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经里这么久, 千梧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
早起时江沉被他的两个黑眼圈吓了一跳。
“不就被boss嫌弃一次吗,不至于吧。”江沉忍不住帮他捋背,“这个boss有点奇葩, 不能怪你自己。睡不着多难受啊。”
彭彭满嘴泡沫地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啧啧啧, 含糊不清道:“优等生终于不及格一次,体验非同寻常吧?”
钟离冶从后头给了他一下,“刷你的牙。”
“我没有介意这个。”千梧疲惫地叹气,顿了顿又无奈道:“好吧,我确实有点介意它嫌弃我, 但睡不着是因为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江沉放下刚刚掏出来的纸笔, “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具体的事, 只是很多微妙的违和。
比如那家伙明明能够坦率地和江沉交心,但却回避解释那些杀死它朋友们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朋友现在去了哪,也不解释它自己在城堡里存在的意义。
再比如, 它口口声说说喜欢他,但当无聊在走廊上期待有人陪聊时见了他却又十分嫌弃。
“屈樱呢?”头痛,千梧放弃了思考。
彭彭在里面咕噜咕噜漱口, 把水吐掉说, “她去女生的房间借浴室了。你洗澡吧, 洗个热水澡就不那么昏沉。”
千梧嗯了声,摸下床走进浴室。里面太狭窄, 他进去了, 彭彭出来时就得使劲侧着身。
“噢那个镜子我挂回墙上了啊。”彭彭好不容易挤出去,回头指了一把里面的淋浴间,“镜子轻立不稳, 洗澡地上湿很容易倒。”
千梧点点头, 翻出自己的浴巾, 进去掰开花洒前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具总觉得浑身不舒服,想了想又出来,翻出江沉那条浴巾遮了上去。
今天是第三天了。
副本提示第八天早上会离开,但行动清算的截止期是第七个晚上,到现在任务流程仍然很模糊。这个副本好在没有绝对的处决机制,但也因此暴露了于他而言最大的弊端——很难刷冷静分。
识别放逐者或许算,但神经通常只奖励第一个知晓的人,这些分数大多数时候都是算在江沉头上的。
哗啦啦的水声中,浴室门忽然被拍响。
千梧一个激灵,伸手压下花洒,水声停了。
江沉在外面又拍了两声门,“别洗太久,屋子小水温高,你一宿没睡容易缺氧。”
“嗯。”千梧闻言把水龙头往凉水的方向稍微调了调,暂时没有打开,“出什么事了吗?”
江沉语气有些凝重,“等你出来说吧,没有大事。”
千梧快速擦干身上和头发的水,出来后发现笑甲他们又过来了,屈樱也回来了。
屋子里所有人都不说话,千梧正惊讶,江沉对他说,“刚才笑甲他们清点人数,又少了四个,包括两个天狗。现在人体的五个部位齐了。”
千梧心里咯噔一声,“少了几个?四个?昨天大家各自回房间后?”
“是。”狮乙语气有些空洞,“也就是说,在半夜到清晨这几个小时内,又有四个人死于自相残杀。但我们找不到杀人者,大家都不给自己找麻烦,杀了人也不会承认和解释。”
千梧感到一阵窒息,窒息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他才问道:“谁死了?”
“四个女孩,两个天狗分别代号戊和庚,两个鹿头代号丁和庚。现在鹿头组死亡最多,七剩四,四个里还有一个是疯的。”
江沉看着他,没有顺着他的话茬聊鹿戊是真疯还是装疯的问题。
在这样的副本里能够放下猜疑和陌生玩家组队的都不容小觑,笑甲这组是有几个聪明人的。这些人或许也看出鹿戊有问题,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聊放逐者。
笑甲结巴道:“女、女孩很,很容易,死。在在这个副本里,quququ——确实,力量缺、缺陷。”
钟离冶嗯了一声,“他们都在赌,无所谓杀对杀错,杀到只剩自己才好。”
“这个副本应该不只有一个放逐者。”千梧想了一会说,“已经是第十个副本了,知道boss可能在拼凑人体,就算不明局势的玩家要杀人也不会杀到天狗头上去,只有放逐者才会无所顾忌地推进程。”
彭彭忽然问,“今天早上有人撞上boss吗?”
笑甲一愣,“听听听听你们意思,你你们早、早就碰、碰到过了!”
“嗯。”千梧随手把浴室门关上,隔绝里面湿热的水汽,往房间里走了两步,“看样子你碰到它了?”
