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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国三个月回来,我新婚不久的丈夫和以前不太一样。半年前,叔叔相中了副官陈惟龄做侄女婿,为了让我答应脸都不要了。一脸横肉、杀伐果断的前军阀站着梨花木的凳子,脖子上套着白绫,哭得情难自制。



    我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进门便听见叔叔哭喊着:“哥啊,我对不起你啊,就不该送绾绾去学堂、去留学,好好地孩子都教坏了!哥啊,我也没脸活了,弟弟这就下去给你赔罪!”



    说罢准备踢开凳子,却被一干人等紧紧抱住腿,婶婶更是擦着眼泪道:“老爷有话好好说,何苦跟自家的房梁过不去啊!”



    婶婶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不过,叔叔的身板就算真吊上去,先出事的应该是家里的房梁吧?得,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我没办法只能妥协。



    陈惟龄很忙,早出晚归,一整天见不到人影,而我凭着叔叔的关系在政府做文书工作,闲人一个。三个月前我前往德国继续结业考试,拿到了医师资格证便回国。



    我和陈惟龄虽相处短短两个月,却总觉他不对劲。夜晚十点,我守在餐桌旁等着陈惟龄,听见开门声连忙出来,陈惟龄放下外套,“饿了?我去给你做饭。”他向来冷淡,从不多说一句话。



    我冲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他被我的主动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我踮起脚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怀孕了,两个月。”



    出国三个月,怀孕两个月……陈惟龄眼瞳一滞,眸色黯淡下来,笑容僵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终是我忍不住打破僵局,一声嗤笑让陈惟龄发觉上当,他有些生气,沉声道:“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看着他在厨房忙碌,又想起刚才的表情,心中的怀疑有些动摇。或许是我想多了,或许三个月足以让一个人发生改变。



    我和陈惟龄一直分房睡,只有夫妻之名。他从卧室抱着毯子出去准备在客厅打地铺,“陈惟龄,你和以前不太一样。”



    陈惟龄肩背一僵,转过身来,“是吗?”他还是不对劲。我拿到医师资格证便在医院上班,一天下来手术查房忙得不可开交,连最爱的歌厅都很少去,将诸事抛之脑后。好不容易准时下班,我直接和小姐妹去了歌厅跳舞,玩得尽兴才回家。



    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三人,不由分说绑走了我,嘴里塞了布,眼睛也被蒙上,只能任人摆布。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老熟人。“老师,你怎么在这?”



    弗兰克,一个络腮胡子的德国人,他的手受伤了。



    我瞬间明白了,问:“多少人受伤?有药吗?”



    屋子里还有四位伤员,加上绑我的三人,一共8人,俨然是个国际组织,他们身上有枪伤,残留的硝烟味还能闻见。



    弗兰克不说,我也不愿多问,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无论如何先把人救回来。当看见那张朝夕相对的脸,便再也忍不住装傻,“陈惟龄。”



    陈惟龄的胳膊有些淤伤,碍于环境我简单包扎了一下,弗兰克看出我与他相识,便问:“你们……”



    “不熟。”



    “我是她丈夫。”



    处理好伤员,陈惟龄和我一起回家,一路无言。回到家里我紧绷的弦终于断了,身子陷在沙发里,陈惟龄坐在我身边哑巴似的。



    “你就不想解释一下?”许久,我直起身子问,他三缄其口,“你不说我也不问。陈惟龄,你现在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别死。”



    听到我的话,他深呼吸极力掩饰着自己,拆开话题道:“饿了吧?我去做饭。”一上午来医院搜查的特务来了三波,好在队伍里有熟悉面孔,我旁敲侧击从他口中套出了一点消息,昨天夜晚,一伙间谍盗走政府机密文件,双方火拼了一场。



    难怪一大清早就来检查,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只盼这事和陈惟龄无关。指针指向十二点,陈惟龄准时出现接我下班,“我订好了餐厅,走吧!”



    “把外套脱了,”我把他按在凳子上,拿来医药箱,“家里的东西不够,昨天只是消毒包扎还没上药。”



    不愿配合的陈惟龄听了我的话一愣,随即缓了过来,不再拒绝我的好意,“好。”



    趁着上药的空档,我告诉他特务检查的事,暗暗提醒他小心。



    陈惟龄神色凝重,“我知道,谢谢。”



    看来昨天的事真的和他们有关。



    “陈惟龄,你会伤害叔叔吗?”临出门前我问。



    穿上外套,陈惟龄牵着我的手,附在我耳边轻轻道:“不会。”



    他凑得这样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间,身为新时代女性,我也曾和异性有过这样的距离,只是,从未觉得向现在一样热。



    脸,好像在发烫。



    餐厅里,陈惟龄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嗯?”他忽然这样一问,我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客厅里的灯被砸了,备用灯泡也碎了。”看着一脸无辜的我,陈惟龄无奈道。



    “是我干的,等会一起去买新的。”



    一餐还未吃完,便有不速之客,李明仁带着一队警察荷枪实弹进来,俨然冲着陈惟龄。



    餐厅里的其他客人一哄而散,我不紧不慢起身,没好气抱怨:“这里可没有伤员,你来干什么?”



