“是一命吗?!”



    “算上我的。”会客室里响起沈而铵的哑声。



    梁栋的粗喘声停了一两秒,他慢慢转头看沈而铵,又去看自己的仇人:“事情什么时候能做完,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



    没人回答。



    显然没有具体的时间,连个大概时限都拿不出来。



    梁栋摇头:“我等不了。”



    谭军扫他的上衣左边口袋,一眼看穿他的手机正在录音,清瘦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没用的,没有物证。证据链不完整。”



    梁栋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他瞪着沈而铵,从对方的神态里确定谭军所说属实。梁栋的双手抱住头,指甲疯狂扣头皮:“啊!”



    悉悉索索声从梁栋的手中传出,他抖出了一张锡箔纸,双手捧着打开。



    谭军按住要过去的沈而铵:“来之前不就知道了吗,他已经烂了。”



    沈而铵看着梁栋哆嗦着把锡箔纸卷成条,快速吸进去。这一幕让他眼底发红,手捏成拳头,薄唇抿得泛白。



    梁栋享受地闭上眼睛,满脸的陶醉沉迷,他亢奋地欢呼几声,手往脖子上抓,前后乱挠,嘴里发出舒服的声音。



    过了会,梁栋眼中的仇恨跟痛苦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宁,松散,他像是沉浸在什么美梦里。



    “毒|品是绝不能碰的,一碰就毁了。”谭军才说完,就被沈而铵的拳头砸中。



    沈而铵低吼:“他是去找老潘,才……”



    “南城不乱,我怎么给你铺路?”谭军打断还要往壳子里钻的小少爷,“而铵,凡事不能两全。”



    沈而铵周身蔓延出极致的寂凉,他握了握有点麻的手,松开,又握住。



    像是在看他拥有的,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



    “沈而铵。”



    发小喊他的全名,已然变了另一副样子,精神振奋,眼里爆发出激烈的光,“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看好他,”



    梁栋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而铵看着他往外走的身影,呼吸困难,眼眸更红:“栋子!”



    梁栋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他背对着沈而铵,大步向前:“沈董,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不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