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很快便醒来了。
为了方便元元的调理与休养, 姜雍容将元元接到了城内。私塾已是人满为患,且孩子多,不利于元元静养, 好在邬世南的宅子就在私塾斜对面, 便将元元安置在邬世南处。
元元娘和笛笛自然要跟进来照顾。
元元娘原本不想麻烦任何人,但为着元元的康健,让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也就没有推辞,再三道谢之后,就在邬世南的宅子里住下了。
据周大夫说, 伤势颇为严重, 但小孩子的恢复能力远较大人要强得多, 只要好好调养,想要恢复如初,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远较大人要强得多”的结论,是从杨俊身上得出来的。
没错, 作为云川城最好的大夫,周大夫才回城就被请到了督护府。
周大夫看了看前面大夫已经替杨俊包扎过的伤处,然后诚心诚意地向杨天广推荐了一家做轮椅十分出色的铺子。
并非是周大夫有意袖手,一是因为大人恢复能力不如小孩子强, 二是因为护卫斩下的手法可比杨俊要厉害得多。
“这都是报应。”傅静姝冷冷道。
她和笛笛走得近, 对于武家往事更为了解, 对杨天广父子也更为不满。
在她看来,武正明不管怎么说当初也是杨天广的上司, 有提携之恩, 杨天广就算不能为武正明洗刷罪名, 至少也可以在权责范围内略为照顾, 令武家的孤儿寡母们少受些苦。
可他倒好,不单不照顾,他儿子还上门打断了元元的腿!
简直是禽兽!
“你们不觉得,武将军一案中,杨天广的嫌疑最大么?”傅静姝道,“他本来只是一个副将,武将军的部属全军覆没,只有他那一支人马活了下来,还立下了头功,后来又青云直上,当上了北疆督护。他是唯一一个从战事中活下来并得到好处的将领,若说有人出卖了武将军,除了他,我想不出谁还有理由。”
姜雍容的书房中,窗外遮天扯絮,下着云川城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屋内点着炭盆,茶壶搁在炭盆架子上,旁边还搁着几只番薯,已经被炭火煨出了香气。
姜雍容在屋子里没有穿大毛衣裳,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但肌肤如玉,整个人看上去晶莹通透。
她拎起茶壶,给三人面前的杯子里斟上茶,然后问邬世南:“邬公子怎么看?”
尽管屋子里还算温暖,邬世南身上还是穿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也颇为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先喝了口茶,然后道:“不像。”
“怎么不像?”傅静姝皱眉道,“在这云川城,除了督护杨天广,还有谁能让金伯怕得宁死不敢开口,连女儿都不敢认?”
“杨天广贪财好色,虽有几分城府,但也只能说是官场老油条,算不上是厉害人物。”邬世南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没有那样的手段。”
姜雍容点点头:“一名从五品的副将,要在两三年内长任正二品的督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通观整个大央,也只有杨天广一人而已。就算他是那个将武将军军法出卖给北狄的内应,最多只能得到一笔金银。而且军情来往处处都要受督护府节制,杨天广当时只是区区一员副将,根本不可能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很可能还没开始就已经被人察觉了。”
卖国,也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首先要掌握最核心最重要的讯息,杨天广身为武正明的心腹,这点可以做到。
但其次就是要把讯息送出去,这点可就难了。
和风长天这次北征不一样,当初的人马全是北疆的人马,无论兵员、器械、粮草,全是北疆的官府筹备,整个军队的每一道环节都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可能像现在风长天一样,彻底将官府扔在一边,怎么打、打哪里、打多久,全都一个人说了算。
武正明的每一次运筹帷幄,虽然不必呈上详情,但多少都要和官府通气,才能保证各处的配合。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把讯息送出去,几乎不可能。他一定需要买通不少人,才能把消息送到北狄。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从五品的月俸是十两银子,武正明又御下甚严,严禁属下掳掠,一个毫无外花的副将,是怎么收买这么多人替他办事的?事后又是怎么封上了这些人的嘴?
