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树接天, 月光明灭。
密林被夜幕遮盖,冷风拂过,掠起一层层浪涌般的茫茫树海。
空气极冷, 亦极躁,窒息感铺天盖地, 又很快被剑锋斩碎。
如今归元仙府魔气肆虐, 心魔滋生壮大, 已然具备了元婴实力,道道黑潮汇聚成咆哮的奔狼,一拥而起,有撕裂空间之势。
裴渡穿行于黑气之间,湛渊划过半空, 引出一道冷色亮光,层层雪雾裹挟着寒冰, 径直劈开狼头。
“凝神屏息。”
楚筝道:“看见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了吗?那是心魔的吐息,能乱人心神,令他心魔渐生。”
谢镜辞眉间紧蹙:“那我们——”
“闭眼, 调动神识。”
少年傀儡喉头一动, 自指尖凝出一道灵力:“你需要进入他的识海, 保护那剑修不受心魔所惑。此地难以受到战况波及,我亦会护在你身边,保你不被心魔所伤。”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蔽珍惜之地, 蕴藏着此生所有的记忆与思绪, 一旦识海受损, 少则丧失记忆与情感, 多则神志不清, 从此变成不通人事的傻子。
因此, 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识海中设下诸多禁忌,阻绝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筝见她微怔,目光一转,露出了谢镜辞所见的第一个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识海,但换作你……想必不会多加为难。”
*
楚筝所言不假。
进入识海的法子并不难,只需调动神识,出体后与旁人进行感知,若是没得到阻碍,便能畅通无阻地探入其中。
释放神识的刹那,世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可辨。
树木枝叶的晃动、一滴悠悠坠落的水珠、乃至不远处魔物们乱且杂的呼吸,都能被尽数感知,以她的灵力为圆心,一点点扩散开来。
属于裴渡的气息干净澄澈,与之触碰到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触,一股巨大的拉力犹如黑洞,不过须臾之间,便将她纳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都尽数消散。
邪魔嘶吼、剑气凛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见踪影,谢镜辞在一片虚无中睁眼,恍惚间,瞥见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闯入她视线的,是一道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站在一间破败简陋的院落中央,面前摆着个木制担架。
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静静躺着,面上蒙了层白布。
“小渡,你也知道,最近山里很不太平,走哪儿都能撞上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面色尴尬,挠了挠头:“他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走了,你……你节哀。”
谢镜辞走近了一些。
这里应是裴渡的记忆,她不过一个擅自闯入的外来者,无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儿时的裴渡已经有了长大后的五官轮廓,相貌清隽,却瘦得过分。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制滥造,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寒风里,显出一团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在担架边,没有哭,声音是孩童独有的干净清澈:“多谢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应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叹了口气:“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帮忙。我本打算让你住在我家,但你也知道,妖魔肆虐,我们村里想吃饱饭都难……大家都不好受。”
裴渡点头,又道了声谢。
他没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来来往往,多数嘘寒问暖几句,离开之际面带悲色,默然不语。
大人们帮他埋好了遗体,男孩再回家的时候,孤零零的院子里没有回音。他似是茫然,坐在床前怔忪许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静静过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开始给院子里的白菜浇水,去集市购买种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谢镜辞跟在他身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面目模糊不清的行人,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
“那个酒鬼死了?”
“听说是被邪魔所害,心脏都被挖掉了。这几日魔物猖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我们这儿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该怎么过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独独留了个儿子,才七岁大吧?”
“那酒鬼整天发疯,夜夜抓着他儿子打,要我说,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点——他不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干活了吗?”
