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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 101 章
    屋里很静。



    高个子在用抹布清理地上的污迹。



    茭白扶着床沿站起身, 走两步,他抱着头喘几口气,直觉天旋地转, 眼前都是白点,好他妈晕。



    一只手扶住他。



    茭白一把抓住对方脸上的口罩,往下一扯。



    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出现在日光下, 面颊深深凹陷下去, 鼻梁□□, 唇糙糙的, 色泽发灰,五官勉强还能看到点曾经的帅气痕迹。



    这时的他, 跟去年出现在兰墨府的时候,又有差异。



    仇恨的火种没在他的眼里燃烧,它不是熄灭, 而是被他藏起来了, 只等一个将其释放出来的机会。



    空气里都是酸腥的味道。



    如果是健康的,那应该是栗子花味。



    茭白闻到了梁栋生命腐烂的气味,他没立刻问这问那, 也没站在阳光里指责对方的堕落,只说:“ 我想撒尿。”



    梁栋大概是没想到茭白会说这么一句, 半天才回神,背起他去小厕所。



    茭白的身高是179,梁栋至少185, 背他背得很吃力。



    上次能搞定两个匪徒,这次虚成这样, 估计也跟才运动完有关。



    .



    厕所小的站两个人都费劲, 马桶很脏, 是去不掉的那种脏,一圈圈褐黄色。



    茭白无所谓,他连小黑屋都经历过了,这真的不算什么。



    解决完生理需求,茭白:“说说吧。”



    梁栋从大白捅里舀水给茭白洗手:“这里就是我当初找到老潘的地方。”



    他回来了。



    因为他需要毒|品。



    茭白接过梁栋给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迹,擦完沾了一手毛絮。



    梁栋要给他重新洗一遍,他不在意地说:“不用了,你接着说吧,从你离开兰墨府开始说起,还是跳到长闽岛,随便你。”



    “没什么好说的,你肯定都能猜得到。”梁栋把毛巾搭回锈迹斑驳的架子上,“岑家大婚,有钱人都去了,那块肥肉巨大,吸引了多个匪窝的关注,他们达成了合作。”



    所谓的合作是假的,大家都想着找时机独吞。



    梁栋提起了一个人,成哥,他说他给对方当小弟,表现好了,也许能获得一点毒|品。



    吸|毒需要大量的钱财,没有钱,只能贩卖千疮百孔的命。



    好在他运气不错。



    茭白看得出来,梁栋被毒品侵害的程度,比去年大多了,也接受了命里的这一道血口。



    “那天岛上的行动,我全程都在。”梁栋不太想回忆当时的暴|动,他简短道,“思明院炸了,成哥的人发现了岑家的逃生通道,我们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昏迷的章枕抱着同样失去意识的你,还有其他人也都被压在废墟下面。”



    他又说,“我告诉成哥你的价值,所以成哥就派人把你从废墟中捞出来,带走了你。”



    恨我吧。



    梁栋看着茭白,却没发现他以为的反应,他顿了顿:“成哥有个兄弟是医生,他说你有精神类疾病,无药可治,只能听天由命。”



    “那位太子爷性情乖戾,不是正常人,他故意放我们上岛的,可能是他活得无聊,想看热闹吧。”梁栋要背茭白,被拒绝了,他以为是自己身上难闻,便识趣地垂下手后退点。



    茭白没注意到梁栋的小细节,他在想,梁栋还真摸准了岑景末的心态。



    “距离事发多久了?”茭白问。



    “快十天。”梁栋道。



    茭白扶墙往外挪步,梁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里是边境,戚家没那么容易找过来。”



    “我的手机跟佛牌呢?”茭白回头。



    “成哥的人会检查你全身,你身上的什么东西都会被扔进大海。”梁栋看他后脑勺的几撮乱毛,“我觉得佛牌对你来说很重要,就偷偷埋岛上了,和你的手机一起。”



    茭白松口气。埋了好,章枕会根据追踪信号找到那两样东西,不至于损坏丢失,挺好。



    “那成哥把我放在你这,是为了试探你,他还是不信任你,认为你有异心。”茭白的手指按着粗糙不平的水泥墙,抠两下。



    “已经试探过很多次了,成哥是信我的。”梁栋的语气很淡,“你在这我,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跟成哥透露我们做过同学,还说我怕你想不开,想跟你同吃同住,方便看着你。”



