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没想到, 到了最后他依然还活着。



    他没有看到其他的鬼，不知那些鬼是被杀死，还是随着鬼王的消失一起消失了。唯有他依然还活着, 是因为缘一的血？从某种意义来说, 他成为了最后的鬼。



    “黑死牟大人，我们成了最后的鬼, 所以干脆在一起——唔？！”



    不知从哪里飘出的童磨, 脑袋正中间被香奈惠用刀戳了个洞，当即倒地。



    黑死牟：“……”



    为什么这种龌龊的东西还活着，蟑螂吗！



    香奈惠面带微笑用刀插插插：“鬼王死了你也没用了，去死吧。”



    黑死牟：“…………”



    无论何时都觉得，女人从某种意义来说真的很可怕。



    黑死牟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之前被热炎所灼烧的手, 外皮已经烧掉, 连骨骼都是失去了生机的灰色, 他动了一下，那灰色的骨骼形状散掉, 原来早已连骨都烧尽，只是因执念维持着形状。而且，那灼热的炙炎其实并未熄灭, 依然在沿着他的骨往上蔓延。



    这是一个极为缓慢又漫长的过程, 就像一支被点燃的香，从外观看来没有火苗, 内部却在缓慢燃烧。



    其实此刻，立即斩掉自己的手臂, 重新再生一只手出来应该并无大碍。但想起那恶灵被白色光柱所禁锢时, 朝他伸出的手, 黑死牟心中绞痛。



    他放下袖子，最终决定不去管它。



    就让它焚烧吧，慢慢焚烧吧，或许这样一来，他的灵魂能像恶灵一般被净化。那本就是他的罪恶，却让无辜的弟弟去承担。若连本该自己背负的惩罚都逃避，也太过不堪。



    黑死牟见鬼杀剑士们已经聚集过来，直接转身离开了。



    “等一等……唔！”



    有一郎想阻止，却因自己也负伤，没走两步就跪倒下，又被鬼杀队的隐强行抬到担架之上，在他哇哇乱叫的背景下把他给架走了。



    “黑死牟先生。”



    蝴蝶香奈惠轻声呼唤。



    “留下来吧，一定有的，人跟鬼能共同相处的道路。留下来，跟我们，跟珠世小姐一起……”



    黑死牟没有回头。



    “或许存在那样的道路，但那是你们的事。我有我自己要走的道路。”



    怎样的道路，让鬼不用吃人也能活？鬼的强大战斗力跟再生能力，都需要充足的食物来做补充能量，而数量最多，又最营养丰富的食物就是人类，这才是鬼吃人的真相。



    也就是说，若不想让鬼吃人，就要降低鬼的再生力与战斗力，将其弱化到人类的程度。



    这些，都是无惨曾经研究发现过的事，无惨不能接受自己变得弱小，因此没有再往这方面研究。



    就这点来说，黑死牟也是一样。



    当初若他变成鬼之后无法维持自身强大，那他恐怕宁可在二十五岁死去，也不会愿意变成弱者匍匐而生。



    ——到最后，我还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恶鬼。我不能接受自己变得更为弱小。哪怕是死亡，也要以强者的姿态来迎接。



    黑死牟这样想。



    他离开了，没有鬼杀剑士试图阻拦他，他们看着他离开，就像目送友人远行。这情景有些奇异，明明他们是敌人。



    也没有谁去追问他去哪里，未来会不会去吃人，那些本是敌人的人，就这样看着他离去。



    又走了一段时间，黑死牟终于意识到为何他们没有追来。



    现在，竟然是白天，他实际站在烈日之下，却毫无察觉。



    泪水从他眼中滑下，他想起缘一给了他血——那个混蛋，哪怕变成了鬼，也是如此特殊，就连太阳都无法阻碍他活动。无惨一直以来的追求，却是他以这种方式得到。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充满讽刺意味的恶劣玩笑，明明渴望活下去的那个死了，明明无罪的那个受到惩罚，却只有他，依然背负罪恶固执的活着。甚至活着这意念，仅仅是因不甘心，不肯承认，不愿接受失去，其实……也并非他自己的渴望。



    他又走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冉冉焚烧着的骨，已经令他失去了整个左臂。



    他走到了一片林间，依靠着一棵树坐下，他想，也许休息一下也不错。



    “你啊，还真是固执到让人惊讶。”