    气势汹汹的进来,李明仁扫视着我和陈惟龄,本可直接带走疑犯,如今不得不多费些唇舌。他云里雾里道:“伤员有没有一会就知道了。绾绾,公事公办,今天我得带走陈惟龄。”



    我紧紧拉住陈惟龄的手,问:“凭什么?是因为昨天那件事?”



    碍于元帅的面子,李明仁好脾气解释道:“是,还有我们现在怀疑陈惟龄是个冒牌货!”



    李明仁的话戳中了我的心,他将我的怀疑坐实,而那掌心微微发汗的手更加让我摇摆不定。



    我看着陈惟龄,他的眼睛射出利剑,随后满是轻蔑,“李科长可真有意思,要是真想抓我,总得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吧?”



    “是真是假,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李明仁拿出拘捕令不屑道。他的眼神我看着实在讨厌,还没查清楚就俨然把陈惟龄当犯人了。



    “好,要不你把我也一起拷走,我人微言轻,有没有拘捕令都一样,”我挡在陈惟龄面前,“他一个假冒的能潜伏这么久也少不了我的功劳,说不定我是他的同伙呢!”



    看我态度坚硬,李明仁劝道:“绾绾,你现在这是妨碍公务,这是上级的命令,你为难我也没用,要是让大元帅知道了……”



    “大元帅?难为你心里还记的大元帅,”我笑道,“要不把大元帅也一起拷了给你审?我是大元帅的侄女,说不定我们一家人全是间谍。你可要抓住机会,说不定这次能一锅端了,这样李科长才能指望升迁啊!”



    “绾绾……”看我护人心切,李明仁劝不动我也不好硬来,只能狠狠瞪了陈惟龄一眼。



    “陈惟龄是我男人,不许你动他!”



    局面一度僵持,估么再过一会儿李明仁就会知难而退,陈惟龄却先服了软,“行,我跟你走一趟。”



    “可是……”



    我一时错愕,陈惟龄解释说:“你刚才不都说了,我是你男人。妻子这么硬气,我这个做丈夫的也不能落了下风。况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说是不是李科长?”



    “正是,”李明仁附和,“倒是绾绾这样护着陈惟龄,平白让人生疑。”



    “这么说,今天我们夫妻俩得跟你走一趟了?”



    陈惟龄的拘捕令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他和上司都担着得罪大元帅的风险,要是再把张绾弄进去,大元帅定会大发雷霆,取他项上人头都有可能。



    李明仁陪笑道:“怎么会呢?就是单纯的配合一下,事情一结束,我亲自把他送到你跟前!”



    李明仁带走陈惟龄后,我心里惴惴不安,忙赶去叔叔家请他帮忙。叔叔似乎有所耳闻,对陈惟龄卷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三缄其口,只答应托人在里面照应陈惟龄。



    比起陈惟龄,叔叔对我的态度更感兴趣。



    叔叔慢悠悠喝着咖啡,“绾绾,你相信他吗”



    我被叔叔冷不丁的一问吓到了,生生咽进下意识地回答,开始细细思索着这个问题。从德国回来我就察觉陈惟龄不对劲,今天的事无疑坐实了我的感觉,可是我不愿相信他是假冒的。



    如果身正行端,陈惟龄何必心慌?我又何必阻拦李明仁抓人?



    想了许久,我才明白我害怕李明仁带走他,是因为担心那一夜的事暴露。若是以嫌疑犯的身份落到李明仁手里,身份是真是假放到一边,陈惟龄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定到时候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叔叔,我信他。”



    叔叔的眼睛里跳跃着八卦的色彩,他神秘兮兮问:“绾绾,你是不是爱上了那小子?”



    爱陈惟龄?开什么玩笑!



    “我才没有,我只是看不惯除了我以外的人欺负他!”叔叔的话直戳我的心底,从里面爬出了心虚。



    “占有欲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之一哦!”婶婶端着咖啡坐在叔叔身边,叔叔很满意她刚才的一番话,两人意见相合碰杯示意。



    夫妻混合双打,我自知不敌便溜之大吉。



    在里面呆了十三天陈惟龄才被放出来,不是李明仁心慈手软,而是他真的无懈可击。费力从黄埔军校调出档案验血型,找来他的同袍叙旧,若是陈惟龄父母尚在世,恐怕也会被请来喝茶。



    李明仁遵守承诺亲自送陈惟龄回来,但我不想再和他多待,他自知被嫌弃也没恼,临走时不怀好意说:“陈副官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是十几天前伤的吧?”



