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 有一郎总算没可怜到站都没站稳,虽然依然是剑被击飞,惨败到惨不忍睹。
但这似乎已经达到了黑死牟的标准, 他接着开始教有一郎剑术。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大宅之内,但偶尔黑死牟也会带着他离开, 混入人类之中,似乎在寻找什么的样子,虽说结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黑死牟似乎能拟态成人类,但他一次都没见过,黑死牟的解释是, 恶鬼就要有恶鬼的样子,他无需变成人来欺骗人类获取食物。
这点有一郎同意, 他从未见过黑死牟吃人, 偶尔他看到黑死牟会拿着一袋鲜红的液体吸取,就像在吃吸吸乐,明明很恐怖却又有一种奇怪的萌感,让有一郎又是纠结不已,只能大声讽刺对方是大号的蚊子。
一直持续到有一次, 黑死牟很着急的想要离开,犹豫一下之后, 终究带着他一起走了。
他们落脚之处, 离一座城池不远。
当听说那城池的名字, 一直以来困惑有一郎的问题, 终于迎刃而解。
继国城——他的家乡, 他们的父母祖先所居住之地。
只要是来自这座城的子民, 都听过这样的故事, 如同睡前童话一样幼稚又可笑。
……若被妖魔鬼怪,乃至恶人所追逐,回去吧,回到我们的家乡,那座鲜花缭绕的城池。
在那里——我们曾经的城主,化作了鬼将,依然守护着我们。
那是,我们的守护神。
黑死牟很强。
有一郎对此虽有亲身体验,却也仅仅是在对练之时,面对手持木刀的黑死牟,他毫无应对之力。
直到现在,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只鬼的时候,为何内心从未浮现起反抗的念头。
——恐怖。
那样的可怕杀伤力,已经超出妖鬼的范围。在他们前进方向之处,所有位于城池附近的妖物,全被一扫而空,如海啸掠过,毫无侥幸残存的可能!
……原来,我竟是与这样一个怪物一起生活?
时透有一郎对于自己的鲁莽后怕起来。
他一直以为,黑死牟对他的‘有所期待’,是真的有所期待。现在看来,那并非自己所以为的意思。多半就像人类养猫猫狗狗,会对叼回木棍的狗摸摸脑袋夸奖个一两句,其实并未真的认为它能做到什么,毕竟,只是条狗。
亲眼目睹月之呼吸的大范围攻击之后,有一郎难以想象人类之中有谁能做到,或与之对抗。
人类,再厉害,也仅仅是人类。而这鬼……早已超过其他的鬼太远太远,完全出乎正常合理的想象范围之外。
那些让常人惧怕毫无应对之力的妖怪,在鬼将面前如纸糊的一样,轻轻一扫便飞灰湮灭。那前行的恶鬼剑士,甚至未曾将它们当做对手,就像对于飞绕的蚊虫轻轻挥手驱赶。
……但是,数量也是在太多了。
有一郎察觉到了异常,哪怕他不了解当地情况,也知道如此大量妖怪肆虐之处,不可能有这样多的人类聚集定居。这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时间分神,光追上快速前行的恶鬼剑士,已让他费劲精力。哪怕他无需应对那些根本无可能靠近他,早在接近他之前就被歼灭的妖怪,这般速度也已让他费尽了全力。
黑死牟教了他很简单的呼吸法,只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呼吸法.常中而已。有一郎的掌握速度已经很快了,快到让其他的鬼杀队员知道恐怕会痛哭流涕,渴望重新投胎一次。可惜哪怕如此,还是远远不够,就这,有一郎觉得还是黑死牟为了让他跟上放慢了脚步。
他们很快进入了城池,有一郎跟随黑死牟来到了一座神社,黑死牟直接穿过神社的鸟居,如入无人之境。见他的行动太过娴熟,如进入自家的后花园,有一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既然整座城都相信鬼将的传说,那此地的神社自然也是供奉鬼将的。
食人鬼被人类当做神灵供奉,简直讽刺至极。
有一郎本以为自己会内心翻涌愤怒,可实际上,他竟非常自然的接受这一事实。
大约跟着恶鬼在一起,所遇非常之事太多,就连他都有点习以为常。
他比黑死牟慢了一些才来到位于神社之中的主屋正厅。
他看到那只傲慢无比,总喜欢把礼仪什么挂在嘴边的恶鬼,正半跪在地上。
有个神官也一样跪坐在地,正流泪不止。
在他们面前的是……躺在地板之上,胸口被大片的鲜红所渲染,唇角也有血珠滑落,极为年轻的,幼小的女巫。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城……”
鬼将握住女孩的手,这只手,竟是如此的小,比他所以为的更小。
——所以从一开始就说了,不要让孩子来做这样的事!
“别说了,梦子!”神官哽咽道,“都是我,如果早点注意到妖怪的目的是身为结界核心的你,不会让你沦落至此!”
“黑死牟大人……”巫女说,“请您……吃了我。”
——!!!
“数百年都遵守约定,辛苦您了。现在……我说……可以了……让我……成为您的力量……”
神官:“梦子!”
