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静。
高个子在用抹布清理地上的污迹。
茭白扶着床沿站起身, 走两步,他抱着头喘几口气,直觉天旋地转, 眼前都是白点,好他妈晕。
一只手扶住他。
茭白一把抓住对方脸上的口罩,往下一扯。
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出现在日光下, 面颊深深凹陷下去, 鼻梁□□, 唇糙糙的, 色泽发灰,五官勉强还能看到点曾经的帅气痕迹。
这时的他, 跟去年出现在兰墨府的时候,又有差异。
仇恨的火种没在他的眼里燃烧,它不是熄灭, 而是被他藏起来了, 只等一个将其释放出来的机会。
空气里都是酸腥的味道。
如果是健康的,那应该是栗子花味。
茭白闻到了梁栋生命腐烂的气味,他没立刻问这问那, 也没站在阳光里指责对方的堕落,只说:“ 我想撒尿。”
梁栋大概是没想到茭白会说这么一句, 半天才回神,背起他去小厕所。
茭白的身高是179,梁栋至少185, 背他背得很吃力。
上次能搞定两个匪徒,这次虚成这样, 估计也跟才运动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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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小的站两个人都费劲, 马桶很脏, 是去不掉的那种脏,一圈圈褐黄色。
茭白无所谓,他连小黑屋都经历过了,这真的不算什么。
解决完生理需求,茭白:“说说吧。”
梁栋从大白捅里舀水给茭白洗手:“这里就是我当初找到老潘的地方。”
他回来了。
因为他需要毒|品。
茭白接过梁栋给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迹,擦完沾了一手毛絮。
梁栋要给他重新洗一遍,他不在意地说:“不用了,你接着说吧,从你离开兰墨府开始说起,还是跳到长闽岛,随便你。”
“没什么好说的,你肯定都能猜得到。”梁栋把毛巾搭回锈迹斑驳的架子上,“岑家大婚,有钱人都去了,那块肥肉巨大,吸引了多个匪窝的关注,他们达成了合作。”
所谓的合作是假的,大家都想着找时机独吞。
梁栋提起了一个人,成哥,他说他给对方当小弟,表现好了,也许能获得一点毒|品。
吸|毒需要大量的钱财,没有钱,只能贩卖千疮百孔的命。
好在他运气不错。
茭白看得出来,梁栋被毒品侵害的程度,比去年大多了,也接受了命里的这一道血口。
“那天岛上的行动,我全程都在。”梁栋不太想回忆当时的暴|动,他简短道,“思明院炸了,成哥的人发现了岑家的逃生通道,我们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昏迷的章枕抱着同样失去意识的你,还有其他人也都被压在废墟下面。”
他又说,“我告诉成哥你的价值,所以成哥就派人把你从废墟中捞出来,带走了你。”
恨我吧。
梁栋看着茭白,却没发现他以为的反应,他顿了顿:“成哥有个兄弟是医生,他说你有精神类疾病,无药可治,只能听天由命。”
“那位太子爷性情乖戾,不是正常人,他故意放我们上岛的,可能是他活得无聊,想看热闹吧。”梁栋要背茭白,被拒绝了,他以为是自己身上难闻,便识趣地垂下手后退点。
茭白没注意到梁栋的小细节,他在想,梁栋还真摸准了岑景末的心态。
“距离事发多久了?”茭白问。
“快十天。”梁栋道。
茭白扶墙往外挪步,梁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里是边境,戚家没那么容易找过来。”
“我的手机跟佛牌呢?”茭白回头。
“成哥的人会检查你全身,你身上的什么东西都会被扔进大海。”梁栋看他后脑勺的几撮乱毛,“我觉得佛牌对你来说很重要,就偷偷埋岛上了,和你的手机一起。”
茭白松口气。埋了好,章枕会根据追踪信号找到那两样东西,不至于损坏丢失,挺好。
“那成哥把我放在你这,是为了试探你,他还是不信任你,认为你有异心。”茭白的手指按着粗糙不平的水泥墙,抠两下。