    茭白:“……”



    梁栋捞住茭白的手臂,搀着他回房间:“前几天的那两人以后都不会来了,成哥已经毙了他们。”



    “你是贵客。”梁栋把茭白扶到床上,打开电扇侧对着他吹,没敢正对着,怕他着凉。



    “成哥在养伤,等他伤好了,你就能回去。”梁栋给茭白把席子拍平。



    茭白慢悠悠道:“你那成哥要用我换钱,你心里另有所谋吧。”



    梁栋僵住。



    “你打算等到成哥准备交易的时候,看能不能找机会带走我,暗中和沈而铵来一场换人游戏。你要用我换谭军。”茭白直截了当地说。



    梁栋维持着拍席子的姿势,半天都没动弹。



    过了许久,梁栋干巴巴地从口中蹦出三字:“对不起。”



    这是承认了。



    茭白没有表情:“梁栋,别那么做。”老子不想吃那份恶心巴拉的狗血,拜托。



    “你是怕沈而铵选谭军吧。”梁栋嗤笑。



    茭白沉默。



    梁栋哈哈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很刺耳:“他一定会的,茭白,他一定会!”



    “他变了,他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沈而铵,他是沈家的年轻家主。”梁栋的气息里泛着**。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你还让他二选一,不就是要他纠结完了,再看着我死?”茭白冷声道。



    梁栋的表情一变,他似乎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浑浊无光的眼睛瞪着茭白。



    “我叫你别那么做,是因为我前不久才知道沈而铵前年出过车祸,脑子里有碎片,他做了几次手术。”茭白说,“有块碎片取不出来,这段时间他都在国外做保守治疗,国内还有一个大摊子在等着他,就看他怎么熬了。”



    “谭军把他当唯一的依靠和希望,他的身体要是好不了,谭军也活不成。”茭白的精神不行了,意识往下沉。



    梁栋不停按打火机,怎么都按不出火,他把打火机扔地上,踩烂。



    “他是说赔我两条命,叫我等等,等多久不知道,等到了又怎样,我家的声誉,我父母蒙冤,我的人生……”



    梁栋后面的话茭白都听不清了,他渐渐没了意识。



    不知道梁栋蹲在床边,抱头痛哭。



    .



    那场谈话之后,茭白就没再见过梁栋,他从早到晚都待在小屋里,通过好友的头像确定他们是生是死。



    茭白把房里的食物都吃完了,饿得不行的时候,梁栋回来了,给他带了吃的。



    梁栋的身上有血腥气,他受伤了。茭白想问一两句,对方没给他机会,吃的一丢就又走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还热,这才六月份,茭白就热得身上都馊了,没人搭把手,他就自己擦擦。好在背上得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梁栋丢下的药虽然连名字都没,却出奇的好用。



    那矮个子少年撬门进来时,茭白正在吃苹果。



    “苹果是我们帮里买的,他把好的大的都给你了!”少年呸了一口,词穷地谩骂,“你不要脸!”



    茭白没理他。



    少年被无视了也不走,他来找茭白打听梁栋以前的生活。



    茭白吃完最后几口苹果,心情好了点,他就讲了讲高中的梁栋。



    少年瘦脱形,眼睛显得极大,怪吓人的,他听完不敢置信:“富二代啊,看不出来。”



    “还好他不是了,不然我都遇不上他。”少年嘀嘀咕咕了句,对盯着他的茭白竖中指,“你休想打我的主意收买我,做梦。我还指着用你赚大钱,给我跟他买白|粉,买很多,一辈子吃不完。”



    茭白啧了声:“戒掉不好?”



    少年的情绪反应很大,仿佛谁劝他戒毒,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什么要戒!我有它才能过得好!你什么都不懂!”