“他娘是为生他而死的。不是说那什么吗?天煞孤星命格,专克身边的人,很危险。”
小小的男孩垂着眼睫不说话,仿佛他们在讨论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低头抱紧种子,沉默着加快脚步。
随着他的步伐渐快,周遭景物被轰然踏碎,变成许许多多凌乱的碎片。
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想来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裴渡并未认真记在心里。
有他用单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床铺角落的时候。
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摔得浑身是血,手上通红的冻疮被石块刺破的时候。
有他在大年夜看着百家灯火,少有地煮了两碗饭,用来犒劳自己的时候。
有他路过学堂,情不自禁伫立许久,被别人发现后脸颊通红,低头匆匆离开的时候。
也有他对着捡来的破烂玩偶,问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嘲轻笑的时候。
碎片凌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只觉眼眶酸涩,再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从不知何时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记忆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晰。
想来是因为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记下,于识海重现之时,才会格外真切。
首先占据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浓郁血腥味。
耳边妖风大作,魔气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一拥而至,引来无数惊声惨叫。
浮蒙山地处偏远,山中灵气沉郁,十分适合邪魔滋生。
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众多人血,能以气息为媒介,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间。凡人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的景象,一时间四处逃窜,鲜血横飞。
谢镜辞一眼就看见裴渡。
他被魔气掀飞,重重落在地上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涌动的气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划破皮肤和衣物,他毫无还手之力,满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濒死的兽。
魔物发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一点点靠近。
暗潮四涌。
濒临死亡的男孩竟没掉下一滴眼泪,漆黑的瞳孔黯淡无神,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一定从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绝望与茫然。
没有家人朋友,寻不见活下来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过且过,曾经无数次想过,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瘦小的身影被逐渐吞噬。
然而魔气并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将触碰他的刹那,一道剑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谁叫了声:“仙人,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山中之人习惯了粗茶淡饭与简朴布衣,此时骤然闪过的几道身影,却皆是锦衣系带、玉树芝兰,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凡俗之人。
为首执剑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剑圣谢疏。
谢镜辞指尖一动。
谢疏身旁站着个白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与身量截然不符的长刀。
这是她。
她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没见过这般破落的山头,环顾四周,露出有些讶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见到了躺在角落里的裴渡。
但与话本子里疗伤相助的温情戏码截然不同,谢镜辞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边一个医修发出惊呼:“别动,我来给你止血!”
村子里有太多伤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男孩,邪魔本身明显拥有更大的吸引力。
“这家伙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谢疏道:“辞辞,当心。”
他身侧的法修笑道:“有我们在,哪能让辞辞受伤?”
谢镜辞心下酸涩,把目光转向裴渡。
那时的她生活在无数人的善意之中,角落里的男孩却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檐罩下浓郁的影子,将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万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伤亡惨重,医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侧,迅速止血疗伤后,就匆匆赶往另一处救人。
经此大变,村落里尽是三两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强撑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长,孤零零一个,安静又寥落。
魔气四散,分化成一条条漆黑的长藤,肆无忌惮涌向路边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极为偏僻,没受到邪祟袭击,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不远处涌动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动。
他神色不改,平静无澜,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气最凶的地方。
身边是火光,暗夜,哀嚎,与绵延散开的血雾。
长藤迅捷而来,空气被穿透的时候,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在沉闷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清香的风。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用力一扑,两人顺势偏移,恰好避开长藤的袭击。
裴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露出些许惊讶与困惑。
将他扑开的女孩同样浑身是血,似是气极,咬牙切齿:“你去送死吗?白痴!”
她话音方落,迅速转身,刀光一晃,将卷土重来的长藤砍成两半。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当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裴渡明显怔住。
他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污秽不堪,即便是匆匆逃离的村民,见到他都会下意识避开,不愿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娇纵跋扈的小姑娘,却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头一回,有人愿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像珠子一样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儿?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欸,你能不能再跑快点?”
裴渡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生涩开口:“我爹娘去世了。”
谢镜辞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轻咳一声,语气是笨拙的温和:“那你别的亲人呢?”
“……没有。”
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可怜,一时没了言语,直到把男孩带到安全的据点,才停下脚步回头。
裴渡本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见谢镜辞转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语,似乎觉得还未出口的话不合时宜,思索一番,挠了挠头,“你把手伸出来。”
裴渡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上生了冻疮,冬天会红红地发肿,此时淌着血,难看至极。
男孩的耳朵隐隐发红。
谢镜辞被吓了一跳。
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好心,平日里怕脏也怕痛,要是裙子上沾了泥,能瞬间变成苦瓜脸。
但她再不解风情,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寻死的念头。
白团子一样的女孩低头伸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血污,指尖沾了点玉露膏,落在裴渡手上,引得后者脊背僵住。
“总之,寻死是不好的。”
她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别别扭扭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虽然现在过得很苦,但咬牙挺过去,总有一天会变好。你想想,这么早就死掉,多不划算啊,要是继续活下去,你能见到许许多多的风景,吃到许许多多的美食,遇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她的指尖一动,围着伤口转了个圈:“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见到某个人,遇见某件事,会情不自禁地想: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看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大概。”
谢镜辞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你的这条命就有了我的一半,不要随便把它丢掉啦。”
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得去找我爹。”
她走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谢镜辞前往的地方火光明灭、剑光四溢,裴渡所在的据点只亮着微弱烛光,挡不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于黑暗,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
然后裴渡逐渐失去意识。
当男孩第二日醒来,妖邪尽退,修真者们不告而别。
他带着满身伤口爬上山顶,望着仙人离去的方向呆呆伫立许久,再恍然低头,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瓶。
那是一瓶丹药。
瓶身上贴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肆意潇洒,他静静看了许久,指节用力,泛起苍白颜色。
多可悲。
他没上学堂,不认识那上面的字迹。
回忆如镜面碎裂,变成无数散落的白光。
谢镜辞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当初豆芽菜一样的男孩稍微长高了些,但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在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不再是破败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庙。
此时入了夜,庙内烛光闪烁,幽寂无声,裴渡应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好奇地上下打量,坐在最里边的角落。
他的衣物干净了一些,却因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被冷风一吹,轻咳出声。
他刚坐好,庙外便传来几道人声。
“你们知道吗?裴府要招新弟子了!听说裴风南爱惜人才,特意下了令,无论出身,谁都可以报名参与选拔——我打算去试试,你们呢?”