“已经试探过很多次了,成哥是信我的。”梁栋的语气很淡,“你在这我,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跟成哥透露我们做过同学,还说我怕你想不开,想跟你同吃同住,方便看着你。”
茭白:“……”
梁栋捞住茭白的手臂,搀着他回房间:“前几天的那两人以后都不会来了,成哥已经毙了他们。”
“你是贵客。”梁栋把茭白扶到床上,打开电扇侧对着他吹,没敢正对着,怕他着凉。
“成哥在养伤,等他伤好了,你就能回去。”梁栋给茭白把席子拍平。
茭白慢悠悠道:“你那成哥要用我换钱,你心里另有所谋吧。”
梁栋僵住。
“你打算等到成哥准备交易的时候,看能不能找机会带走我,暗中和沈而铵来一场换人游戏。你要用我换谭军。”茭白直截了当地说。
梁栋维持着拍席子的姿势,半天都没动弹。
过了许久,梁栋干巴巴地从口中蹦出三字:“对不起。”
这是承认了。
茭白没有表情:“梁栋,别那么做。”老子不想吃那份恶心巴拉的狗血,拜托。
“你是怕沈而铵选谭军吧。”梁栋嗤笑。
茭白沉默。
梁栋哈哈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很刺耳:“他一定会的,茭白,他一定会!”
“他变了,他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沈而铵,他是沈家的年轻家主。”梁栋的气息里泛着**。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你还让他二选一,不就是要他纠结完了,再看着我死?”茭白冷声道。
梁栋的表情一变,他似乎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浑浊无光的眼睛瞪着茭白。
“我叫你别那么做,是因为我前不久才知道沈而铵前年出过车祸,脑子里有碎片,他做了几次手术。”茭白说,“有块碎片取不出来,这段时间他都在国外做保守治疗,国内还有一个大摊子在等着他,就看他怎么熬了。”
“谭军把他当唯一的依靠和希望,他的身体要是好不了,谭军也活不成。”茭白的精神不行了,意识往下沉。
梁栋不停按打火机,怎么都按不出火,他把打火机扔地上,踩烂。
“他是说赔我两条命,叫我等等,等多久不知道,等到了又怎样,我家的声誉,我父母蒙冤,我的人生……”
梁栋后面的话茭白都听不清了,他渐渐没了意识。
不知道梁栋蹲在床边,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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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谈话之后,茭白就没再见过梁栋,他从早到晚都待在小屋里,通过好友的头像确定他们是生是死。
茭白把房里的食物都吃完了,饿得不行的时候,梁栋回来了,给他带了吃的。
梁栋的身上有血腥气,他受伤了。茭白想问一两句,对方没给他机会,吃的一丢就又走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还热,这才六月份,茭白就热得身上都馊了,没人搭把手,他就自己擦擦。好在背上得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梁栋丢下的药虽然连名字都没,却出奇的好用。
那矮个子少年撬门进来时,茭白正在吃苹果。
“苹果是我们帮里买的,他把好的大的都给你了!”少年呸了一口,词穷地谩骂,“你不要脸!”
茭白没理他。
少年被无视了也不走,他来找茭白打听梁栋以前的生活。
茭白吃完最后几口苹果,心情好了点,他就讲了讲高中的梁栋。
少年瘦脱形,眼睛显得极大,怪吓人的,他听完不敢置信:“富二代啊,看不出来。”
“还好他不是了,不然我都遇不上他。”少年嘀嘀咕咕了句,对盯着他的茭白竖中指,“你休想打我的主意收买我,做梦。我还指着用你赚大钱,给我跟他买白|粉,买很多,一辈子吃不完。”
茭白啧了声:“戒掉不好?”
少年的情绪反应很大,仿佛谁劝他戒毒,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什么要戒!我有它才能过得好!你什么都不懂!”
