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迟砚是从未想过沈眠会死的。
听到太监禀报的时候他也还是不相信, 颤抖着声音问出那一句,随后并没有听小太监再说一次,而是一脚将人踢飞,冲出了大殿。
他觉得这只是沈眠的计谋, 为了骗自己去看他。
反正他是不信的。
但楚迟砚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快, 他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到, 眼里只有脚下的路,和那个在冷宫待了好久的人。
他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平常稳健的步伐有些虚浮, 他很慌, 乱了分寸。
他恨大殿到冷宫的路这么长, 长到他不能立马就出现在沈眠身边,长到他走了很久却还是觉得没有尽头。
他不敢胡思乱想, 心里的恐慌达到顶峰, 被瓷片割伤的手掌在滴血,伤口被冷风割得也有些痛, 但他不想管了, 痛苦才能让他清醒。
如果沈眠骗他……如果小皇帝敢骗他……
“咳咳……”
楚迟砚走得太急,冷风灌进嘴里, 酒气上头, 居然差点摔倒,吴洲赶紧上前扶住:“陛下。”
“我没事。”
楚迟砚推开吴洲, 春寒宫就在前面了。
吴洲退了下来, 他神色复杂的盯着楚迟砚的背影, 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才……陛下是在发抖吗?
楚迟砚终于到了春寒宫门口。
门口很冷清。
门也掉了漆, 彰显出破旧又沉闷的景象,上次他也来了,就是没进去。
这次他又来,却是不敢进去。
沈眠……
他重新定了定神,楚迟砚感觉自己的身上有些冷,他是从来不怕冷的,但今晚上却觉得冷得厉害。
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想清楚了,就算沈眠骗他也算了,他不会怪沈眠,不过是想让自己来见他一面而已,初衷还是好的。
只要小皇帝好好认个错,他什么都不计较了。
楚迟砚走了进去。
冷宫沉寂**。
蔓延着一股死气,让人莫名觉得心里发紧。
殿内燃着几根白色烛火。
春叶穿得一身白,跪在一旁,无声的落着泪。
她看起来也瘦了很多。
看到楚迟砚来,春叶并没有什么表情,反而有种冷淡,对楚迟砚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楚迟砚还站在坝子里,他没看到沈眠,却也不敢问。
寒风刺骨,吹起他黑色的袍角,夜色如墨,黑的就像快将人吞噬。
男人看起来莫名的多了几分萧瑟和寂寥,他站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声音很轻,就像是怕惊醒谁的美梦似的,他问:“沈眠呢?”
让他出来见我。
春叶眼眶红了,强忍住眼泪,道:“这事本不应打扰陛下,只是公子的尸首总要有个安置的地方,还望陛下看在公子孤苦无依年纪尚小,让他能有个好去处,乱葬岗……”
“让沈眠出来见我!”楚迟砚打断她,声音大了不少。
春叶并不害怕,她早就见惯人情冷暖,生死已经看淡了。
这位帝王,实在是有些可笑。
“公子已经亡故,就在两个时辰前。”
亡故……
楚迟砚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此刻再也没办法装作没听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怔怔的,愣了半晌,才慢慢朝里走去。
里面有张床。
不大,也没垫什么东西,简陋得不像会出现在皇宫里,倒像是贫民窟。
可现在上面躺着沈眠。
还不过二十的……小皇帝。
他穿了一身纯白的新衣服,看起来很干净,也很安静,他瘦了很多,几乎是瘦的皮包骨头,小小一团,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跟小扇子一样。
他就像是睡着了,恬静温和,如果不是那白得吓人的脸色。
楚迟砚觉得脚步尤为沉重,像是被人在脚上钉了钉子,他不想过去的,却又情不自禁。
他一步步走,甚至忘了呼吸。
停罢。
“沈眠。”他的手碰上小皇帝的脸,是冰的。
“沈眠。”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小了很多,但也不会有人应。
门外还守着跟着楚迟砚一起来的人。
所有人不敢说话,只是觉得这个平日里并不受待见被打入冷宫的男宠,似乎也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如果真的不受待见,陛下看起来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没听到回答,楚迟砚突然就笑了一下,然后跪在小皇帝床边,伸手将小皇帝搂在他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暖起来:“我不对,我不该跟你置气,不该这么久不来看你,你这么乖,不会跟我生气的对不对?”