“就咱们?能成吗?裴风南名声那么大,不少少爷小姐都争破了头想要进去。”
“说不定咱们就有谁天赋异禀,被一眼看中呢!等会儿,那里是不是有人?”
进庙的是三个年轻乞丐,模样吊儿郎当,领头的瞥见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没人跟你说过。这地方是我们的地盘吗?”
他踱步上前,看一眼男孩手里的包裹:“你一个人?”
裴渡沉了面色,把包裹抱得更紧。
“不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这边赶。”
另一个乞丐笑着上前:“抱得这么紧,里面藏着爹娘给你的盘缠吧?既然你住了我们的地方,是不是应该给点报酬?”
裴渡终于说话了。
他如今的模样与将来相去甚远,眸光幽冷,好似蓄势待发的狼:“我没有钱。”
“没有钱?”
青年哈哈大笑:“让我们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有没有钱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裴渡年纪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拼命反抗,也远远不是三个青年人的对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来不做反抗,只是仅仅抱着包裹不放手。
“这小子骨头还挺硬。”
其中一人笑得更欢:“这里面肯定藏了宝贝!”
男孩咬着牙,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他那样倔的人,面对任何疼痛都不会喊叫出声,此时却颤抖着开口,嗓音发哑:“里面没有钱……求求你们。”
谢镜辞气得浑身发颤,却奈何不了分毫。
这是属于裴渡的、无法被更改的过去,在这段过去里,她无忧无虑,远在云京。
包裹终究被夺了去。
青年们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不过几件单薄衣物、少得可怜的盘缠,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来,被一脚踩回地上。
“这是什么?还贴了张纸条。”
他不舍得把纸条交给旁人分享,原本是想着,等自己学了识字,再亲自辨明谢小姐的言语。
裴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会被用这样的方式传入耳中。
“药比你贵,好好保管。”
青年念着笑出声:“别寻死了,呆子。”
“这什么啊?相好送给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小子就一穷光蛋,能是什么好东——”
青年的声音在此刻停下。
他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颗丹药,声音不自觉发抖:“这这这、这灵力……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究竟是多么价值连城的药,裴渡并不知晓。
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夺回,只能强撑着睁开眼,竭力出声:“纸条,还给我。”
“难怪护得这么紧,我们发财了!”
领头的青年激动得满脸通红,闻言轻蔑笑笑,低头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点头。
一瞬的沉寂。
回应他的,是纸张被撕碎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刀片刮在耳膜。
当纸片纷纷下落,一缕火光闪过,将其烧作漆黑碎屑。
青年们得了宝贝,笑声渐渐远去。
男孩从地上撑起身子,指尖向前,只触碰到一缕薄灰。
他什么也没有了。
那张纸条被他小心翼翼保存,每当夜里,他都会伸出手去,仔仔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那人的影子。
原来谢小姐想对他说,别寻死了。
她还告诉过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见某个人。
某个让他觉得,“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谢小姐还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就什么都没了。
空荡的城隍庙里,没有风的声音。
陡然响起的啜泣被压得很低,起初像是小兽的呜咽,旋即越来越清晰。
父亲过世的时候,裴渡没有哭。
在魔气之中决然赴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此时夜色幽寂,男孩却趴伏在地,无法抑制地哑声落泪,血和透明的水滴一并淌落,将地面晕成触目惊心的红。
谢镜辞沉默着上前。
她虚虚将他抱住,手指有如雾气,在触碰到男孩的瞬间穿过身体。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这段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烛光退去,刺眼的太阳恍如隔世。
这个地方,谢镜辞认识。
这是学宫。
“裴公子剑骨天成,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水灵根,定会在学宫崭露头角。”
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岁的少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温润儒雅,想来是被裴风南教导已久。
领他在学宫转悠的师兄是个话唠,从头到尾说话没停过。学宫里楼阁高耸、祥云照顶,仙鹤的影子掠过池塘,撩动阵阵清风。
在和煦骄阳里,从远处传来女子的轻笑。
谢镜辞一愣。
这是孟小汀的声音。
裴渡本没在意,漠然抬眸,周身气息骤然凝固。
阳光懒洋洋落下来,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他甚至能听见荡开的水声。
四周极静,分明什么都没动,却又仿佛乱作一团,空气层层爆开,让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得头脑发懵。
从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姑娘。
其中一个杏眼含笑,另一个静静地听,唇角亦是上扬,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倏然抬头。
裴渡的耳朵不自觉滚烫发红,想同她对视,匆匆一触,又很快挪开目光。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他。
“谢师妹、孟师妹。”
师兄笑道:“你们今日没有课业?”