“它能让人忘掉所有,不知道多快乐。”少年空荡荡衣物下的身板晃了晃,呢喃着离开。
但那是毒啊。茭白面朝纱帐,他合眼进入梦乡。
惊天动地的响动将茭白拽回现实,此时天已经黑了,房里没开灯,只有窗外一点光晕洒进来,照着焦虑暴躁的人影。
“嘭——”
梁栋把小桌抓起来,狠狠砸到墙上。
生活用品哗啦乱掉,碎裂的木块蹦得到处都是,有一块朝着床上飞来,茭白险险避开。
茭白的心一沉,梁栋这是……毒|瘾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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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栋不知道几天没睡了,整个人处于极度狂躁状态,茭白爬下床找地方藏身,他身体不行,待这儿帮不上忙,只会让自己受伤。
“我草你妈!”
梁栋扯住要去厕所的茭白,对他大吼大骂,神情可怕,“你要去哪!你想跑是不是?”
茭白被梁栋一把甩开。
“啊!”梁栋把能砸的都砸了,他缩在角落里浑身抽搐,不住呕吐。
茭白是第二次目睹一个瘾君子发作,当事人都是梁栋,他发作的症状都比去年严重多倍。
这时候的梁栋眼里心里只有毒|品,劝导是没用的。茭白把自己隐于黑暗中,看着梁栋一下一下撞墙,用牙啃铁片,啃得满嘴血。
太可怕了。茭白不适地闭了闭眼睛。
“呜……”梁栋痛苦地往外爬,干瘦的身子压过一地狼藉,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喘息,他无助又迫切地抠开门,十指抓进地面,鲜血淋漓地继续爬行。
“我弄到了!”
少年一瘸一拐地冲到门口,手里的纸包被梁栋疯狂扒走,他的手指被扒得很疼,也沾了血。
“慢点啊,慢点。”少年衣服破烂,一身伤痕,他蹲在旁边,一下一下贪婪地呼吸,痉挛着不去抢那纸包。
房里突然亮起来。
那一片光亮跑出一小部分,罩住了门边的两具活骷髅。那是被毒品啃噬得乱七八糟的世界。
“他烂了,我也烂了,我们都是烂人,天生一对。”少年走进来,对茭白炫耀。
茭白打量他。
“你要试试吗?”少年又拿出一个纸包,舌头卷了一点。
茭白瞥瞥:“这是面粉吧。”
这话不知是哪刺激到了少年,他把小包面粉全扔向茭白,拖着抽痛的身子回到梁栋身边。
茭白抹了抹脸,垂眼看指尖上的粉末,这次是面粉,下次就不知道了,他更怕食物里掺毒,这地方太不安全。
毒|品带来的折磨让茭白感官受到暴击,必须尽快走,越快越好,他不能慢慢等戚家来找了,也不想先养身体,他得离开,他要自寻出路。
茭白的视线扫向梁栋,算计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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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事,梁栋事后没有提什么,他又开始每天都回来。
但茭白连续几天给他上心理辅导课之后,他就烦了,有一回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甩手就拿洗脸盆砸了茭白。
那盆是塑料的,用了蛮久,砸到茭白头上就裂了,裂开的地方划到了他的左眼尾,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
梁栋愣愣地站着。
茭白的眼尾是往下走的,血痕就像他流出来的泪,他病白的脸抽了抽,冷下去。
“对,对不起,”梁栋讷讷地道歉,眼里全是无地自容。
茭白趁机说:“梁栋,我不是圣母,我不会见到一个可怜人就伸把手,我只会跟着我的心走,现在我想帮你。”
“帮我?”梁栋的眼里爆出诡异的神彩,“那就配合我,让沈而铵把谭军交给我处置。”
茭白没擦眼尾的血,就由着它往下淌:“沈而铵陷在仇恨的怪圈里,是我把他拉出来的,”
“我就问你,你还想不想把毒戒掉。”茭白盯着梁栋,“想,还是不想?”