    那取走缘一灵魂的白发男子，坐在他面前的那棵树的枝条上，又很轻盈的落下。



    ……很像猫，喜欢高的地方。



    黑死牟无端生出这样的联想。



    “索性断尾求生，或者干脆点死掉不就好了？偏偏选择最漫长痛苦的死法。我已经跟了你很久，还真没见过你这样自虐的家伙。等你死了，能不能将灵魂给我？”



    白发男子弯下腰，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索要。



    ……



    …………



    黑死牟看着他，回答：“不。”



    白发男子惊奇：“不？但是，你也不准备活不是吗？否则就该砍掉燃烧的创面。”



    黑死牟道：“那是我不可逃避，应得的惩罚。”



    白发男子沉默片刻，随即抬手打了个响指。



    一直被强行压制的焚烧之痛消失，一时间还有点余痛残留，那大约就是人常说的幻痛。



    “我隔绝了你的疼痛，这样一来，你就能自由行动了。作为交换，你死后的灵魂给我好吗？我喜欢你这样充满战意的灵魂，非常明亮，很像我的火焰。”



    黑死牟再度拒绝：“我又没有拜托你。我的灵魂……不属于任何人。”



    白发男子想了想，自以为明白了：“是这样，你想死后去见你的兄弟？好吧好吧，如你所愿。那么就在你还能行动的时候，跟我随便在人间走走，我在找人，需要搜集情报，除此之外还想看更多有趣好玩的事。哪里比较热闹？还有观光去哪里比较好？有什么种类的好吃的？这些有个本地人来为我介绍会更好。”



    黑死牟刚想拒绝，白发男子就很狡猾的截断他的话。



    “走啦走啦，反正都要死了，及时行乐不好吗？再说——我可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你弟还在我手里，具体是杀是剐虽说是通灵王的问题，但我也有话语权，你真的想让他失去轮回的资格，直接被通灵王当灾厄铲除掉？”



    ——超级卑鄙，这是人说的话吗！对，这家伙不是人，明明看起来类似神灵之类，有着强大力量还能遏制恶灵，作风却极为讨厌！



    黑死牟忍了忍，最终还是回答：“好。”



    白发男子有些惊讶，随即偏开头轻笑不已。



    “噗……！哈哈哈，抱歉抱歉，还真是容易懂。跟你开了个玩笑，全都是玩笑，别生气，我跟你讲你的弟弟会去哪里，先带我到最近可以吃到美食的地方。”



    黑死牟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已经看穿，这就是个非常轻浮喜欢口嗨的家伙。



    他站起来身，侧耳听到自己的骨依然在燃烧的声音，给他带来一些安心感。最起码这个男人尊重了他的选择。



    他带着白发男人走向最近的城镇，一路上男人给他讲述了有关灵界，跟灵界的概念。



    “最初只是不分上下天地，轮回运转的存在。后来那些被滞留的灵魂开始闹事，互相吞噬导致恶灵出现，因而从那亡灵之中——最强的亡魂控制了局面，设计了阎罗厅，那就是最初的阴间的雏形。”



    白发男子解释道。



    “很多的世界都是如此，很自然就形成了阴间自己的体系。但是有个男人——有个非常无聊，叫安倍晴明的男人，使用一种能以活人之身进入亡灵世界的方法，进入了灵界。他对当前的体系不满，于是跟一个叫麻仓叶王的人一拍即合，两人弄出一个很大框架的灵界系统来。”



    黑死牟忍不住重复：“系统……听起来，不像是现世之语。”



    若说是未来电脑普及的世界，提起xx系统，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并不是那样的时代，有着未来记忆的黑死牟不禁困惑，难道连安倍晴明都是穿越的？



    白发男子解释：“对，的确不是现实世界——或者说，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出现的东西。他们能做到，是因安倍晴明除了能跨越生死之外，还掌握了时间因果方面的法术。”



    所以这个灵界，是连通了古今中外，弥补前后因果，辐射数个关联的世界，联系紧密的轮回六界的灵界系统。



    白发男子感慨：“还在初期建设，就已经规模惊人，叶王那家伙在未来成为通灵王，直接接管了这个时间段刚架设起来雏形的系统，给它一口气升级了。很恐怖吧，在我们星宿神将来看也很恐怖，这两个家伙，其目的只是出于好玩，有能力的人开的玩笑也是影响世界的恐怖的玩笑。”



