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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师(可忽略)
    作为长安城内盛名的琴师,说实话,我的琴技实在一般的很,我的名声全靠白侍郎刷出来的。



    白侍郎看上的却也不是我,而是我的师傅衾与,然而严格来说,衾与也不是我的师傅。



    衾与先生是久负盛誉的琴师,先生羽化的那日,门下的弟子将他的遗物分配了一番,各自留作纪念。



    末了瞧了眼握着扫帚站在一旁的我,指着角落里无人要的琴,说那个便留与你吧。



    我是山间洒扫的小仆,先生这样的雅人,年轻时赫赫扬名,岁数大了却追求隐世而居,这样的境界我是不能理解的。若是我,定是要一世风光。



    自先生定居山间,我便来打扫庭院了。先生收了不少弟子,皆是天资聪慧,曲子一学便会。



    我也曾偷偷弹过,第二日先生便把所有弟子召集起来,气愤不已的一定要找出昨日弹琴的败类,免得有辱师门。



    吓得我再也不敢在山间弹琴,毕竟这份洒扫的活计也是来之不易的。



    我收了先生的琴,照理也算是半个徒弟了,虽然他老人家不见得想要我这个徒弟。我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背着琴下了山。



    先生的弟子大都继承了先生暮年的品性,各自找了山头去寻灵感了。



    极好,这样我去长安吹牛就不会被识破了。



    衾与先生的名气果然不同一般,我一到长安,摆出自己衾与先生徒弟的名号,便有不少达官贵人寻我去陶冶一番情操。



    我皆未曾应下,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我能在长安立住脚跟的机会。白侍郎的小仆寻到我时,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白侍郎是簪缨世族里熏陶出来的清贵公子,琴技丹青,书法棋技,无一不精,是个一等一的翩翩公子。



    我弹了一首盲遇,是先生临终前编的新曲子,山间多年耳濡目染,我的琴技堪堪称得上会弹而已。



    大概因是新曲,白侍郎不曾听过,让他生生忍住了将我丢出去的冲动。但自从我的指落到琴上时,他的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曲末,旁边深谙自家公子习性的小仆连忙请我出门,我也不甚在意,起身理了理毫无褶皱的衣袍,姿态十足的出了白府。



    自我被白府那位极负才名的公子请过去弹过琴,我的声誉达到了极致。



    我开始辗转于各个权贵之家,其中不乏有精通音律的人,但白侍郎良好的家教让他从不说人是非。



    既然白侍郎都未曾说我弹的不好,他们也不好意思做那点评之人。钻着这样的空子,我在长安城内混的如鱼得水。



    长安果真是个繁华地,不过半载,我便攒下一笔不菲的身家。大宅子置办了,婢女仆从也齐全了,我的快意人生就要开始了。



    我高兴的太早了。



    当我再次被请进白侍郎的府邸时,我沉思再三,却也想不出是什么缘由让这位贵公子有勇气再受我一遍荼毒。



    进门后,传来越发清晰的琴音,是盲遇。这白侍郎果真是个灵秀的人,不过听我弹过一次,便全然记住,弹的不比我那些正经师兄们差。



    曲末,白侍郎示意我上前,问到:“姑娘觉着,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个开场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曾想白侍郎这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也爱听人赞许一番。



    “极好。”说几句好话不过是小事一桩,即便他弹的很差,我也能毫无负担的说出这两字。



    白侍郎笑了笑,又问到:“比之姑娘如何?”



    这是要踩着衾与徒弟的名头壮大自己的名气?



    “自愧不如。”我俯身作揖,满足一下这贵公子的自负感。再者我仅有的一点良知告诉我,他弹的确实比我好上千倍。



    “既然姑娘也觉着我的弹法更好,不如便弃了原先的弹法吧。”



    这是何意,噢,我记起来了,白侍郎是太学讲师,这好为人师的习惯怕是出来了。



    “姑娘毕竟师从衾与先生,总不该堕了先生的名声。姑娘且放心,你来我处学习一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说出这样一番话对白侍郎来说是有些难度的,因为他的脸上已经可见的有了两分窘色。



    此刻我心里竟是不着调的想着你这引路的小仆不就是第三人么。



    不过这一提议我倒是有些意动。我的琴技一半是偷听来的,一半是自己瞎捉摸的,虽说师傅名气够大,但也不够我日日作的,学点真本事才能长长久久的留在长安。



    我儿时的梦想便是到长安,住大宅子,过好日子。



    我忽然想起做孤儿的那些日子,日日被人欺辱,便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娃也敢拿石头扔我,我一瞪,他便缩回父母怀抱,我便知道我不能再瞪了,不然待会儿该挨揍了。



    “多谢侍郎。”这一声谢是诚心的。



    白侍郎愣了一下,不曾想我答应的如此果断,须知这样一来他也算我半个师傅。对于一个有骨气的人来说,师从一人再中途易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但是很不巧,我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我开始闭门谢客,一心在白府学琴,这是我过的最安宁的日子了。不用在权贵面前装腔作势,也不必日日担忧三餐居所。



