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月很亮, 皎洁地照在窗纸上,在室内留下一片幽幽的月光。
千梧缓缓抬头看向门边。明纸上映出一个人形轮廓,那家伙在门外动来动去, 姿态僵硬怪诞。它贴在门上细细地嗅着,尖长的指甲划在明纸上,发出细微的撕拉声。
屋内一片潮热, 江沉伸手轻轻遮在千梧眼前,低声道:“别看了, 它应该不会进来。”
他说着摸索出红烛立在两人枕头之间, 红烛安静地亮起一粒烛光,门外的东西似乎更犹豫了一下,指甲不再划门。
另一间房里, 大口大口的吞咽声终于告一段落。那东西不停地打着嗝, 拉门开了又关,和门口的家伙一起走远了。
片刻后, 小楼里重归寂静,千梧却在潮热的房间里出了一身冷汗。
“隔壁是谁?”他压低声问。
江沉睁开眼,抬手挥灭蜡烛收好, 说道:“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年龄的男玩家。个子高高的,有点胖,嗯……看不出职业特征, 今天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或许是个普通上班族。”
千梧下意识又看了眼门,“死亡触发条件是什么?”
“或许真是凉茶。”江沉稍顿,“上半夜我没睡着, 闭眼数光是经过我们房间的玩家就陆续有七八个。”
千梧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去讨茶?”
“或许是吧。”江沉伸手轻轻揽着他, 在他背后安抚地拍,“凉茶喝过后体内越来越燥,是会上瘾的。”
千梧说不出话来。一共二十一个玩家进本,首夜就有一半人中套。
“神经不会太放肆杀人,毕竟船夫们也都说这会是个宽慰本,我相信。”江沉闭着眼睛低语道:“大概谁喝得最多谁倒霉,睡吧,失眠不好,明早就知道了。”
房内潮热到了极点,江沉的手也带着温度,但拍在身上已经不会再增加负累。
千梧汗水涟涟,思绪纷乱,却被他拍的逐渐重新生起困意。
*
第二天早上,凉风拂面的一瞬,千梧醒了。
意识回笼,他竟感到一阵舒坦,晨风时不时从窗外送进来,早上的汤泉山竟然有几分难得可贵的凉意。
江沉已经起身坐在旁边的案桌上写字,对他道:“昨晚死了两个。”
“隔壁的客人,还有右手边离我们最远的那一间,两个都是男的。”江沉语气平静,“大家在院里都找了,远处那一间的邻居昨晚也听到了咀嚼的声音。死的两个人不翼而飞,连一点血迹都没留下。如果不是昨晚听到那东西大快朵颐,或许还能当他们去找其他旅馆了。”
千梧头有点痛,按着太阳穴问,“别人呢?”
“在餐厅吃早饭。”江沉放下笔,“我们也过去吧。”
千梧嗯了一声,起身才看见江沉写的是入山时任务描述的那句话。
——汤泉镇是建在死火山上的小镇,以温泉旅宿为业,游客兴旺。然而十年前的汤泉镇却不是这样,火山频频活动,村民与房屋遭毁,熔岩之下生出无数怨魂鬼怪。是他的到来,暂停了这一切……
“他是谁。”千梧皱眉,“差点把这个他给忘了,是个男的?”
“昨晚吃人的应该就是任务说的怨魂鬼怪,但还有两个东西不明。”江沉点了点纸,“这个男他,还有副本名字里的水蜜桃。”
两人来到餐厅时,剩下十几个玩家正低头沉默机械地吃饭。
船夫宽慰在前,温泉凉茶享受在后,所有人恍惚间都觉得像来度假,直到清早起床发现死了同伴,瞬间有如重回地狱,脸上灰得吓人。
上山时搭话的茜茜和男朋友低声讨论了一会,问道:“各位,昨晚都有谁起夜讨茶喝了?”
