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抱着年年回到清凉殿, 年年趴在她的肩头,睡得心满意足,小脸红扑扑的。
姜雍容把他放在床上, 他手心里攥着她的一缕头发, 不安地扭了扭,姜雍容在旁边轻轻拍着他, 他便很快又睡熟了。
思仪守在她旁边, 这才敢开口,压低声音道:“主子,嬷嬷说陛下要封你为后?!可是真的?!”
声音压得住,声音里的惊喜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姜雍容没回答, 轻轻地将头发从年年手里抽出来,又替年年掖好了被角,起身回到正殿。
鲁嬷嬷和张氏站在一处,鲁嬷嬷正向她说着些什么, 张氏一一点头。
两人都是一脸喜气, 见姜雍容进来, 连忙上来伺候。
姜雍容在椅上坐下,淡淡道:“张氏, 跪下。”
张氏来清凉殿有一阵了, 只觉着姜雍容平日里安安静静,什么也不大在意的样子,挺好说话的, 从未给人冷脸。这会儿的声气却不大对,张氏不免有点战战兢兢, 跪下了。
姜雍容问:“小殿下跑进御书房找我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算大, 只是丝毫听不出喜怒,好听的声音不带一丝儿情绪。张氏不由自主有点发抖,颤声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晚……小殿下闹了一夜,我一夜没睡,就,就打了个盹儿……”
鲁嬷嬷连忙道:“主子不知道,孩子闹腾起来是着实闹腾,一个人带孩子也真是着实辛苦。不过她也确实有不是,再怎么累也不能由着小殿下自个儿乱跑,这个我已经说过她了。”
鲁嬷嬷说着,脸上的喜色便藏不住:“好在老天保佑,这次是有惊无险。不,该说是有惊有喜。若不是小殿下跑进去,那些大臣又怎么知道主子在那里?又怎么能逼出陛下的心里话?主子大喜!老天爷看着主子呢,是主子的就是主子的,主子命里带来皇后之位,一个皇帝没了,咱们换一个皇帝,接着当皇后——”
“鲁氏!”姜雍容喝道,“小殿下跑进去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鲁嬷嬷愣住了,以往姜雍容再恼她,也不过是指着姓叫一声“鲁嬷嬷”,还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
她的声音顿时低了不少,道:“我也有错。我担心主子被人发现,所以只让张氏看着小殿下,自己在书房隔壁,想听一听主子有事无事。”
鲁嬷嬷不知道,她是这世上姜雍容最不知道拿她怎么的人,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姜雍容好。
并且以后还会继续为了姜雍容好,什么都能做。
姜雍容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张氏身上,“说,是谁让你来的?”
张氏脸色发白:“主、主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鲁嬷嬷一听,立即问:“主子,张氏是我找来的,她是府里厨房上刘二娘的媳妇。刘二娘一家最是老实本份不过的,我挑了又挑,才选了她。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姜雍容道,“张氏一向小心,在清凉殿里带年年从未出过差错,到了御书房原该更加尽心尽力,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鲁嬷嬷的脸色立刻变了。
其实以鲁嬷嬷的精明,原该早点发现。只是她太欢喜了,姜雍容封后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用力的梦想,而今天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让她欢喜得忘了皇宫里从来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意外。
每一个所谓的意外,都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宫门在此时被敲响了。
思仪领着一个人进来,脸上的表情比较迷幻,大约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清凉殿见到这个人。
是姜原。
鲁嬷嬷则比她好一些,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明白了原因——无宠的女儿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不闻不问,但马上就要被封后的女儿自然另当别论。
“家主大人。”殿内都是姜家出来的人,齐齐行过礼。
姜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鲁嬷嬷想到姜原在御书房里拔剑砍人的动静,不由担心,望向姜雍容,不肯走开。
姜雍容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鲁嬷嬷这才带着思仪与张氏离开了。
姜原道:“她倒是忠心。”
三年未见,在御书房又拔剑相向,姜雍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只默默地给父亲泡了一盏茶。
姜原尝了一口:“我儿泡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声音与神态甚是和缓,不复在御书房里恨不能欲杀她而后快的模样。
姜雍容低声道:“父亲请放心,我绝不会嫁给陛下。”
她底下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绝不会再给姜家丢脸了。
“为什么不?”姜原搁下茶盏,淡淡道,“姜家需要一个皇后。这个皇后是你还是云容,又有什么分别?”