    “它能让人忘掉所有,不知道多快乐。”少年空荡荡衣物下的身板晃了晃,呢喃着离开。



    但那是毒啊。茭白面朝纱帐,他合眼进入梦乡。



    惊天动地的响动将茭白拽回现实,此时天已经黑了,房里没开灯,只有窗外一点光晕洒进来,照着焦虑暴躁的人影。



    “嘭——”



    梁栋把小桌抓起来,狠狠砸到墙上。



    生活用品哗啦乱掉,碎裂的木块蹦得到处都是,有一块朝着床上飞来,茭白险险避开。



    茭白的心一沉,梁栋这是……毒|瘾犯了。



    .



    梁栋不知道几天没睡了,整个人处于极度狂躁状态,茭白爬下床找地方藏身,他身体不行,待这儿帮不上忙,只会让自己受伤。



    “我草你妈!”



    梁栋扯住要去厕所的茭白,对他大吼大骂,神情可怕,“你要去哪!你想跑是不是?”



    茭白被梁栋一把甩开。



    “啊!”梁栋把能砸的都砸了,他缩在角落里浑身抽搐,不住呕吐。



    茭白是第二次目睹一个瘾君子发作,当事人都是梁栋,他发作的症状都比去年严重多倍。



    这时候的梁栋眼里心里只有毒|品,劝导是没用的。茭白把自己隐于黑暗中,看着梁栋一下一下撞墙,用牙啃铁片,啃得满嘴血。



    太可怕了。茭白不适地闭了闭眼睛。



    “呜……”梁栋痛苦地往外爬,干瘦的身子压过一地狼藉,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喘息,他无助又迫切地抠开门,十指抓进地面,鲜血淋漓地继续爬行。



    “我弄到了!”



    少年一瘸一拐地冲到门口,手里的纸包被梁栋疯狂扒走,他的手指被扒得很疼,也沾了血。



    “慢点啊,慢点。”少年衣服破烂,一身伤痕,他蹲在旁边,一下一下贪婪地呼吸,痉挛着不去抢那纸包。



    房里突然亮起来。



    那一片光亮跑出一小部分,罩住了门边的两具活骷髅。那是被毒品啃噬得乱七八糟的世界。



    “他烂了,我也烂了,我们都是烂人,天生一对。”少年走进来,对茭白炫耀。



    茭白打量他。



    “你要试试吗?”少年又拿出一个纸包,舌头卷了一点。



    茭白瞥瞥:“这是面粉吧。”



    这话不知是哪刺激到了少年,他把小包面粉全扔向茭白,拖着抽痛的身子回到梁栋身边。



    茭白抹了抹脸,垂眼看指尖上的粉末,这次是面粉,下次就不知道了,他更怕食物里掺毒,这地方太不安全。



    毒|品带来的折磨让茭白感官受到暴击,必须尽快走,越快越好,他不能慢慢等戚家来找了,也不想先养身体,他得离开,他要自寻出路。



    茭白的视线扫向梁栋,算计着什么。



    .



    那晚的事,梁栋事后没有提什么,他又开始每天都回来。



    但茭白连续几天给他上心理辅导课之后,他就烦了,有一回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甩手就拿洗脸盆砸了茭白。



    那盆是塑料的,用了蛮久,砸到茭白头上就裂了,裂开的地方划到了他的左眼尾,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



    梁栋愣愣地站着。



    茭白的眼尾是往下走的,血痕就像他流出来的泪,他病白的脸抽了抽,冷下去。



    “对,对不起,”梁栋讷讷地道歉,眼里全是无地自容。



    茭白趁机说:“梁栋,我不是圣母,我不会见到一个可怜人就伸把手,我只会跟着我的心走,现在我想帮你。”



    “帮我?”梁栋的眼里爆出诡异的神彩,“那就配合我,让沈而铵把谭军交给我处置。”



    茭白没擦眼尾的血,就由着它往下淌:“沈而铵陷在仇恨的怪圈里,是我把他拉出来的,”



    “我就问你,你还想不想把毒戒掉。”茭白盯着梁栋,“想,还是不想?”