梁栋看那鲜红的血迹划过他脸颊,在他瘦尖的下巴上颤颤巍巍地凝聚,“啪”一下滴到床上。
“不想。”他说。
第二天,茭白见到了那个成哥,就是当时挟持岑景末的首领,他伤还没好,匪气很重。
成哥问茭白在这住得怎么样,缺什么就说,这里条件有限,能满足的都会满足他。成哥还要他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茭白目睹了成哥跟梁栋的相处模式,这是把他当心腹了。
傍晚一场大雨轰到了边境大山,茭白在床上想事情的时候,梁栋回来了,他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茭白察觉到梁栋的状态不对:“有人挑拨你跟成哥的关系,诬陷你?”
梁栋抬起**的脑袋,青白的脸上蜿蜒着一道道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或者是别的什么。
茭白的心头冒出一个猜想,他试探地问:“那小孩……”
“死了。”梁栋麻木地说,“吸|毒过量。”
茭白不说话了。
“轰”
一道闪电劈到窗户上面,白光如利刃,一下就划破了梁栋身上的壳。与此同时,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哽咽声。
“你是为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哭,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你死时的样子哭?”茭白拿了毛巾扔到梁栋头上。
梁栋没去碰毛巾,任由它掉到地上。
茭白找到小镜子,他揪起衣服把镜面擦干净,再将镜面对着梁栋:“你报了仇去地下,就以这副模样见你父母?”
梁栋吸毒后就没照过镜子了,这还是给茭白找的。
现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把毒戒了吧。”茭白说。
梁栋无动于衷。说的容易,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毅力和期待缺一不可,没人对他抱有期盼。
“我监督你。”
耳边响起平定的声音,梁栋呆滞地抬起头,转向左边,通红的眼里还含着泪。
茭白抱了抱他,余光瞥向窗外,雨下得再大都会停,天也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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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栋知道茭白要逃走,还想拉上他,并且料定他会同意。
他真的同意了。
梁栋把残酷的现实告诉茭白,这里没有信号,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系。
茭白却没灰心丧气,他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梁栋被茭白的坚定跟果断感染,他进了对方的频道,开始思虑,首先要有车。
茭白和梁栋制定计划,一个个排除更改,等时机。
月底的那天凌晨,三四点钟,天幕里透出极其微弱的碎光,窝点的人在呼呼大睡,一辆车从树林里驶出,前往出入口。
那里站岗的都被迷晕了。
开车的是茭白,他无照驾驶,这是违法的,可情况特殊,只能先这么着。
等梁栋手不颤了,再让他代替茭白。
车顺利从出入口开出去,茭白抓了t恤擦脸上跟脖子上的汗珠,副驾驶上的梁栋冷不防地惊喘:“茭白,我有东西忘了带。”
“什么?”茭白一愣。
梁栋不答,他打开车门下去:“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了,梁栋没走,他把手伸进去,揉了揉茭白的头发,“小炒肉,如果被人发现了,你就别等了,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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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碎光正在扩大变强。茭白把车熄火,他趴在方向盘上,嘴里咬了根烟,两只眼睛隔着车玻璃盯紧前方陷在黑暗中的道路,其他感官都在留意周围。
一根烟燃过了三分之二,茭白的嘴皮子都跟烟蒂黏一块儿了,他把烟夹开,手心里都是滑溜溜的冷汗。
后视镜里多了一道身影,是梁栋。
茭白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堵上了,他把烟掐断丢出去,对被一伙人追赶的梁栋喊:“快啊!”
梁栋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他停在离车三五步距离外,呼哧呼哧粗喘着看茭白,我回去了,你夹在我跟沈而铵之间,怎么做?
有枪声传来,那些人开枪了。
茭白的胸口撞上车门,他趴在那,伸出手:“你他妈的还在犹豫什么啊!走啊!”
梁栋扣紧了少年的全家福,那是他到死都找不到的父母家人。
茭白,对不起,我想自私一回,不管你的为难,只想抓住你的手爬上去。
梁栋迈开酸沉的腿,大步奔向车边,紧紧抓住茭白的手。
枪声逼近,梁栋扑进了车中。
茭白猛踩油门,他载着一具被毒品残骸的身体,勇往直前地冲进了黎明的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