笑甲唏嘘了一声,“嗯。不不不得不说,它它的伪装简直不不不、堪堪堪——”
彭彭:“不堪一击。”
笑甲重重点头,“对。我我一大早上睡、睡、睡”
“睡不着,出去散步碰到它了?”彭彭又帮他说话,顺着往下猜,“它又欠欠地上来说话,和你说它很无聊,还说了它那些被梦想杀死的朋友?”
笑甲震惊,“你你你们什么都、都知道啊!”
江沉问:“昨天我没来得及搞清楚,它的朋友到底是几个?”
“五个。”笑甲努力字正腔圆,把话说顺,“我怀疑,是,面具对应的。也,试探了。”
千梧:“试探出什么?”
笑甲一字一字道:“它们,都,不是人。曾经,一起在房子里。”
“还有呢?”屈樱紧张时下意识抱着胳膊,上前一步,“它们被梦想杀死,那有尸体吗?尸体在哪?”
笑甲一愣,“没,没问。”
“……”
“还干什么了?”狮乙问,“我在楼梯上面看到你和那家伙聊了至少有十分钟。”
笑甲闻言有些支吾,像是不好意思,许久才道:“我,我教它,怎、怎么磕巴来着。”
众人:“……”
彭彭简直大开眼界,“这东西还带传授别人的?”
“它它想学。它很好奇嘛。”笑甲叹一口气,缓道:“它很耐心。它,不嫌弃我,还,很、很感兴趣。”
大家又开始疯狂问那个boss的细节,千梧站在人圈之外,没有加入对话。江沉也出来了,坐在桌旁又掏出纸笔,在纸上继续写了几个关键词。
此前江沉写下的boss关键词是:不通人性,无恶意,天真。
他笔尖顿在无恶意上,片刻后干脆地划掉,改换成‘偏善意’,想了想又在天真后加上两个词:好奇、模仿。
“很完整了。”千梧突然开口。
江沉抬眸看着他,“嗯?”
一宿不睡嗓子有些哑,千梧喝了口水低眸看着纸上的字说道:“我们画人物讲求神和形。这几个词已经足够定位出非常精准的‘神’,还差‘形’。但形目前也不算完全空白——”
他说着自然地从江沉手中取下笔,在纸的下半部分随手勾勒起来。
“如果以人的手法来画它。我偏向认为它是个小女孩,不胖不瘦,一米五八到一米六之间,皮肤偏麦色。它天真好奇,所以眼尾不能有上挑的妩媚,它还有股不通人性的空灵,所以最好是圆眼,不要丹凤、不要杏目,连眼睑下至都不能要。”
千梧一边说着,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已经在纸上生动活现起来。
每一个画画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比如有很多人在画人物时习惯从眼睛开始。但千梧没有惯性,他都是想到什么提笔就画了,哪里的特征点最强,就从哪里开始。
画完一双圆眼后笔尖又停顿住,片刻后补全了鼻子,却没有再画嘴。
“下半张脸就是目前不清楚的地方了。”他搁下笔,“嘴唇的形状、笑是怎么个笑法,这些都很重要,但目前我还想不到。”
屈樱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忽然问道:“你们说,他的梦想会不会是成为人类?他想要拼凑人体,对人好奇,连结巴这种不是什么好事的特征都要模仿,我觉得它的意图其实是很明显的。”
其他听到的人也停下讨论,狮乙说,“这个也是我们小队讨论的结果,但是天狗的头没有脸,它需要一张脸。”
“你你,你可以的吧。”笑甲忽然看向千梧,语气笃定道:“我其实知知知道你,你你你是是画家。”
“我是。”千梧点头,“我也可以在空白的脸上画画,能画得像真人一样,但缺少‘画布’和‘颜料’。”
在这屋子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一个女生忽然说,“颜料的话,我知道。我也学过一点画画,昨天搜房间时搜到了几管干了的颜料,有白色、赭色、黄色、红色、墨青,足够调和肤色了。”
彭彭闻言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追问,那个女生顿了顿又说,“但那个抽屉里不仅有颜料,还有一个天狗面具。有人在天狗面具上强行贴了一张纸,在那上面画了一张女人的脸。”
“天狗面具?”
