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某一天,我在所有诉讼案子里见到了你的名字。
阮星云。你是作为被起诉的那一方。
我好奇地翻开案子一看,你竟然被牵涉进了一场离婚官司里。
我立刻停止了所有的胡思乱想,可又还是难免会把你与第三者联系到一起,因为这毕竟是一场夫妻双方关系的案子,掺杂进了其他女人肯定会被以为是出轨或者偷香。
可在我眼里你向来不是那样的人,甚至我在读书时代还喜欢过你。
好像现在也还在喜欢着,所以才会看到你是被起诉方时心头一紧。
我翻开案子仔细看了起来,可越看我的眉头拧得越紧,心里却是越来越轻松,甚至觉得你遇到了无赖。
因为你并不是第三者,也和他们的离婚案子没有多少关系。
女方起诉你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两年前误领养了他们的孩子,而他们找孩子的这两年,离婚的事情就一直被耽搁,直至发现孩子在你那里。
我真是觉得你的这个案子够有意思的,因为他们两夫妻的离婚案早就在两年前提交了法院,而一直未宣判的原因就是孩子的归属权,偏偏孩子在那个时候丢了,而你捡到了孩子,甚至给他办理了领养证,所以这是两个性质的官司。
难怪他们会把这个案子交到我手里。
作为律师的我需要了解情况,所以,我有理由打听你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甚至你的个人情况。
出于我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也出于我对老同学的关心。
可这两个借口都太冠冕堂皇。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近几年的感情状态和生活状况。
留作联系的地址写得很大概,我觉得你有些不想让人知道你的住处。
尽管这样我还是凭借着那个模糊的地址找到了你家。在一个落败的弄堂里。那里在清朝的时候曾经有人中过举,被夸得神乎其神,可直到进入了新时代,那些东西被认为是腐朽,所以搬走了很多人。
弄堂里的门户都是敞开着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从进口一直找到出口,只有一家是紧闭着。
我猜想那里便是你居住的地方。
入眼就是无尽的荒凉,我的心情瞬间有一丝压抑,甚至觉得你的生活很艰难,不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叩着门,既想那扇门打开一看里面是你,又怕门打开以后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的心在无尽地纠结着。
然后在一声刺耳的门椽转动声里弄堂的寂静被打破,眼前没有人,可却传来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一声叔叔让我低头看见了那个孩子。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收养他了,因为孩子真的很可爱也很讨喜,一声叔叔喊得我心都快化了。
然后就看见你走了出来。头发被高高地束起扎于脑后,显得干练又简单,一身浅紫色的旗袍于腰上系了一个围裙,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
在看见外面站着的人是我时你的瞳孔骤然收缩,然后一脸吃惊地伸手捂住嘴唇喊了我一声:周庭深。
你的声音一向是有辨识度的,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旁,我对着你痴傻地笑了笑。
院子被你收拾得很干净,就连叶子也是在我进来时新落下的。
我去的时候你正好在做菜。
我很荣幸赶上了饭点,能尝到你亲手做的菜。
那个孩子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喊他阿宝,然后他就会奶声奶气地回应你。
可在案子上孩子的名字备注是张明宇。
把我带到堂屋后你就领着你的小尾巴进厨房了,我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你家观赏起来。
敲门时的纠结尽散,因为外面和里面简直两幅光景,你的家被你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甚至因为有孩子的东西在而更加温馨,我看着你们两人的黑白合影笑了笑,然后就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菜的香味。
很快你就让阿宝来喊我吃饭了。孩子被你教得不错,礼貌和修养都不欠缺,甚至还帮助家中大人做家务。
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孩子,从法律上来讲你们甚至没有任何关系。
你笑着问我怎么会找来这里,我向你眼神示意饭后再说,然后就贪婪地享受起你做的菜来。
很家常的小菜,因为有我的加入,盘子里的菜都被一扫而光。
饭后阿宝跑去一边玩,然后你坐在了我旁边,问我有什么事。
我兴致勃勃地跟你说我接到了你的案子,可你却愁眉不展,对我说。
周庭深,我是被告,在法庭上我们是要对簿公堂的。
在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我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种对不起你的感觉。
我是个专业的律师,可我却失了我最根本的职业操守,我把甲方与乙方搞混,今天该去访问的该是张氏夫妻。
在那一刻全部的窘迫和难为情向我袭来,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很纠结,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你面前有些无所遁形。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你淡淡地回了我一句。
你紧张什么,幸好今天遇到的是我。
只是,哪里有什么幸好,阮星云,我对你是关心则乱。看见你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后我也放松了不少。
你给我泡了杯茶,是武夷山的明前龙井。我对你的生活现状表示很疑惑。
看案子上的描述孩子是在三岁走丢的,那段时间最需要大人的看护,看着孩子这样健康快乐显然你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从此我推断你没有工作。可你家里的家具摆设和饮食来看又不像是生活不好的样子。
既然你没有工作又怎么能提供孩子这样优渥的生活环境呢?