小皇帝的身体冷的吓人,楚迟砚毫不在乎,他全身都在颤抖,眼睛泛着红,声音哑着:“别生气,我答应你,这回好好对你,太医,全太医院的人我都叫来给你看身体,我不关你了,也不会不管你,不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不吓你,我每天都陪你吃饭,陪你睡觉,陪你看鱼,想去看雪堆雪人也可以,我还不会,你说过要教我,我学……我一定学……你起来跟我说句话,想要什么都可以,嗯?”
没有人应他。
沈眠的手无力的垂下,就是对楚迟砚最大的嘲笑。
他以前对沈眠有多狠,现在死去的沈眠对他就有多绝情。
人死了,没了。
枉他再悔恨,他抱着的也只是一具冷冰冰尸体。
楚迟砚自说自话,在小皇帝的脸上吻着。
他的吻落在沈眠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乃至嘴唇。
很温柔,带着浓浓的爱意。
但一切真的太迟。
这是沈眠在世时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得不到楚迟砚温柔的亲吻,只敢在温存过后偷偷的贴着他背睡觉。
他连个拥抱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而现在,他也不再需要了。
楚迟砚原以为沈眠是不重要的。
他把人关起来,折断他的脊梁,让他只能依附自己,肆意挥霍沈眠的依赖和喜欢,反正他觉得那些东西会一直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想要,沈眠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眼神里带着恐惧,却也带着对他的爱慕和依恋。
但现在不是了。
沈眠死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用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他了。
“是我错了……”楚迟砚的眼眶泛着红:“你乖,原谅我……”
“我不逼你了,不关你了,我陪你吃饭,好好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可以撒娇,可以发脾气……”
“我错了……你是最干净的,你最单纯,最珍贵,我不该骗你,不该说那些话来伤你……你没有错,一切的错都在我……”
楚迟砚的声音越说越哑,但这些,沈眠都听不到。
就算他的本事再厉害,也不能让沈眠复活。
可是沈眠怎么能死呢,他那么小,身体应该是好的,为什么就不愿意再去找他?
他要永远陪着他才是。
楚迟砚压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抵着沈眠的额头说:“你不能离开我……如果你走了,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不好,我改,只要你说,想让我怎么改都可以……”
年轻的帝王似乎放下了所有骄傲,他跪地悔恨认错,为的只是一个他早就抛弃了的,扔在冷宫活活病死的男宠。
春叶没法同情楚迟砚,她只和沈眠感同身受。
沈眠的绝望与悲伤。
楚迟砚经历的还不够。
她大概也看懂了一些,可惜公子永远也没法儿知道了。
“陛下。”春叶跪着道:“公子的风寒感染已久,没有药,也没有太医医治,春寒宫吃的都是最差的饭菜,营养也跟不上,冬天没有碳火棉被,公子的病也愈发严重,生时缠绵病榻,想必来世,会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楚迟砚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冷得像冰。
“他没有死。”
春叶继续道:“公子去时是解脱的,他并未提及您,也从未说过您一句不是,只是希望下辈子能过得开心。”
楚迟砚愣了一下,喃喃道:“他没有……提到我吗?”
“是。”春叶:“公子什么都没留下。”
楚迟砚根本就不配被沈眠记住,哪怕一言半语都会觉得吝啬。
他久久不发一言,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他去抱沈眠:“你不想说我,我也知道,我对你确实不好,说起来也是伤心。”
说着说着,喉中的腥甜再也压不住,楚迟砚吐出一口黑血。
吴洲等人吓坏了:“陛下!”