屋内大多数人闻言同时脸色一白,慌张地看向她。
“我们推测凉茶有诈。”茜茜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少女白皙的手臂上两条神经如同并蒂莲,是天赋与分值水平都很高的玩家。
坐在桌边的众人顿时直了直腰板听她说。
她身边的晨哥开口道:“理由有两个,一是神经内止渴又上瘾的东西本就可疑,二是,昨夜死的其中一位玩家在我们脚前去讨茶,我们亲眼见他喝了两大壶还不止。”
茜茜补充道:“就是看他喝茶时的神态夸张,我们才缓过神来,意识到有点不对。”
“我半夜起来喝了三小杯。”一个玩家说。
随后,众人立刻开始接龙报数。
“一杯。”
“我两杯”
“一壶。”
“我一壶多一点。”
“我可能五六七八杯吧……”
千梧听着他们报数,越听心越凉,听到最后已经失去了表情。
除了小队和昨晚悬崖勒马的这对情侣,全员起夜讨茶喝。
“还有……我。”屈樱弱弱举起手。
话音落,小队里其余四人刀子一样的眼神投了过去。
屈樱咽了口吐沫,“我讨了一杯茶走,但只抿了两三口,我只是想琢磨琢磨配方。凉茶邪门,我们自己熬个差不多的东西止渴不就完了?”
千梧:“……”
江沉:“……”
“不然我看千梧都热废了。”屈樱小小声说,“多可怜啊。”
彭彭问,“那你研究出来了吗?”
“茶底像菊花,加了金银花,决明子,薄荷,茯苓,荷叶,白果……”屈樱竟然真的说了出来,她一连串说了十几个药材名,停顿犹豫一会,“蔗糖必不可少,但这些成分都加的很淡,敷衍了事,最重要的是一种味道很奇特的东西,我从没见过,或许是山上的花草。”
“致死之物往往是破局关键。”茜茜说道:“这副本没有任务指令,我们今日上山先从她说的花草入手查起吧。大家注意点,只探查,不要采摘,那东西可能会引来鬼怪。”
一直沉默的千梧忽然开口道:“有人昨晚看见留留吗?”
“当然。”茜茜挑眉,似是惊讶他这么问,“我们讨茶都是找她讨的。”
千梧转着一个小茶杯,“她怎么说?”
一个男玩家回忆道:“她问我要多少,我没好意思多说,就讨了一杯,她没说什么就倒给我了。”
千梧问,“别人呢?”
喝了一整壶的那个玩家虚弱举手,“我是一杯一杯续的,中途她劝过我,说不要贪凉,饮一杯得一杯的清凉。”
“看来她并不是诱导玩家触发死亡的角色。”千梧思忖着轻语。
外面走廊上一阵风铃声响,少女细细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所有玩家默契地停止交谈。
留留一个人吃力地举着条有半米长的托盘,托盘上小杯小碟足有三四十件,点心琳琅满目,都是一口的分量。
“呼……呼……”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力竭地跌坐在地,拼命抬手扇着风。
“太重了太重了,想做好一个服务生真不容易。”她说道:“大人们早饭用完了吗?这里有一些可口的点心,并不占腹,只给大人们尝个新鲜。”
没人敢动,所有人警惕地看着那些点心。
千梧随手用竹签叉起一块撒着糖霜的糯米点心入口,笑眯眯问道:“我们好像少了两个人,你知道去哪了吗?”
留留动作一顿,“或许是在山上跑丢了。”
“不会吧。”千梧和她一样用天真的语气说,“他们都是大人了,不会乱跑。”
留留想了想,“或许是被其他旅店掳走了吧,常事,哄抢生意嘛。”
千梧道:“可我们谁都没钱,像我们这种不付钱的客人,还有别的旅店要?”
“你们没有钱吗??”留留惊讶,刚刚偷偷捻起的一块客人的点心掉在桌上,“没有钱,还来住店?”
