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粥小菜摆上桌, 风长天拉过一只凳子就要坐下,梁嫂道:“去去,上外面吃去,这是专门给阿容做的。”
然后就把风长天连推带搡弄出去了。
姜雍容:“……”
姐你知道你推的是什么人吗?
梁嫂不单把风长天轰走了, 还把门关上。
姜雍容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说, 也不急着动筷。果然略聊了几句闲天之后, 梁嫂问:“阿容, 你家阿天在羽林卫是个什么官职?是不是林鸣的上司?”
姜雍容心道:不单是上司,且还是最最顶头的那一个。
“是略高一个品阶。”姜雍容答。
“只高一阶?”梁嫂狐疑,“你家阿天让他留他就留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听话过。”
姜雍容只好道:“好像是欠过阿天人情。”
这么说梁嫂便信了, 顿了顿,又问:“林鸣在宫里, 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倒不曾听说。”姜雍容有点讶异, “为什么这样问?”
梁嫂的脸红了红, 她本来就生得娇媚, 这一红脸,当真是娇艳欲滴,她索性豁出去:“我也不怕阿容你笑话,我虽恨他恨得牙痒痒,但也是前世的冤孽, 不管他怎么冷着脸,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么个人。”
当梁嫂还未嫁到小梁巷的时候, 叫宋颜。
宋家与梁家父辈交好, 自小定了娃娃亲, 宋颜的未婚夫向来体弱, 完婚之后还来不及圆房, 便一命呜呼。当时街头巷尾的人都说宋颜克夫,还是梁家长辈一力护持。
后来长辈去世,宋颜独力支撑起酒铺,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林鸣。
那个时候傅知年尚未有那场惊世骇俗的探花,林鸣家道中落,就在巷口卖文为生,十分清寒。宋颜总觉得凭他那单薄的身子很可能随时都会倒毙街头,因此时不时会给他一张热饼,一壶小酒。
但林鸣从来没有收下过。她每一次给他的东西,他都原样放回酒铺门口。
后来林鸣的文章被送到先帝面前,得了先帝青目,入了太学,宋颜便想着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巷口会突然多出一具尸首了,事情就丢开了手。
可从那个时候起,林鸣却是下了学就往酒铺跑。
他前途无量,将来太学结业,出来就是官身,与之匹配的自然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宋颜不想耽误他,可无论她怎么给他冷脸,他都不以为意,后来还有同窗取笑,师长责骂,可他愣是听不进去,宋颜怎么都赶不走他。
后来傅知年倒台,林鸣跟着落难,他又开始疏远宋颜。
这回反而是宋颜上赶着陪他,无论他怎么冷言冷语都不放手。
他的第三次大起很快来临,就在这条巷子里,先帝遇到刺客,林鸣有救驾之功,一朝飞上枝头,成为帝王近臣。
宋颜起先觉得自己是寡妇,这下两人身份悬殊,她不好高攀,心里想着是不是该断掉来往。可还没等她先断,林鸣比她干脆得多,索性再不登门了。
宋颜起先当然是十分不痛快,气也气过,骂也骂过。
可后来一想不对,林鸣并非是这样嫌贫爱富的人。而且这五年来,林鸣风头正盛,有多少人踏破门槛求亲,林鸣却是对谁都不假辞色,至今仍是一个人。
“他这个人怪得很,顺风顺水的时候,赶都赶不走,落魄落难了,拉都拉不来。这几年眼看着好像挺风光,但我怀疑他恐怕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愿连累我,所以才一直远着我。”宋颜道,“我曾经托姑奶奶打听过,姑奶奶说他在先帝跟前当差当得好得很,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阿天既是他的同僚,又是上司,你替我问一问阿天可好?”
姜雍容的思绪如闪电般在脑内飞蹿,宛如在云雾中去追寻东一鳞,西一爪,拼凑出某一个真相,口里道:“何不让阿天过来,直接问他呢?”
“快别,”宋颜道,“我要是直接问,阿天一定兜不住要去告诉他。他要是知道我是这么猜,万一不是,他不知还要怎么笑话我呢。我特地隔着一层来问你,是要你叮嘱阿天别说出去。我看得出来,他听你的。”
最后一句,让姜雍容原本清明迅疾的思路顿了一下。她感觉到脸上微微作热,含糊着点头答应。
门在此时忽然被叩响。
宋颜微微一笑:“才隔这么一会子,他就又要来找你了。”
说着便去开门,姜雍容望过去,视线顿住了。
门开处,门外站着的人长身玉立,英挺而儒雅,不是风长天,而是姜安城。
“二哥?”
姜雍容微微讶异。然而一想便明白了,京兆府尹怎么可能瞒得过姜家?父亲只怕昨天就收到了消息,特意放她和风长天在外头过了一夜,今早才派姜安城来找人。
这两天的时光是生命中的一场意外,到此为止了。
她起身,向宋颜道:“这两日多有叨扰,我来日必将酬谢。现在家人来接,我该走了。”
宋颜有点讶异地看着她,仿佛是一个转眼的功夫,她身上涌现一股端雅凝重之气,看上去像是立于高高的云端,和方才那个同自己聊天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宋颜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才是真正的阿容。
姜安城一抬手,身后随从捧上一只匣子,姜安城道:“舍妹多承夫人照拂,这里是一点小小心意,聊表谢意。舍妹身份特殊,在此逗留之事,不欲为外界所知,还望夫人帮忙。”
他的神态与措辞都是文雅至极,匣子更是沉重无比,银子根本不是这么个重法。
兄妹俩没有再多说,便相携离去。宋颜看着两人的背影,急忙将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果然是灿然生光的一匣子金锭。
把整个梁家酒铺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我的娘,”宋颜咋舌,喃喃,“姑奶奶你到底是送了个什么人出来?”
