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瓦蓝瓦蓝的, 大地一片枯黄,耀眼的阳光下洒在地上,仿佛是倾倒了一大片碎金。
风长天牵着姜雍容的手, 慢悠悠地往中军大帐走去。
经过辕门不远处, 听到呼喝声。
北狄军队已经尽数缴械,军营中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听到大动静了,这呼喝声里甚至还伴有孩子尖锐的啼哭。
姜雍容和风长天彼此看了一眼, 调转方向往辕门去。
“走走走, 这里不是你们瞎闹的地方!”士兵们喝道, “再不走小心挨揍了啊!”
站在辕门前的是两个半大的孩北狄子, 一个高些, 有十一二岁,一个矮些, 只有五六岁。两
人身上裹着毡布和兔皮拼凑而成的冬衣,小的只知道哭, 脸上拖着两道明亮的泪痕,大的那个脸上涨得通红, 大声道:“我不是瞎闹, 我来找我阿爹的!我阿爹在这里当兵,我要找我爹!”
“这里这么多人,谁是你爹?”虽然这两人的打扮和男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士兵们已经从她尖细的嗓音和圆润的眼睛里看出这是两个女娃娃,语气倒没有多凶狠,“进了这里就不是你爹了,真要等人回去, 要不了多久了。”
大的那个女孩子睁大眼睛望着她:“什么意思?要等多久?”
“仗打完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兵告诉她, “你爹要还活着, 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可是,我娘就快死了,我们等不了了……”女孩子眼中汪着一眶泪水,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向士兵们,“我有这个,你们能帮我吗?”
那是一枚白玉发簪,通体洁白莹润,显然值不少钱,簪尖磨得十分尖利,看上去很特别。
有士兵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来,掂了掂,脸上露出了贪婪之色。
年老的士兵道:“你小心了。风帅说过,想要升官发财,有本事就从敌人手里夺,动百姓们的东西,那可是要挨军棍的。”
“这两个是北狄崽子,不就敌人?”那士兵说着就要将簪子往怀揣,冷不防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一把铁钳子钳住了似的,紧跟着他整个人被一脚踹了出去。
“连小女孩的东西都抢,爷祖宗八辈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拖下去打一百军棍!”
风长天骂完,扬起手里那支发簪,道:“你们看清楚了,给爷记住这簪子的模样,传令下去晓谕全军,以后但凡是有人拿着这样的簪子,立刻带来见我,知道了么!”
众人立即大声答应:“是!”
这簪子是姜雍容当初留给小咕咚的那一支。
姜雍容是花了点力气,才从眼前这两张灰朴朴瘦巴巴的小脸上找出两姐妹当初红润可爱的依稀模样,“小咕咚?”
“贵人姐姐!”小咕咚扑到姜雍容面前,脸上满是泪水,“求贵人姐姐帮我找找我阿爹吧!我阿娘病了,病得很重!”
北狄王举兵南下,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叔都被征召入伍,只是小咕咚也不知道他们被编派到哪一支队伍中,风长天的命令传下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叔。
两人因是牧羊的好手,被分派到后勤看管牛羊——当初原本就是连人带羊一起征召。
家中一下子失了男人又失了牛羊,小咕咚的阿娘一人留在家里照料孩子,寒冬腊月,留存的一点粮食很快吃完,饥寒交迫之中,小咕咚的娘病倒了。
时隔数月,姜雍容和风长天再度来到草原深处。夏日里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消失了,稀疏的积雪覆在短而枯的草茎上,昔日像馒头一样散落在草原上的帐篷不见了,只剩小咕咚一家。
牧民们逐水草而居,会离这里去寻找更适合的冬牧场,但“骆驼死了,没有马,搬不了家。”小咕咚解释,“而且,阿娘说,阿爹没回来,我们要在这里等阿爹。”
小咕咚的阿娘曾经有一副圆滚滚的身躯,腰上紧紧地捆着围裙,一手拎一大桶奶,走起来依然健步如飞。
现在她仰躺在床上,手腕只有细细的一截,五指像鸡爪一样蜷曲着,皮肤呈铁青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小咕咚的阿爹握着她的手,脸上的肌肉急剧地抽搐。
姜雍容拉起风长天的手,转身离开帐篷,给这个沉默的男人哭出来的机会。
帐篷寒风肆虐,大地一片荒凉,把目光放出去一直看一直看,怎么也看不到一道人烟。
这里已经是地地道道的荒野。
“从前我在宫里的时候,想过去死。”姜雍容望道天边,轻声道,“那时候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每一天每一天都不怎么该怎么过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漫长,要睁着眼睛很久很久,窗子上才会一点点变白。”
风长天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姜雍容情形,吃了一惊:“所以你不单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想死,你后面的每一天都在想死?”