“嗯。”千梧点头,“本想在山中露宿,路过你这家店,你强行把我们拉进来了。”
留留:“……”
“大人长得好看,也不能恃靓抢劫。”她艰难地开口挤出几个字,“没钱可不行,我要跟老板商量这件事。”
千梧笑得很温柔,“那有劳了。如果方便,我们想亲自见见老板。”
留留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举着托盘将点心顺次分到每个人面前,从千梧面前经过时,千梧鼻子忽然动了动。
片刻后,他和江沉对视,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目光。
昨夜被汤泉复杂的气味盖住,无人察觉。小丫头身上缭绕着一股极淡的水果清甜味,细品,是桃子。
千梧心中一动,平静抬眸看向她。
浅粉的和服温柔明动,领口露出的襦袢一抹翠色,如同粉桃绿叶。
“山上可有水果吃?”江沉开口问道。
留留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羞答答地抬头看了一眼江沉,目光从指挥官先生的五官下移到胸口,花痴的冒烟。
千梧轻轻蹙眉打量着她,严重怀疑这小丫头看上江沉了。
“有的。”留留发出少女娇羞的声音,“不需要去山上采摘,小店常备十几种果子,苹果,梨,杏,蜜瓜……”
“有桃吗?”千梧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我想吃桃。”
“……”
留留轻轻打了个哆嗦。
“大人要吃什么桃呢。”她努力淡定地问,“我们有黄桃和油桃。”
千梧语气淡漠,“还有别的吗?”
留留顿了顿,“山上有寺庙,庙里有神仙,我去问问神仙有无蟠桃。”
“越说越离谱了。”千梧看她一眼,“我要吃水蜜桃,有吗?”
当啷一声,少女手中的托盘掀翻在地。她慌乱地跪下收拾碗碟,一边收拾一边说,“好像也有的,镇上有桃农,你去问问他吧。但……”
她停下动作,艰涩地说道:“水蜜桃长得那么好看,拿来吃怪可惜,摆着多好啊。”
千梧收回视线,淡然地吹了吹橙汁上的冷气,一口饮下。
“不拿来吃,拿来榨汁喝。”他说,“烦劳帮我榨一壶水蜜桃汁,用冰块冰好,晚上泡汤时喝。”
静悄悄的餐室内无一声响,留留低头继续整理着碗碟,眼眶红红。
“知道了。”她小声说。
*
早饭后,玩家分了两路,一路屈樱和茜茜带着去查探草药,一路晨哥带着往镇上查探风土民情。
千梧讨厌蚊虫,拉着江沉选择进镇。但进镇的一路也是爬山,千梧全程冷脸,抱着一个放冰块的水袋沉默不语。
“你们天赋应该不错吧。”晨哥回头对他们低声道:“我和茜茜昨晚本也是要讨茶喝的,运气好才恍然醒悟,但你们小队似乎早就说好不饮茶。”
江沉道:“只是谨慎惯了。”
晨哥叹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能整编走到第六个副本,你们都是生存大佬。”
江沉未置是否,远远地到了镇口,视野内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镇子里商业密集,人潮汹涌。到处都是小吃和小工艺品摊位,人们热情地穿梭讨论,时不时还一起歌舞。
小摊上挂着旗子,上书“特色凉茶,一元一碗”。附近这样的小摊至少有五六个,每个都生意旺盛。那些人疯狂地购买凉茶,在烈日炎炎下痛饮,大呼过瘾。
“外地人似乎都很爱喝茶。”千梧轻声道:“不会发现同伴越来越少了吗?”
晨哥说,“今天早上我和茜茜已经出门探查过了。汤泉镇原住民只有五六百号人,但每天都游客爆炸,夸张时能达到十比一的比例。汤泉镇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它令人流连忘返,有一些人来了就不想走,舍弃尘缘消失在美丽的山中。”
“……”千梧面无表情道:“美丽的传说?”
晨哥叹气,“被洗脑了吧,我听着也一身冷汗。”
一行人默然无语,走入汹涌的人潮。
烈日炎炎下,人多的地方更热,千梧彻底报废了,跟着江沉手里摇动的扇子走,艰难度日。
汤泉镇的原住民和游客很好区分,游客几乎人人胸前都挂着一个葫芦,是买过散装凉茶的标配。而原住民则大多喝果汁,稍显甜腻的饮料并不完全解渴,但他们却仿佛心照不宣地绝不碰凉茶。
千梧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脸颊旁扇动的风忽然一转,他下意识地就跟着江沉手里的扇子调转视线。
“那个,桃农。”江沉用扇子指着远处说。
远处大树阴凉下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脖子上挂着白毛巾,一个劲擦汗。
他脚边有整整两大竹篮的水蜜桃,白里透粉,又大又圆,在阳光下毛绒绒地堆着。
“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