姜雍容抬起头,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愕然,“可是父亲你那时……”
“想杀你是么?”姜原淡淡一笑,“样子总是要做一做。我愈是伤心失望,文林便越是得意猖狂,风长天也便越是要跟他对着干。”
姜原说着,打量一下殿内,“你跟风长天相处了这么久,该知道他的性子吧?他吃软不吃硬,还有,他还是个孩子,大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
姜雍容垂下了眼睛。
她明白了。
张氏,是父亲的人。
是啊,从姜家找来的,怎么可能不听姜家家主的命令?
“父亲……”姜雍容声音有些低哑,“我以为你的御书房是真的想杀我……”
“怎么可能?”姜原伸手,托起她的下颔,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我说过,你是上天赐给姜家的礼物,也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云容跟你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原以为你是被机缘所误,没想到你竟还有更大的机缘。雍容,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是姜家的瑰宝,我怎么可能下手杀你?”
姜雍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太久没见了吗?为什么觉得这样的父亲有点陌生?
“我若是以一身侍二君,外人会怎么议论我?史书会怎么书写我?父亲……”姜雍容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教我的。”
“唉,傻孩子,你前头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至于让你过分天真。”姜原柔声道,“我从前教导的是一位顺风顺水的天命皇后,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你可以在乎名声,可以拥有梦想。但现在不是了。你现在什么也没有,老天爷把你摁进了泥地里,所以你要学着把老天爷掀翻,去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皇后,不管皇帝是谁,你都是姜家的皇后。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的阿容,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风长鸣死脑筋,那就让他去死吧。风长天脑子简单,正好落进你的手心。你要拿捏住他,就像拿捏一个泥人儿……”
刹那间,姜雍容想起了先帝殉国那一晚风长天的话:“……可惜了,路上耽搁了一阵,还是来晚了一步。”
是的,以风长天的本事,如果早一步擒住穆腾,先帝便不会死。
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儿?
谁让他耽搁了一会儿?
“你是故意的……”姜雍容喃喃道,“你故意等到先帝死……”
“我也很无奈。”姜原轻声叹息,“我当初想捧上位的人是荣王,结果遗漏了冷宫里那个风长鸣。他不肯听我的话,一直把我当仇雠,还想行什么新法,想彻底毁了姜家,且又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傅氏身上,对你不管不顾。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他继续当皇帝?还是风长天比较好,我很喜欢他,他至少眼光很好,对不对?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也好听极了,像是银锤轻轻敲击在名贵玉石上,泠然有沁凉意。
这凉意仿佛能一直沁进姜雍容心里去。
哪怕是三年前他逼她去毒杀傅静妹的时候,她心里都没这么凉。
她忽然想问一件事,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
“父亲,你当初要我杀傅静姝时,再三说可保我无事,是不是骗我的?”姜雍容问,“杀了先帝至爱的女人,先帝绝对不会放过我。没有人保得住我。你是想牺牲我除去傅静姝,为将云容送进宫来铺路,对么?”
姜原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怜惜,他轻轻抚着姜雍容的面颊,就像抚过一块美玉。
“……我的傻孩子,你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像是被长针扎进胸膛,姜雍容的泪水涌了出来。
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痛了,原来不是。
“咦,今儿个有客啊?”
熟悉的声音传来,风长天又换上他那一身羽林卫的铠甲,如往常一般,晃着一双长腿荡进来。
姜原背对着门口,朝着姜雍容微微一笑,然后扬起手,迅速朝姜雍容的脸扇下去,口中厉声,“我打死你这个孽障!”
他的手当然落空了。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风长天抓住,姜雍容被风长天捞在了怀里,风长天怒道:“姜原,你活腻味了么?敢动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