“已经……可以了……吃掉我……我是……‘稀血’……”
已经可以了。
您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明知我是对鬼来说,一滴血肉便可抵百人的稀血,却从未提起。
我为了维护守城结界,必须保持灵力,从未将我的任何东西,哪怕一滴血献给您。
明知道……对鬼来说,不食人血肉,会逐渐衰弱。单单是人血,根本无法维持您这样强如鬼神之力的庞大消耗。
可我还是,为了我的职责,为了这座城,为了我自己……利用了您的温柔。
到此为止就好,看守您的巫女,到我这一代就好。我已经知道……您已经无需……束缚……到最后……我想……为自己……请让我与您一起……
“在说什么混账话!”
时透有一郎忍不住怒吼,哪怕对方是可怜的,将死的幼小女孩,他还是难以遏制自己的怒火。
“你们这些人,将这家伙一直以来的努力当做什么?不要随随便便的用这种理由将他变回食人鬼!那样一来的话,他跟其他的恶鬼又有何差别!别把你们的理想强加在他身上,他只是区区的恶鬼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吼了一些什么,又为什么一边吼,一边哭。明明他,明明他从跟无一郎分开那一天起,就决定不再轻易落泪!
小小的巫女,合上双眼。
……啊,
……是这样啊。
……原来是我……再度的任性了啊。
……对不起,谁让我,是个小孩子呢。
我啊,其实……只是想……想……
她最终,是笑着的,就像每一次陷入梦境之时一样。
她是梦巫女,梦境是她的能力,在梦中,她无所不在,她只是回到了她的世界。
“她死了。”
黑死牟说,从他平缓的声音,与他毫不动容的外表,完全无从看出他的任何动摇。你会觉得,原来如此,这就是恶鬼了,哪怕看起来再相似,也早已失去了人心。
一种郁闷与愤恨堵在有一郎心间,他难以抒发心中愤慨,只能紧握双拳到双臂颤抖。
黑死牟站起身,抬起手,一柄新的长刀,从他手中生长出来!
有一郎:——!!
那是什么,果然,是怪物!
恶鬼竟然用自己的血肉,制成了一把刀!
那是一柄看起来就无比狰狞,血肉搏动凝固其上,甚至还有看似眼珠之物附着的诅咒之物。黑死牟握住刀柄,面不改色将刀刃直接刺入巫女的心脏之中!
神官大怒:“你在做什么!”
只见巫女的血沿着刀蜿蜒而上,覆盖整个的刀身。神奇的是,整把刀就像被清水洗沥一般,褪去压抑又狰狞的外观,化作一柄散发柔和灵力,洁净又华美的长刀。
黑死牟拔起刀,将它丢给神官,神官狼狈接住,却依旧被锋利的刀锋划伤了手。神奇的是,被划破的伤口迅速的愈合,连血都未曾流下。
“去找一个叫杉仙翁的妖木,用它的树枝做刀鞘。”黑死牟说,“用它来建立新的结界。以后,这里无需巫女做人柱。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回来。你们自由了,这是属于你们的城池。人类的城池……由人类自己来守护。”
说罢,他便走了。
抱着刀的黑耀神官,直到有一郎跟着跑出去才反应过来,恍惚一下连忙追出去,可外面,已经什么都没有。
他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原来那一位与这座城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的脆弱。原来……他只是为了约定,为了一代代守护这座城的巫女才留在这里。从来都不是那位需要这座城,而是这座城依赖着他,束缚了他。
这座城,失去了它的守护神。
*
一直沉默跟在其后的有一郎,突然开口了。
“喂,你这家伙,如果想吃的话,就喝我的血吧。只要不吃人,这种程度应该可以接受。”
黑死牟好似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之前发生的一切未曾让他动摇。或许这就是恶鬼吧,有一郎这样想。他都已经不奢望这家伙不杀人。只要不吃人就好,他这样想。
“为什么。”
黑死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孩子。
“为什么……人类,不可以。人也会……吃其他生物。为什么……你跟戈薇……不想让我吃人?”
戈薇?没听过的名字。但这不妨碍有一郎理解他的问题。
“因为你曾经是人类吧?哪怕现在是恶鬼,从前应该是人类。”
有一郎相当肯定的回答,毕竟鬼数量这样少,也看起来不像是有自己社会体系的样子。那恶鬼又怎来的一些人类的习惯?鬼曾经是人,他一早就猜到了。
“人死了,的确尸体被谁吃掉都无所谓。想象一下如果是饥荒,我说不定为了活下去也会吃人。我可不像我的弟弟那样善良,我就是那种为了自己跟亲人活下去,不择手段的类型。”
有一郎直白的自黑道,其实他分明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依然以最坏的程度衡量了下自己的道德标准。
若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十人,百人,无数的不认识的人死在眼前,他都不会眨眼。他就是这样冷血的混蛋,跟他温柔的弟弟一点都不一样。
可是……哪怕是这样的他,也知道,有的界限不可踏过。
“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恶鬼,若吃了人,就彻底舍弃掉曾经做人类时的过去,舍弃了人心。不想让你吃人,是因为想要让你依然保持人心。哪怕你是只恶鬼,还是希望你能保留人心,这样的想法很愚蠢是不是?”
黑死牟没说话,只是走过来,突然伸手,放在他的头上。
有一郎一阵窒息,他还以为脑袋要被鬼拔掉了呢!这是在干嘛?
直至那只鬼移开手,转身继续向前走,他都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你这家伙!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若有一天,你连人心都舍弃了,那就由我来砍下你的头好了!’
有一郎内心与自己做下约定。
他不会说出口,他不像那个年幼又天真的巫女,会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恶鬼。
这是,我与我自己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