    这段时光极大的弥补了我幼年时的缺失,我曾无数次的想像一个普通孩童一样,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如何应对夫子的课业。



    幸运的是,我连这唯一的烦恼都没有,白侍郎称得上是极好的夫子,因为他从不布置课业。



    白侍郎有官职在身,时常外出讲学,待他晚归时,我便坐在水榭里点上好几个灯笼,照的亮堂堂的等他来检验一下今日所学,如此一天便又混过去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休闲在家的日子,虽然他总会严苛的盯着我练习,但是多个人陪伴,寂寞就不会来找我了。



    白侍郎很推崇我的师傅,提起他时,眼睛里都是敬佩,我倒是沾了我这个半路师傅不少光,得白侍郎这般用心教导。



    这日,我踏出白府大门,却见一小姑娘蹲在墙外,我上前一问究竟,是个品味不错的小姑娘。



    她阿娘在附近卖糖水,某日她听到墙院里传来琴声,觉着好听,便日日来听了。



    我忽然有个想法,过惯了这悠闲日子,我倒是不太想去那些权贵家中阿谀奉承了,只是如此一来便断了收入。



    这小姑娘提醒了我,或许我可以开个学堂。



    我历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始着手布置。



    我的宅院够大,辟出一处居室作为学堂完全不是问题,再置办上几架琴,靠着我的名声便宜了不少。



    衾与先生的徒弟要办学堂了,这个消息一传开,来报名的委实不少。



    但是,很快,我办学堂的消息被另一个消息淹盖,长安来了衾与先生的另一位徒弟,正在广结名士。



    倒是不知是我的哪位师兄,下了山,入红尘。



    他乡遇故知,我还是有三分欣喜的。但很显然,我的大师兄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当我走进待客厅时,他的面色几乎在一瞬间惊诧起来,转而变为愤怒。



    这般情绪的大起大落以至于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留下荒唐二字,愤然离去。



    很快,长安城内有了新的传言,曾经被各家权贵邀请过府的女琴师,并不是衾与先生的徒弟,而是一个扫地仆。



    这样一个巨大的反差让百姓们津津乐道,逢人便要拿出来点评一番。



    我新收的弟子们,还不曾入门,便被各自的父母领回去的。



    我在琴室一一送别了她们,最后一个小女孩儿走的时候,终究不曾忍住,问我传言是否为真,她那卖糖水的母亲尴尬的朝我笑了笑,拉着她便要出门。



    “如果是真的又如何?”我蹲下来看着她,我想我大概是痴傻了,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非要亲耳听听这世俗的声音才肯认命么。



    大概是这个小女孩眼睛里的光太亮了吧,让我误以为这光是有温度的。



    “那夫子你也太厉害了吧,没有先生教也能弹得这么好听。”是清脆干净的声音。



    原来她眼里的光真的是暖的,我笑了笑,抱了抱她,“回吧。”



    师兄呀,我本不欲与你相辩,只是如今我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只能对不起师兄了。



    大师兄还是太天真了,他如此卖力的坐实我扫地仆的身份,或许那些权贵们会信,但是又有谁会承认呐。



    承认自己恭恭敬敬请进门的不过是一个扫地仆,如此有败颜面的事情是这些大家士族们最忌讳的了。



    很快权贵们联手压制谣言,师兄被认为是衾与先生徒弟的冒充者,因四处散播不实言论被赶出长安。



    我赢了,可我也输了。这一场闹剧,让权贵们看清了真相,声誉,礼遇全都没了。



    我送了师兄一程,他走前送我两个字:“可悲。”也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说我。回程途中,我觉着孤单极了,忽然很想去见白侍郎,他是我来长安后相处时间最多的人了,我想此刻若是能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白府的小仆拦在府门前:“公子今日不在府内。”



    “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公子也不在府内,公子外出,归期不定。”



    也是,他这样一个正直的人,如今得知我的真面目,又怎会再见我。



    我回到自己府内,安静极了,院内小仆早在谣言最甚时一个个的辞行了。



    当日与他们只是签了合约,不曾买断身契,那时他们皆赞我心善,走时却是个个面色怪异,仿佛想把我从座椅上拉下来,换成与他们一样的服饰,如此方能快意一番。



    伤春悲秋不是我的性子,我消沉一段时间,重新开始办起了学堂。



    百姓们总是健忘的,再者权贵们的联手压制,让不明真相的部分百姓认为我是被污蔑的,我的学生们回来了一部分。



    我总算明白白侍郎为什么要教我学琴了,当我的学生在我的教导下学会第一首曲子的时候,我竟比当年自己学会时还要开心,或者这便是为人师者的成就感吧。



    可我还是很孤单,仔细想来,这似乎是学琴时落下的毛病。学琴之前,我独来独往惯了,学琴时白侍郎日日陪伴,如今他不在,孤独便又找上门来了。



    我叹了口气,今日最后一个孩子也归去了,我正打算关上院门,却见门前,赫然站着一人,风尘仆仆。



    “侍郎有事?”我替他斟了杯茶,宛若旧日学琴之时。



    “我做了个决定,未曾征求你的意见。”对面的人斟酌着自己的言辞。



    茶色氤氲,雾腾腾的遮住我的视线,也不知对面的白侍郎此刻是何种神情,我摩挲着杯沿,轻声道:“我把师兄赶出了长安。”