“我们正赶着去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这位是——?”
“这是新入学宫的裴小公子。”
师兄道:“他天赋极佳,说不定今后谢师妹能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孟小汀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们急于上课,没打算多做逗留,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穿过长廊,与裴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只留下一缕清风。
“继续走吧,我带你去——咦,裴师弟,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他仓促低头:“……天热。”
“好像眼睛也红了,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风?”
师兄的声音继续道:“方才左边那位是云京谢家的小姐,在你们这个年纪,她修为最强。”
裴渡安静地听,嘴角扬起浅浅的笑:“那很厉害。”
“不过你也很强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惊艳所有人,说不定连她也会大吃一惊。”
少年抱着手里的剑,颊边是圆圆小小的酒窝。
“……嗯。”
在那之后,记忆就变得丰富且澄亮,每一段都格外清晰。
原来裴渡总会默不作声寻找她的身影,佯装漠然地擦肩而过,在两人逐渐远去的时候,眼底涌上笑意。
原来裴渡习惯了注视她的背影,在秘境试炼之际,总会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旦有变故发生,就装作刚巧路过,拔剑把她护在身后。
就连当初学宫里有个匿名告示板,供弟子们畅所欲言,有人写了诋毁她的坏话,认认真真替她辩驳、吹出一堆天花乱坠彩虹屁的,也是他。
谢镜辞生性直爽,在此之前,无法理解像这样不为人知的付出与等候。
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
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愿将她惊扰,只能咬着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与谢镜辞相配的地方。
婚约被订下的那日,裴渡头一回喝了酒。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剑修抱着院子里的大树,双颊溢了浅粉,眼眶同样绯红,一遍遍对它说:“好开心。”
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简单又笨拙。
之后便是跌落崖底,修为尽失,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
然后遇见谢镜辞。
那时他心如死灰,以为是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裴渡虽珍视那一纸婚约,却也明白不该将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签下退婚书的准备,却见她嗓音轻缓,抚上他脏污的身体。
他慌乱不堪,连呼吸都快忘记。
谢镜辞不会知道,去鬼冢寻找裴渡,这个在她眼里无比随心的举动,对于裴渡而言,有多么重要。
恍若重获新生,一切努力都有了意义,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恍惚之间,回忆褪去,谢镜辞来到他识海深处。
魔气涌动,却并不浓郁,立于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满身血污,察觉她的到来,安静回头。
这是属于裴渡的心魔。
他无数的恐惧,源于多年前的城隍庙。
他一无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望。
倘若裴府不愿收他为弟子,倘若他毫无修仙资质,他这一辈子,连惦念那个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连远远地仰望都做不到。
谢镜辞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孩在血泊里抬头,眼中溢着水光,不知是出于自厌还是恐惧,下意识想要后退。
他动作生涩,苍白薄唇微微颤抖,旋即在下一瞬,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这是她当时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体仿佛只剩下薄薄皮肉,谢镜辞感受着他身体的凉意,不由落泪。
在那个时候,裴渡该有多绝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时间,她终于对他说:“裴渡,我在。”
刹那之间,神识剧荡。
眼前的一切都不见踪影,当谢镜辞再度凝神,见到归元仙府里魔气浓郁的密林。
她的身体在发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牵引出冰雪般清凌的剑光。
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污,本是凌厉清寒的模样,在见到她的瞬间杀气尽退,眼底隐隐生出浅笑:“谢小姐,我已将云水散仙的心魔——”
他说着一顿,敛去笑意:“你哭了?”
谢镜辞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
少年近乎于手足无措,疾步向她靠近,语气中带了安抚与歉疚:“我的心魔……吓到你了吗?”
谢镜辞没说话。
在裴渡迈步前来的同时,她也倏地上前。
这是个毫无征兆的动作。
一只手按住他后颈,不由分说往下压,裴渡顺势低头,瞳孔猛然一缩。
冰凉指尖下意识攥紧,将袖口捏出水一样的层层褶皱。
他屏住呼吸,心跳无比剧烈地敲击胸口,剑气凌乱散开,煞气全无。
谢小姐殷红的唇……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