这还没完,他还要保证武正明不会突然改变路线,保证每一个时间点都准确无误,保证自己的最后防线真的能挡住北狄人,还要保证在朝廷查案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被翻出来。
要知道武正明一案可是惊动了天子,不单是唯一活着回来的杨天广,还是当时的督护薛天成以及北疆及云川城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都进了一趟大理寺。在天子的盛怒之下,最后能囫囵完整出来的人不超过十个。
杨天广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件事情之中,杨天广只能说是极其的幸运,幸运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你是说,杨天广没这个本事?”这些弯弯绕绕傅静姝不是很懂。
姜雍容点点头:“他若是有,当初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那会不会是他有更厉害的同伙?”傅静姝道,“比如你爹那种。”
邬世南正端着茶杯,一口茶险些被她这句话呛着。
傅静姝生性高傲,向来不大将人情世故放在眼里,故而说话并不太考虑别人的心情,但这么说话实在太过无礼,任谁听了都要生气。
偏偏姜雍容没有,姜雍容只是思索了一下,平静地道:“我父亲确实有这份能耐。但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通敌叛国。”
论权势,已是位极人臣。
论地位,已经和风家平分天下。
姜家已经拥有了这世间能拥有的一切,无以复加,不需要用背叛来得到任何东西。
再说句实在话,在姜原的眼里,风家的天下便是姜家的天下,他怎么可能把姜家的天女山白白送给北狄人?
傅静姝一想也有理。
如此费力地做一件事,总要有利可图。
姜原虽然可恶,却着实不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利。
唯一一个从这件事里头获利的人就是杨天广,可惜在姜雍容和邬世南的眼里都只能勉强不算草包而已。
“那到底是谁?”傅静姝头疼了,“罢了罢了,这事交给你们两个去想,我去上课了。”
她说着便起身,将烤得香气扑鼻的红薯拣了一盘子,说是带去给孩子们高兴高兴,一面拣一面摇头,“一个是京城第一贵女,一个是北疆首富,竟然只能烤个红薯佐茶,啧啧,实在是寒酸,太寒酸。”
姜雍容和邬世南:“……”
自从服下萤道长的药丸起死回生之后,傅静姝不单身子越来来好,整个人的性子好像都变了,话也多了,笑容也多了,还特别喜欢打趣姜雍容。
看着傅静姝托着一盘子烤红薯离去,邬世南轻声道:“姜姑娘,真是多谢你了。”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不敢掠美。”姜雍容叹了一口气,笑道,“再说,若真是我做的,一定不敢让她恢复得这么精神。”
邬世南闻言顿时笑了,两人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天越来越冷了,这里冷,天女山更冷。刚刚为军中送去了一批冬衣和厚毡毯,草原上已经不见半点绿意,马儿们在野外已经啃不上草了,军士们要多吃些才能御寒,马儿们也要更多的草材才跑得快……这些随随便便一用,银子便哗哗地没了。
——这世上最费钱的事情是什么?
就是打仗!
两人同时感慨。
“不过,杨天广就算不是主谋,只怕也脱不了干系。”邬世南接着道,“只可惜金伯怎么也不肯开口,他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
姜雍容点头。确实是。真相一定装在金伯的肚子里,可金伯就是死脑筋,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
叶慎在外面叩门进来:“大小姐,二公子的信。”
姜雍容拆开来。
信上回覆的是她上次所问的事情,经过这些时日的查探,姜安城明确地告诉姜雍容,父亲跟杨天广只见过一次面。
就是在当年杨天广和北疆一干人等被押往京中在大理寺受审之时,当时是天子亲临,三堂会审,父亲作为丞相也在场。
除此之外,父亲和杨天广从未有任何接触,信件往来倒是有的,每年外官们都会往京里送东西,冬天曰“炭敬”,夏天曰“冰敬”,有头脸的京官皆有份,姜家作为天子往下第一人,所收的炭敬和冰敬当然也是最多的。
随炭敬和冰敬附送的自然还有一份常规的请安信,姜家收到之后,照例也会回一封答谢函。这都是官场上寻常的应酬往来,无论是请安信还是答谢函,皆是出自幕僚之手,正主儿连看都不一定会看一眼。
姜雍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愿意,但她确实怀疑过父亲。
父亲也许没有出卖武正明出卖国家,但也许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帮过杨天广。
还好,是她多心了。
父亲虽然醉心权谋,但绝不会失了分寸。他视风家的天下为己物,当然也会视风家的子民为自己的子民。
不过,看着这封信,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立即磨墨,沉吟一下,写了一封信。
写完之后,递给邬世南:“邬公子,你看看。”
邬世南接过来,首先一怔。
共事这样久,邬世南对她的笔迹已经十分熟悉,但这封信上却是一副全然陌生的字体。
“这是我父亲的字。”姜雍容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而笃定,“除了金伯,我们还可以试试从杨天广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