我的目光又回到你脸上。
你的眼角处有了细纹,淡淡的,只在笑起来的时候能看见。
我把话题转移到了你的工作状况上,闻言你对着我笑了笑,我仿佛看见了你眼睛里的无奈和辛苦。
然后,我从你口里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你说,我结过婚。
在听到的那一刻我只觉得你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烁,耳边不断重复着树叶窸窣作响的声音,心脏好像在那一刻瞬间被冻结一样。
就像一个穿得很暖和的人在冬日里忽然被冰水淋头浇下,那种寒意从全身蔓延到心口,然后又紧紧地压迫着。
你伸手在我肩头拍了拍,我问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先生是哪里人……
我在用散漫的聊天来掩盖我当时的无措和失落。
院子里突然扬起了风,耳边的声音渐渐消散。
树叶被风吹得纷杂落下,然后又被卷进了风里,它就像是一个嘲笑人的妖怪一样看着我,让我直觉心里发毛。
阮星云,我甚至都不知道现在是该喊你阮星云还是别人的太太。
你就像是我的克星一样。
法庭上的我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可现在我却支支吾吾,看着你吐不出半个字。
我在想如果开庭那天你坐在我对面我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的情况,如果真的有那真的是我律师生涯里被抹黑的一笔。
接下来你说的话更是让我吃惊不已,前后下来心里的那种落差感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阮星云,岁月弄人,可我不知道,它捉弄的一直只有你一个。
你赤诚地看着我躲闪的眼神缓缓说到:周庭深,我和那个人离婚了。阮星云,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大喘气,因为这样会让人觉得生无可恋、毫无意义。
和你交谈的一个半小时里我的心跳一共漏跳了二十拍,眼神飘忽六次,紧张了十九次。这一切的数据我都很敏感地记着。
阮星云,我该说你糟糕还是随便呢?毕业三年你离婚又结婚。
你知道曾经在我接手过的案子里结婚又离婚的最短时间是几年吗?
虽然我也记不太清了,但是时间肯定比你的要长。
阮星云,我心里好恨你,可是我又克制不住地喜欢着你,那种矛盾又纠结的感觉你能知道吗?
也许你知道吧,因为在后来的一次相处里你眼睛里亦流露出了那样的感情。
弄堂里一直在刮着秋风,透着凄清和萧瑟的气息。
我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后就告别离开了,你抱起孩子向我挥手再见,那一刻你俩的脸仿佛重叠在一起一样,在暮色中让人错乱了目光。
我落寞地走在巷子里,走在秋风中。
阮星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断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可答案始终只有一个,那便是:你是个聪明通透的人,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
比如那年选修课,所有人都报了语言表达老师的课,只有你报了写作赏析,结果我们的课老师很严格,每天都要写作业,而你的课却只用在课上做一份赏析即可。
我记得当时你在银杏树下自由自在捡树叶傻笑的样子;记得你在体育大课上长跑的样子;记得毕业时你跑过来与我们合影的日子……
唯独,没见过你结婚时候的样子。
越想越气,心里的怒火无处发泄,我便开着车子在这座城市里胡乱地绕圈。
从你居住的弄堂开到了电车轨道站,又从码头开到我上班的事务所……
我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看着弄堂里的那棵大桦树失了神,树叶蹁飞旋转掉落在了我车子的车头。桦树叶的形状很好辨认,我隔着车窗对那叶子吹了口气,然后窗外就有一阵风吹过扬起了那个叶子。
都说秋风恼人,可我倒觉得这秋风似是知晓人的情意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起风,什么时候该平静。
我在那里坐了一下午,秋风就吹了一下午,吹得我的气性都没有了才又开动车子离开。那天早上我是被电话的铃声吵醒的,睁眼就是嘈杂的召唤,我有些不耐烦地下床去接。
电话刚一接起来就听见了你惊恐焦急的声音,我顿时醒了神,然后急急问你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听筒里满是哭诉,然后我才断断续续听清楚了。
原来是在我走后那家夫妻就去找你了,还说看见了我。
原告律师和被告在一起的确会被怀疑私下贿赂。
可我没有管那么多,而是急忙穿起衣服就开着车子出去了。
还没走进弄堂就有吵闹声传来,我想起这一条巷子只有你一户人。