“滚!”
楚迟砚毫不在意,擦掉嘴角的血迹:“滚下去。”
吴洲只好退下。
楚迟砚用染了血的唇去找吻沈眠,让沈眠的嘴也跟着染上了一点颜色。
他笑了笑,将沈眠抱起:“我们回去吧,我带你回去。”
“朝阳宫才是你住的,除了你,我的宫殿,从来没有给任何人住过。”
从一开始,那就是给你准备的。
—
周帝残暴,百姓苦不堪言。
楚迟砚在位两年,把大周搞得乌烟瘴气。
他不再像刚继位时那样,尽管手段残忍,但依然治国有方。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就变得残暴不仁,国家不顾,只顾享乐,到处寻找长得像已经死了的大越小皇帝的人。
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他们杀掉,然后又继续找。
没人敢跟他提什么意见,只要提,保准株连九族人头落地。
朝廷人心惶惶,边境战争频发,探子来报,陆准似有招兵买马,起兵造反的嫌疑,但楚迟砚听完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连陆准那样的人都会造反。
楚迟砚想笑。
他早早的就下了朝,奏折堆积如山也不看,前几日某个官员给他找到了一个非常像沈眠的人,楚迟砚把人收了,那人还算是听话,不像以前那些那么聒噪。
那人叫闻笙,和沈眠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楚迟砚很喜欢他,很喜欢他长得像沈眠。
“陛下。”
闻笙的声音也是细细的,也和沈眠很像。
“嗯。”楚迟砚扶他起来。
闻笙就着楚迟砚的手起身,并不多说话。因为楚迟砚并不喜欢他们说话,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楚迟砚会跟他说很多事,很多都是楚迟砚自己经历的,是他和沈眠经历的。
他叙述着一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说出自己不对的地方,给闻笙道歉,闻笙从头到尾都不能说话,因为只要一说话,他就会死。
他知道陛下在通过他给另一个人道歉。
另一个人听不见,他就只有寄托于长得像的,弥补自己的亏欠。
“你喜欢看雪吗?”楚迟砚突然问他。
闻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大周末冬天很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雪地里冻死的,他说:“我不喜欢雪,也不喜欢看雪。”
楚迟砚的脸色冷了下去:“你不喜欢啊。”
闻笙一惊,不知道突然间这是出了什么问题:“陛下……”
但楚迟砚显然已经失去兴趣,不喜欢看雪,沈眠那么喜欢看雪,这个人也不是沈眠。
仿佛刚才的温情都是错觉,楚迟砚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拖下去。”
他冷冷吩咐,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楚迟砚回到了朝阳宫,回到那间有沈眠的密室里。
哪里都不安宁,只有这里是。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个宝贝,一个水晶棺材,可保肉身百年不腐,现在里面躺着沈眠,看起来真跟睡着了一样。
密室周围的墙壁上都挂着沈眠的画像,都是楚迟砚亲手画的,沈眠的一颦一笑,他以为自己忘了,实际上记得非常清楚。
沈眠在他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楚迟砚又看了一会儿沈眠,手隔着棺材去触摸他的脸,像闲聊似的跟沈眠说着话:“他们又骂我了,百姓骂我,文武百官也骂我,都骂我,我该死,果然只有你是喜欢我的。”
他看起来有点沮丧,楚迟砚老了很多:“我又找到了很多像你的人,他们像你,却不是你,他们讨好我,却并不爱我,他们只是爱我的权势,爱我给的荣华富贵。”
“我要你,我只想要你,我谁都不要。”他顿了一下,然后笑得有几分苦涩,说:“这是报应吗?是你给我的报应,生前我没让你好过,现在你不在了,我也不能好过。”
沈眠没法儿给他回应。
楚迟砚叹了口气:“报应就报应吧,沈眠,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了,你再恨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自作自受。”