    我接过话茬,“是啊,我丈夫换灯泡的时候摔伤了,李科长要是不信,我家里还留着摔碎的灯泡。”



    “这东西还留着?”



    我笑道:“托你的福,我丈夫不在家,灯坏了我又不会修,在叔叔那叨扰了许久。”



    “呵呵,”李明仁尴尬地笑笑,“陈副官这沙场老将还会这样不小心?”



    陈惟龄解释说:“娇妻在侧,难免失神,李科长成婚已久,自是忘了新婚燕尔之乐。”



    陈惟龄回来后安上灯泡,日子还像以前一样过,他确实是真正的陈惟龄,但能让李明仁冒险,可见假冒一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唯一我能确定的是:在我离开的三个月里,一定出事了。



    叔叔在英法租界被枪杀,凶手已经抓到,但事情远没有平息。身为医生每天面临死亡,我已经习惯了平静地面对这一天。



    客厅里的灯泡被打破,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玩具熊,哼着儿时叔叔教我唱的歌谣。



    陈惟龄进来时见家里黑漆漆的,以为我不在,打开玄关的灯才发现一片狼藉。踩上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越过杂物,他轻轻把我搂在怀里,听我唱着歌谣。



    过了许久,陈惟龄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外面不太平,医院那边我帮你请了假,这几天我在家里陪你。”



    我松开粉色的玩具熊,双手环上他的腰身,“陈惟龄,咱们家被抄了。”



    许是受叔叔的影响,我对这种事很敏感,他们正在用叔叔被杀这件事做文章,白色恐怖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



    陈惟龄轻声应下,“李明仁还在怀疑我,是我连累了你。”



    “叔叔是粗人,这辈子唯一会的诗就是我刚才唱的《静夜思》,这个熊是他送我的,他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个,可那时候我都十八岁了。”



    我紧紧抱着陈惟龄,脸颊贴在他炙热的胸膛上,温暖的怀抱让我放下一切戒备,放空一切,寻找飘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泪水沾湿了衣裳,陈惟龄的双手爬上了我的背脊,“有我。”



    良久,我问:“叔叔过世前一天见过你,他说什么了?”



    陈惟龄道:“叔叔让我好好照顾你,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在迟疑,他还瞒着我,可这一次我不想再装傻了。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我轻轻推开他,擦干自己的眼泪,“陈惟龄,你在假扮你自己,对不对?”



    陈惟龄眉头紧蹙,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闲着没事干,做了一道题,用的是排除法,”我抱着小熊,逗弄着它的四肢,“叔叔曾说一个国家三个政府不成样子。宁汉合流后,他也站了队,但我知道他不甘心。你和叔叔很像,永远把民族大义放在心上,我猜你做到了叔叔没做到的事。”



    陈惟龄按住我的双手,沉声道:“别说了,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



    “什么都不知道,总需要保护就是对我好吗?”我仰起头正对着陈惟龄的眼睛,他言辞闪烁让我不自觉往最不可能的答案去想。



    排除掉其他选项,剩下一个就算再荒唐那也真相。



    “陈惟龄,我现在好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随手抓起一块布条蒙在眼上,“带我去找老师。”老师是共产国际的成员,陈惟龄是他的战友,现在我也是。



    日本人训练了一位间谍来假冒陈惟龄,只是那位同胞不愿为他们卖命,在告知陈惟龄后设计自杀,自此陈惟龄开始了三面间谍生涯。



    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离开的三个月,说来挺巧,当初匆匆回国是因为我暗地里救治了因任务负伤的弗兰克,结果招来了不知名势力的监视,原来那时我们便有了牵扯



    叔叔的死是日本人所为,他们为分化中华做了什么我也有所耳闻。叔叔对陈惟龄心思和立场有所察觉,但他选择了相信。



    后来我们去过很过地方,换过无数身份,完成无数任务。受过伤,流过泪,却从未打过退堂鼓,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大山压迫还是列强践踏,都无法消磨。



    走过枪林弹雨,一起出生入死,有一天暂得片刻悠闲,陈惟龄和我坐在院子里乘凉,他问:“为什么相信我?”



    我主动与他十指相扣,“因为你手上的茧,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叔叔家吃饭吗?那天在车上我没认出你,后来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陈惟龄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故作轻松道:“那时候我们已经领证了,还拍了婚纱照……我这个丈夫挺不称职的,都没能让我的妻子记住我的脸。”



    “你别生气,现在不会忘了的。”我陪笑道。



    异乡的天空升起一轮玉盘,月华似练,庭下似有积水,空澄明澈。草丛深处蝉鸣蛙声不绝耳畔,静谧祥和,让人不由得沉醉于这片刻安慰,唯恐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