    对这点，黑死牟深表赞同，就如继国缘一哪怕变成恶灵，也是个他人难以想象，差点吞噬世界的大恶灵。



    白发男子指了指：“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我要吃！”



    黑死牟无奈，为这个自来熟却连名字都没告诉过他的家伙买了一套各种颜色的大福和果子，白发男子满意的抓起一个丢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露出幸福的表情。



    所谓的星宿神将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在这种时候，通灵王那边很缺人手。哪怕是如同你弟弟这般的大恶灵，也不会轻易浪费掉。”



    白发男子继续解说道。



    “也是因为他尚未吞噬灵魂，才有更高的可塑性，否则变成纯粹的恶灵也只有弄死了。我想大概他会被剥去记忆，利用他来构筑通灵王控制下的灵界之中的小世界，他的意志力很强，用来构筑小世界的副本再合适不过。”



    “之后呢？”黑死牟干涩的问道，“他会一直被留在那样一个虚假的世界？”



    白发男子道：“这就是另一个概念了，人死之后，多数会被自己的执念所困，形成一个小世界，我们通俗来说叫它灵界泡。灵界泡的规模若很大，会困住很多灵魂，这就是灵顿点。最大的灵顿点就是阎罗厅，很多灵魂停留在里面等待转世。但也有很多小的灵顿点，你可以当做存储灵魂的临时副本，每隔一段世界会派灵界使者去清理，防止它们过于膨胀。”



    在白发男子的解释之中，灵界泡与灵顿点是自然形成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否则那么多灵魂全部挤在一个地方容易同化、吞噬，引发混乱。相当于储物袋，将很多灵魂分别装入。



    但是放着不管，储物袋会跟气球一样膨胀，影响灵界的稳定性，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会清理。



    除了天然形成的灵界泡之外，也有人工形成的，整体这些都是灵界的‘副本’。



    而继国缘一的恶灵，因为能干涉现实世界，不能让他留在人间，必须把他封印在灵界。而由于他没有吞噬过灵魂，灵力还很纯净，会被通灵王设置成小副本的核心，架设小副本的系统npc一样的存在。这样一来，维持小副本运作会消耗恶灵的灵子，进一步削弱他；而小副本之中犹如真实世界，可以让npc安心的生活在里面。



    “当然，这只是最佳情况的设想。”白发男子感慨，“但我总觉得没这么容易完成封印，那家伙的执念是你吧，只要你的灵魂还留在世间，早晚他会卷土重来。”



    黑死牟明白了，所以这家伙才如死神一般跟随他，等着他死去好带走他的灵魂送到灵界，如此一来就能确保恶灵不会离开灵界。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黑死牟问。



    白发男子理所当然的回答：“可你不想死不是吗？虽然也没有活着的执念。既然你还准备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索性不要浪费陪我玩嘛！”



    黑死牟：“到最后，我还是没有选择的权利。哼，都是那家伙害我至此，就连变成恶灵都不放过我。”



    白发男子大笑：“哈哈哈，弟弟不就是用来坑哥哥的嘛。我倒觉得你们兄弟很不错。”



    黑死牟：“谁跟他关系不错。好，我答应你，作为交换……我要是死了，还不得不去灵界，请务必消除掉我这段记忆。这是我最后一次被他坑，没有下一次，不要再有下一次！请一定，务必！”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答应你就是，虽然我觉得，你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我说的是你们兄弟很不错，可不是关系不错哦，你这是欲盖弥彰。你也知道以后还是会被坑吧？有趣啊有趣，这人怎样都看不腻。



    再多留点时间出来好好玩一玩好了。这世界跟这世界的人，都意外的挺有趣。



    *



    “有一郎，真的要走吗？”



    无一郎不忍的看向自己的哥哥，好不容易战斗结束，杀死恶鬼，还恢复了记忆，自己的兄弟却要离开他。



    有一郎扛着斧头啊了一声：“没办法，这是我自己跟自己的约定，必须盯着那家伙，若他吃人就杀了他，我走啦！”



    ——若他没有吃人呢？



    无一郎没有问出这个问题，他目送自己的兄弟远行。



    无论如何，只要活着总会再见。接下来，是属于他哥哥自己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