    梁栋看那鲜红的血迹划过他脸颊,在他瘦尖的下巴上颤颤巍巍地凝聚,“啪”一下滴到床上。



    “不想。”他说。



    第二天,茭白见到了那个成哥,就是当时挟持岑景末的首领,他伤还没好,匪气很重。



    成哥问茭白在这住得怎么样,缺什么就说,这里条件有限,能满足的都会满足他。成哥还要他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茭白目睹了成哥跟梁栋的相处模式,这是把他当心腹了。



    傍晚一场大雨轰到了边境大山,茭白在床上想事情的时候,梁栋回来了,他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茭白察觉到梁栋的状态不对:“有人挑拨你跟成哥的关系,诬陷你?”



    梁栋抬起**的脑袋,青白的脸上蜿蜒着一道道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或者是别的什么。



    茭白的心头冒出一个猜想,他试探地问:“那小孩……”



    “死了。”梁栋麻木地说,“吸|毒过量。”



    茭白不说话了。



    “轰”



    一道闪电劈到窗户上面,白光如利刃,一下就划破了梁栋身上的壳。与此同时,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哽咽声。



    “你是为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哭,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你死时的样子哭?”茭白拿了毛巾扔到梁栋头上。



    梁栋没去碰毛巾,任由它掉到地上。



    茭白找到小镜子,他揪起衣服把镜面擦干净,再将镜面对着梁栋:“你报了仇去地下,就以这副模样见你父母?”



    梁栋吸毒后就没照过镜子了,这还是给茭白找的。



    现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把毒戒了吧。”茭白说。



    梁栋无动于衷。说的容易,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毅力和期待缺一不可,没人对他抱有期盼。



    “我监督你。”



    耳边响起平定的声音,梁栋呆滞地抬起头,转向左边,通红的眼里还含着泪。



    茭白抱了抱他,余光瞥向窗外,雨下得再大都会停,天也会晴。



    .



    梁栋知道茭白要逃走,还想拉上他,并且料定他会同意。



    他真的同意了。



    梁栋把残酷的现实告诉茭白,这里没有信号,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系。



    茭白却没灰心丧气,他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梁栋被茭白的坚定跟果断感染,他进了对方的频道,开始思虑,首先要有车。



    茭白和梁栋制定计划,一个个排除更改,等时机。



    月底的那天凌晨,三四点钟,天幕里透出极其微弱的碎光,窝点的人在呼呼大睡,一辆车从树林里驶出,前往出入口。



    那里站岗的都被迷晕了。



    开车的是茭白,他无照驾驶,这是违法的,可情况特殊,只能先这么着。



    等梁栋手不颤了,再让他代替茭白。



    车顺利从出入口开出去,茭白抓了t恤擦脸上跟脖子上的汗珠,副驾驶上的梁栋冷不防地惊喘:“茭白,我有东西忘了带。”



    “什么?”茭白一愣。



    梁栋不答,他打开车门下去:“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了,梁栋没走,他把手伸进去,揉了揉茭白的头发,“小炒肉,如果被人发现了,你就别等了,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



    天边的碎光正在扩大变强。茭白把车熄火,他趴在方向盘上,嘴里咬了根烟,两只眼睛隔着车玻璃盯紧前方陷在黑暗中的道路,其他感官都在留意周围。



    一根烟燃过了三分之二,茭白的嘴皮子都跟烟蒂黏一块儿了,他把烟夹开,手心里都是滑溜溜的冷汗。



    后视镜里多了一道身影,是梁栋。



    茭白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堵上了,他把烟掐断丢出去,对被一伙人追赶的梁栋喊:“快啊!”



    梁栋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他停在离车三五步距离外,呼哧呼哧粗喘着看茭白,我回去了,你夹在我跟沈而铵之间,怎么做?



    有枪声传来,那些人开枪了。



    茭白的胸口撞上车门,他趴在那,伸出手:“你他妈的还在犹豫什么啊!走啊!”



    梁栋扣紧了少年的全家福,那是他到死都找不到的父母家人。



    茭白,对不起,我想自私一回,不管你的为难,只想抓住你的手爬上去。



    梁栋迈开酸沉的腿,大步奔向车边,紧紧抓住茭白的手。



    枪声逼近,梁栋扑进了车中。



    茭白猛踩油门,他载着一具被毒品残骸的身体,勇往直前地冲进了黎明的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