我赶紧加快脚步赶过去,然后就看见了那对夫妻抱着孩子和你对峙的场面。
你哭得泪流满面,俨然没有了当初的稳重和骄矜,因为我知道那时你心里在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煎熬。
我冲过去站在你身边扶住你,然后就听见了我的委托人对我的各种说辞。
他们说我假公济私,暗中联系被告欲让他们败诉,说我与你私相授受,甚至比这更荒唐的……
我没有搭理他们而是轻笑了声。
你抓住我的袖子说帮你要回阿宝,一定要把阿宝留在你的身边,当时你的眼睛里满是慌乱和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因为你是被告,我是起诉方的律师,我没有理由这样帮你。
你哭得伤心欲绝,苦苦哀求他们放下孩子。
可星云,他们才是孩子的正牌父母,从法律上讲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才合理合法。
我劝你说要不撤诉算了,如果庭外和解还能有探视孩子的机会,如果彻底败诉就真的没机会看到阿宝了。
你当场拒绝了,脸上满是坚毅和刚强,眼泪在你眼眶里无尽打转,然后又倏地滑落……
然后我就听到了这辈子最戳心窝子的话。
阮星云,你怎么那么傻,为了领养孩子和别人协议结婚,那人反悔之后又骤然离婚。如果不是你申请了单亲补助你还会活得下去吗?
你把自己的青春和名声都给了那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可无论如何法庭的宣判结果都不会是你。
因为他们不会让孩子留在一个没有生活保障没有亲生父母的家庭里。
在说出实情后我有一丝愣怔,然后又迅速开口和他们说再不和他们打官司的话,只要孩子能留下来陪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就会把孩子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们。
你恨恨地瞪着我,眼睛里满是质疑和愤怒。
张家夫妻终于松口,你抱着孩子跑回了屋里。阮星云,我想带着你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只有离开这里你才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流言蜚语。
天慢慢擦黑,黑得让人心里直害怕。
阿宝收到了惊吓,你抱着他足足安慰了一个多小时他才肯睡觉……
我一直站在院子里听着里面的一切,直到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你才出来。
你的表情很平静,可眼神里却满是绝望和无助,我走上前扶住你,可刚触碰到你时便是无尽的寒凉。
我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还好,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
你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我看着你这副落寞麻木的样子只觉难过,然后牵着你走出了屋子。
在那棵大桦树下我们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你肯回扣住我的手指。
记得那晚我把你压在巷子口的墙角,毫不犹豫地贴了过来,我俩的鼻尖紧紧地碰在一起,你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我看见了你眼里的茫然和无措,然后又悻悻地别开了脸。
我知道现在对你做出这样的动作无疑是趁虚而入,我不想在你心里留下我不好的印象,所以我没有强迫你,而是想着让你慢慢来……
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可能会回答因为喜欢而喜欢,如果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就真说不上来了。
好像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心里就有了你的身影,后面不过是愈加浓烈罢了。
阮星云,在你答应和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刻我仿佛像打赢了全世界的官司一样,心里的高兴和得意溢于言表。
而噩耗又来得让人那样猝不及防。
阮星云,这对我不公平。
阮星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跑慢或者快一点呢?如果你跑得慢或快一点的话那张车就不会撞到你,只会与你擦肩而过。
阮星云你知道吗?阿宝在你走后的那个夜里哭着喊着要你陪他,要你给他讲故事听……
可我们都知道,阿宝再也不会遇见一个那样爱他疼他的阮星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