“要是能对你好一点就好了。”
—
时间飞逝,物是人非。
大周王城破了。
楚迟砚脸上和手上都沾着血,剑尖也在往下滴血。
他还不到四十,却已两鬓斑白。
陆准的军队就在城外,很快,要不了多久就会破开城池,登基为王。
楚迟砚的江山,在小皇帝死后,只坐了两年不到。
他是天生的帝王,本来该是千古一帝,但他自己不想要,他想要的是灭亡,是解脱。
所以他帮陆准铺路,让臣民对他怨声载道,对诸侯联盟视而不见,他不分青红皂白,随意砍杀人命,整天醉生梦死,大兴土木修建皇陵。
终于,他也活不长了。
他终于要死了,这一生太长,他真的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他又杀了很多人。
却笑得十分开心。
他快死了,但不应该在这里。
他要去皇陵。
那里面已经睡了一个人了。
楚迟砚将剑扔在外面,只身走了进去。
石门渐渐关闭。
那里面放着小皇帝的尸首。
他隔着冰棺去触摸小皇帝的脸,眼神温柔缱惓:“我也快死了,你会让我来找你的对吗?”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我知道你喜欢陆准,我已经把天下给他了,他知道这是我为你修的陵寝,不会再把我们挖出来的,原谅我吧沈眠,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后悔的事,就是没从一开始就将你带在身边,我该好好爱你,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好像是受了重伤,没什么力气似的。
脱力的顺着棺材缓缓坐在地上,颓然的笑道:“好想抱你,不过你大概是不喜欢我身上这个味道的。”
“你也不愿和我躺在一起,我就这样守着你,等我变成了一堆白骨,你也还是好好的。”
空气都静默了。
石门关上以后,里面的空气会越来越稀薄。
楚迟砚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他不敢去跟小皇帝躺在一起,无非是怕死了以后小皇帝也不愿意原谅他。
是他有错在先,他自作自受,他活该,他该死。
“有句话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楚迟砚转头亲吻了棺材:“在我第一次在冷宫见到你,你怯生生的亲了我,我就爱上你了。”
“很突然,只是我的爱太淡薄,是我配不上你。”
“我对不起你,你要是真不愿意原谅我,也就罢了,原也是我活该,不该你都死了还来强迫你。”
他偏头,吻在棺材上,轻声说:“眠眠乖。”
传说人临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楚迟砚眼前的画面快速闪过。
最后停留在一片白雪皑皑的雪地里。
沈眠红润的脸上满是羞涩,他笑得很开心,像是不太敢又像是鼓足勇气,撑起身子在楚迟砚的脸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那个吻好轻,轻的好像没有。
但楚迟砚记了一辈子。
他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发热,然后对沈眠说:“对不起……”
沈眠好像有些惊讶:“对不起什么呀?”
楚迟砚说:“我做了很多错事,你不理我了。”
沈眠笑了笑:“我怎么会不理你,我不会不理你的。”
楚迟砚:“真的吗?我做了错事让你伤心,你还会原谅我吗?”
“唔……”沈眠有些为难:“我是很伤心吗?”
“嗯。”楚迟砚:“你很伤心。”
“那你呢,你伤心吗?”
楚迟砚:“我也伤心,我伤心,也想死。”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悲伤了,沈眠都有点可怜他了:“没关系的,反正你也伤心了,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我就原谅你了。”
沈眠又亲了他一下,笑得露出了小白牙:“我原谅你了。”
梦里的世界总是美好的。
楚迟砚说完那句话后就没说话了,他静静靠着棺材坐,颓然狼狈,嘴角慢慢带了点笑意,眼睛不知看向何处,没有光彩也失去了灵魂。
终于结束了。
没有沈眠的两年时间,楚迟砚终于熬到头了。
所有天道报应,因果循环。
随着楚迟砚的死去而终结。
他的灵魂在悔恨和不甘中重生。
沈眠,我们终会重新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