*
“喂。”
姜雍容和姜安城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前头传来了风长天的声音。他手里还抱着一只巨大的酒缸,正在帮宋均搬酒,此时搁下酒缸走过来,“阿城,你这是要把爷的女人带去哪儿?”
姜安城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陛下,舍妹前日失踪,把宫里闹了个人仰马翻,如今须得在姜家混两天,对外只说回了姜家,然后再回宫去。”
风长天点头:“行,我跟你们一道去。”
姜安城道:“臣说实话,虽然父亲反对,但臣以舍妹的幸福为先。只要是陛下诚心想娶,只要是舍妹愿意,臣一定鼎力相助。只是凡事总需要名正言顺,哪怕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让舍妹这样没名没份不清不白地跟着陛下。”
他说话里神情有了一丝严厉之色,这可是风长天从来没看到过的,风长天叫屈:“二哥,你帮我劝劝雍容,只要她点头,我立马明媒正娶,立她为后。”
“妾身说过很多遍了,妾身感激陛下的抬爱,但妾身是先帝的皇后,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姜雍容垂着眼睛,“陛下保重,妾身告辞。”
风长天觉得姜雍容变了。
不再像这两天里暖暖的软软的样子,好像又变成了最初在清凉殿里冷冰冰的模样。
但即使是冷冰冰的,雍容也是这样动人啊。
他上前一步,问:“什么时候回宫?”
姜雍容道:“说不准。陛下勿须挂怀。”
风长天道:“我倒是不想挂怀,可是忍不住。”
这话姜雍容没法儿接,姜安城在旁边一看不妙,妹妹的颊边竟微微泛红。
姜安城当场呆住。
妹妹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为了旁人的一句话脸红。
她的肤色本来就白,一泛红便格外明显,直如雪地里绽出的一朵红梅。
风长天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又开始痒痒的,再凑近一步,低声道:“那,雍容你是不是也会挂着我?”
姜雍容不能再跟他说下去,赶紧曲膝低头,深施一礼,转身就走。
风长天还想拉住她,姜安城伸出一条胳膊,虚挡住他:“陛下已经两天没有露面了,早朝也没上,再这么下去,大臣们找上门,丰公公只怕就守不住隆德殿了。陛下也请快些回宫吧。”
说完,躬身行礼,追上姜雍容。
马车就停在门口,上车之前,姜雍容最后一次环顾这一所小院。在她所见过的庭院中,这一间无疑是最狭小最简陋的,既没有像样的花木,也没有别致的陈设,昨天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白茫茫一片,风长天站在院子里朝她用力挥手:“雍容,在家玩玩就回宫啊,我在宫里等着你!”
他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眼睛比此时的阳光还要明亮。
姜雍容却不敢多看,转身进了马车。
宋均在铺子整理好了酒架,出来就见马车驶走,道:“阿容姐姐走了?”
“嗯,我家雍容走了,我也得走了。”风长天拍拍宋均的肩,“帮我跟你姐说一声,那身吉服留着,爷回头用!”
他走出酒铺大门才发现一个问题。
功夫没了,不能飞檐走壁,身上又没有半文钱,只能靠脚走回宫。
“等等!”他拔足狂奔,去追前面那辆马车,“雍容,等等!”
马车里的姜安城听得声音,正要吩咐停车,姜雍容先他一步开口:“快些,再快些。”
姜家用来拉车的马都是北狄的高头大马,四匹马分作前后两排,车夫一鞭子下去,马儿们甩开四蹄,奔起来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很快便将风长天甩在了后面。
风长天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那马车绝尘而去,扶墙喘气:“呼,爷就是想蹭个马车,跑那么快干嘛!”
“陛下,要用马车么?”
身边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风长天抬头一看,好家伙,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京兆府尹从车上跳下来,行礼道,“陛下请上车。”
风长天大喜:“好,你这个官儿好得很!”
能得皇帝一声夸奖,京兆府尹不由一阵激动,连忙趁机请罪:“臣请陛下恕罪,臣实在拦不住小姜大人……”
风长天当然不会怪罪。
那可是他二舅哥,天大地大,舅哥最大,谁拦得住?
他一回隆德殿,小丰子就差没有热泪盈眶跪下来磕头,“陛下,您可算回来了!文大人都过来三回了!小人差点儿就扛不住了!”
“知道知道,赏你赏你。”风长天往榻上一坐,先命取衣裳,这件袍子太小,紧紧箍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小丰子连忙捧了衣裳来,然后又捧着换下来的这件准备拿下去,风长天忽然道:“慢着。”将那件衣裳拿了回来,想了想,道:“挂起来。”
“挂哪儿?”
“床头吧。”
小丰子时常接收到奇怪的指令,如今已经是很有经验了,十分从容地依令挂上。
风长天端详着那件袍子,想着将姜雍容抱在怀里的时候,姜雍容的脸便贴在这件衣裳的襟口上。她的脸才洗过,犹带着一层湿润的光泽,额前的发丝也有些漉湿,便显得分外漆黑……
他向小丰子招了招手:“过来。”
小丰子依令上前。
“转身。”
小丰子依令转身。
风长天看了看,道:“虽然不能比,但也凑合了,就拿你练练手吧。”
这话没头没脑,小丰子不解何意,正想开口问一问,只觉得头上一松,风长天把他的帽子摘了。
小丰子:“!”
紧跟着,发簪被抽去,发丝散落下来。
小丰子:“!!!!!!!!”
“陛、陛下……”小丰子的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您您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