“也不算。”姜雍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嘲讽。那种“想死”的感觉并非很努力地接近死亡,而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如果死了也许一切都不用承受……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慌啊。不管是在坤良宫还是在清凉殿,我不单衣食无忧,还有人在身边服侍,我想弹琴便弹琴,想看书便看书,就算没有圣宠和尊荣,我也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幸福得多。”
是到离开了京城,她才知道对于许多人而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很难很难,要用尽他们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他根本没有空去想想怎么活着,要得到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间屋住,有一个家在,那就是毕生最大的梦想。
风长天看着姜雍容,她临风而立,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悲悯,这一个瞬间,风长天忽然觉得她很像画像上的观音菩萨。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仔细审视,“所以你现在不想死了吧?”
姜雍容微笑:“当然。”
“以后呢?”
想到这个女人看起来安安静静地看书弹琴翻奏折、其实满脑子都是想着一死了之,风长天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心里头一阵阵发寒,喘不过气来。
“以后……”姜雍容的脸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暖和极了,再冷的寒风也无法带走他手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在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一颗心也是。
他的眸子那么认真,认真得隐隐有一丝恐惧。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浩荡的天风里,在无垠的旷野中,一字字道,“以后,我要长命百岁,和你一起白头到老。除非阎王爷来找我,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去死。”
风长天发现姜雍容有种本事,单只是用说的,就能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血管中沸腾,挟着滚烫的欢喜和快活,这具肉身差点拘不住它们,它们欢叫着要冲出体外,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索性一把将她捞过来,结结实实亲了一顿再说。
*
姜雍容带来了军医,据军医说,小咕咚的娘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的忍饥挨饿,最后扛不住一场风寒,所以才重病至此。
所以比起吃药,更重要的是给她足够软和足够滋养的食物。
姜雍容让人送了几袋大米过来。
这点在大央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在北狄却是贵重无比,小咕咚的阿爹直叩头。
姜雍容抬手扶住他:“我生病的时候,小咕咚的阿娘天天做饭照顾我,现在她生病了,我自当回报她。只愿她快些好起来,你们一家子开开心心在一起。”
小咕咚的阿爹不住感谢,但目光望向门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忧愁之色。
门外是小咕咚的阿叔在清点牛羊。
他们被征收的牛羊仅剩几十只,风长天全让他们自己带回来了。
“是羊太少么?”姜雍容问,“我再让送一些过来吧。”
“不是的,贵人。”小咕咚的阿爹道,“贵人的宽厚和仁德我们感激不尽,但无论多少头牛羊,已经过了转场的好时候,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姜雍容这才明白。当羊不能生下小羊,也不能产下羊奶的时候,单只靠几十只羊肉,他们一家人撑不过北狄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有这种困境的远不止小咕咚一家,他们至少还有几十只牛羊,许多北狄士兵回家之后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她坐在这个破旧的毡房里,看着这个哀戚的牧民,忽然之间,有一个想法诞生了。
这个想法推翻了她之前所拟定的章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军营,关上帐门,提笔疾书。
花仔来看过她,给她送了吃的,风长天打了新鲜的兔子烤给她吃,还拿毯子裹住她准备让她去睡觉,他们都跟她说了很多话,但她好像都没听进去……
她只记得好像吃了,也好像睡了,但大脑是亢奋的一片,手里的笔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
花仔和穆腾站在帐篷外,看着风长天从里面出来,花仔问:“还没睡?”
风长天面色不佳,摇摇头。
穆腾摸下巴:“别是撞邪了吧?她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了?一回来就疯魔成这样。”
花仔也道:“对对对,咱手里不是有个大祭司么?让他来驱个邪试试?”
“试个头!”风长天毫不客气地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滚。”
姜雍容不知道帐外发生的一切,等到她终于停下笔,身边纸张已经堆积如山,而风长天就坐在她的案旁,撑着脑袋看着她,“写完了?”
“嗯,虽未完备,但骨架大致有了,再细化一下便可……”
姜雍容话没说完,风长天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好了,那便是写完了。来吧。”
姜雍容怔了一下,“干什么?”
“干什么?”风长天没好气,“睡觉!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知道么?!”
他把她揽时怀里,就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手臂一抖,将厚厚的驼绒毯裹在她身上,“现在开始,一个字也不许说,给爷睡。”
在头挨着他膝上的一瞬间,倦意像潮水那样涌来,将姜雍容淹没,她几乎是不可阻挡地朝深深的睡眠沉下去。
沉下去之前,她合着眼睛,喃喃道:“长天,我找到办法了……让北狄和北疆再也没有战争的办法……”
“嘘。”风长天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头,她的头发长了好多,披得满肩都是,像一匹最最上等的丝绸,他的掌心贪恋地抚过,每一个都让整颗心微微酥麻。
姜雍容在他的手心睡着了。眉目安然,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在梦里都为自己找到了那个法子而开心。
大风在帐外呼啸,帐内灯火摇曳,将她安然入睡的面庞映得像块天神亲手雕刻出来的美玉。
“没良心的女人……”风长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你对爷要是有对百姓一半上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