    “你怎可一错再错!”白侍郎惊诧又愠怒道。



    方才腾升的雾气又缓缓落下,我终于瞧见白侍郎的神情,是失望与难过。真是生在光明长在光明的人,不曾见过一点黑暗,就连生气时眼神的明亮都让我羡慕。再见白侍郎,已是一月之后。西南夷族来到了长安,想要学习一下大盛文化,特地带来了一批学子,文书说的很是客气,但是实际行动却是挑衅十足。



    我作为衾与先生的弟子,也拿到了一张文斗邀请函。层层验身,我竟也有幸进入这巍峨宫殿。



    大殿上陛下与夷族使者相谈甚欢,表面气氛一片祥和。我与一众民间学子坐在殿内最后一排,远远着瞧见白侍郎穿着朝服坐在前排。



    上次不欢而散,今日遇见是否要上前打声招呼,若是他不屑于理我,我该怎么下台。我正兀自出神,却被一声高呼唤醒,竟是陛下唤我。



    “你便是衾与先生的弟子?朕曾有缘听得先生一曲,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想来你的琴技也是甚佳,夷族使者想与你切磋一番,你可愿?”



    “陛下,我部听过衾与先生的大名,能与他的弟子比试一番,是我部的荣幸。”夷族使者很是真挚。



    我低头不语,心中想着推卸之词。



    “衾与先生曾游历各国,为我大盛争了不少光,朕也很看好你,来人,抬上凤兮琴。”陛下显然很是欣慰自己国都人才辈出。



    我看着殿上的陛下,一副笃定我肯定能获胜的模样,心中不由的咯噔一下。



    琴已上场,如今骑虎难下。夷族文气不昌,若是我的任何一个师兄,都有可能赢得这场比赛,可我真正学琴至今不过一载有余,也非天资聪颖之辈,如何能保证赢过夷族精心挑选带来的琴师。



    若是在陛下眼里,一场必胜的比赛却被我比输了,陛下会如何作想,天子之怒我能否承担的起。



    可若是此刻承认自己不是衾与的弟子,这欺君之罪该如何,这满堂之上请过我的贵族的颜面又该如何。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可是此刻我的背上已是汗意盈盈。这一刻我竟是想不出一句推搪之词,我看着殿中央的凤兮琴,想着该不该赌自己琴技高于夷族琴师的那一点点可能?若是败了,这后果……



    “陛下,臣自幼爱琴,这凤兮琴瞧着臣一时技养,臣斗胆自荐,能否把这个比试的机会让给臣。”白侍郎忽然出声。



    “臣师从骆珏先生,可否有幸与您比试?”白侍郎笑着问夷族琴师。



    夷族琴师显然是知道骆珏先生,十分兴奋的应下。



    我悄悄退出殿外,有风吹来,汗意逐渐消退,脑中也逐渐清明。原来师兄离开前说的可悲是指我呀,空有名声而无实力,终究这名声变成一把扎向我自己的利刃。



    我想起衾与先生讲课时,劝告他的弟子莫要追名逐利,那时我正洒扫庭院,心中嗤笑若是不要名利,他们为何要千里迢迢拜您为师,天下好的琴师一大把。



    我自称衾与先生的弟子,也想过,我虽不曾在他的课堂里坐过,但他上的每一堂课我都听过,勉强也算半个弟子吧。



    如今想来,先生的话我何曾听进去半分,我哪里算先生的弟子呐。



    思绪正愈发飘散,身后却传来脚步声,是比试结束的白侍郎。



    “赢了么?”我问。



    “嗯。这个给你,那日我去找了我师傅,你跟我学琴一年有余,也算是师承一脉,我去求了他老人家收你为徒,待你学成归来便好了,借用他人的名声怎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实力来的可靠。去与不去在你。”



    我看着自己握着的手,缓缓摊开,里面塞着白侍郎给我的推荐信,原来那时候他真的出了远门,他去替我寻了一个真的师傅,属于我的师傅。山间学艺,光阴漫漫,我还是不大明白为何名师总爱隐于高山,来回采买物资真的好累。



    放下生活物资,我照例去拜见先生。



    “你如今学艺也三载了,技法已有**成,剩余的是悟性。你的性子不适合苦修,且下山去吧,于红尘中参悟。”骆珏先生说到。



    再回长安,仿佛旧事皆是黄粱一梦,我很想回故居看看。



    院内传来琴声阵阵,是盲遇。我悄然推开院门,偏院内坐着认真听课的学生们,门窗皆开,光线充盈,衬着空中尘埃四处飞扬,落在那个人讲课人的肩上。



    那个人在早春的光里,周身明亮,我看了看我身后的影子,阳光和煦,真好,这一次我也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