“嗯。”她小心翼翼点点头,“所以早上数人时我特意留意过,那个面具不属于这次进本的玩家,可能是前面玩家留下的。”
彭彭感慨地叹一口气,“怎么想的啊,在面具上贴纸画画,那可能画的像吗?再说了,天狗玩家死后消失的只有头,面具是剩下的部分,就算把面具画好了,人家boss收不收啊。”
局势似乎又陷入了僵局,那个女生主动提出要去把颜料给千梧拿回来,她胆子小,他们队的人都跟她一起。江沉抬眼看了彭彭一眼,彭彭立刻心领神会,“我也跟你们去吧,这屋呆久了发闷。”
对方并不介意被盯着,很和善地点头,“嗯,多来几个人也好,打开抽屉看到那么一张假脸其实挺吓人的,我昨天晚上就一直没睡好。”
“等等。”千梧忽然叫住他们,“刚才忘了问,你们说死四个人是清点人数时发现的,那有人见到过天狗刚死去时的样子吗?”
“有。”狮乙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平静道:“其中一个女孩的室友下楼做早饭,刚做好端回房间,就见她倒在血泊里,是被人用一根筷子插在了胸口。她说天狗死后的消无方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千梧下意识上前一步。
“其他人是身体消失后衣服才相应地瘪掉,而且由于关键部位不是头,头都是和面具一起消失的。但天狗玩家是面具先从脸上滑落,而后身体才消失。面具滑落时,她的脸上是空的,蜡黄一片。”
房间里忽然一片死寂。
狮乙显然也知道这些话很恐怖,他自己都下意识捋了捋胳膊,“是真正意义上的空,连眼洞都没有,所以可以排除天狗玩家本身就是无脸人进来的。天狗这个面具确实很特殊,不仅给boss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头,而且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在死后被剥去面目的。”
“我知道了。”千梧忽然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你们去吧。”
那些人走了,彭彭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他听出了千梧的意思,似乎不是简单的“知道了”。
门一关上,屈樱立刻问,“知道什么了?”
江沉先开口道:“之前进副本的玩家们方向错了。浴缸里和镜子里那颗头都是没有脸的,boss只收集身体部位,所以自然也没有脸。天狗类的玩家死去后五官自动消失,这只是顺应了副本的设定。副本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另外给boss找一张脸。”
“刚才狮乙说皮肤蜡黄,仔细想想,那天我在浴缸里看到的几个还没完全腐烂的头,都是蜡黄的皮肤。”钟离冶说,“这不太合理,皮肤那么黄的女人比例应该不算高,但凡死的都让我们碰上,这就很有问题了。说明——”
千梧没听他说完就转身往浴室大步走去,“说明这个副本里boss收集的不是五个部位,而是六个部位。头只是头,除了头之外,它还缺少一面人皮。”
“你要干什么去?”钟离冶放下抱在胸前的胳膊,有些僵硬,“就算那个皮是出在你身上——”
“皮不是出在我身上。”千梧一把推开门走进浴室,刚才洗澡的水汽还没完全散去,里面又热又潮。
他的语气很冷静,“我上学时也参加过一个非盈利的公益活动,需要设计人脸,主办方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仿真人脸皮。也是参加了那个活动我才知道,人脸不大,但需要用来包裹整颗头的那张皮却不算小,怎么形容呢——”
他说着已经径直踩进淋浴间,地板上没完全漏掉的水打湿了鞋子,他站定在墙前,扯掉江沉那块浴巾,又一次把镜子拿了起来。
“就像这面镜子差不多大吧。”
这块镜子很轻,从第一次他拿起时就觉得了。刚才彭彭也随口提过一句——不够沉实,立在地上可能打滑。这违背了房子里的东西要么尖锐、要么钝重的潜在设定,只是谁都没当回事。就连江沉在排查浴室时,也只排查了它背后的瓷砖和墙体,却唯独没有敲敲它。
千梧把镜子放在地上,黑眸盯着它许久,拿起昨天钟离冶带进来的小锤子对着镜子四角分别敲击。
裂纹爬满被水雾洇湿的镜面,最后一声哗啦声后,镜面的玻璃终于四分五裂,稀里哗啦地掉落下来。
江沉大步上前,把他往后拉了一把。
“不会有鬼的,我猜这里只有一张空白的皮。”千梧拨开他,蹲下,把镜子里露出的那个和它几乎同等大小的盒子拿出来。
镜子不能算空心,自然也不能算实心。
它很轻,因为只有外面一层薄薄的镜面,里面藏着一个轻飘飘的黑丝绒盒子。
千梧把盒子拿到外面床上,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
一张洁净无瑕的仿生皮在盒中悬着。
它四角下面分别有纤细的支架,让它完全架空在这个盒子里,纤尘不染,在黑暗中静静等待被开启。
这才是淋浴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