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秋棠结束工作,准备关机回家,电脑屏幕右下方忽然亮起,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还以为是什么工作邮件,把附件下载下来打开后,文件夹里只有一段视频。
捏着鼠标的手腕微滞,她点击播放。
宴会大厅灯火通明,红毯两边鲜花簇拥,白百合和粉玫瑰衬出一张芙蓉脸,叶蔓庭落座于众人之中,在朋友家人的歌声里幸福地闭上眼睛。
秦易铮紧贴着她,生日蛋糕的烛火晕开一道暖黄色光圈,映在他们微微侧着靠近的脸上,一个笑意盈盈,一个眉目温柔,周围的每一声祝福都真心实意,肺腑欣慰。
叶蔓庭的十八岁,花团锦簇良人在侧,不会想到同样是十八岁,有人灰败惨淡,在一摊烂泥里挣扎求生。
她那样圆满,对别人而言是救命的爱情在她那里不过是锦面添缀的花朵。
视频画面过于和美,电脑屏幕发出的冷调荧光都添了几分暖意。
秋棠端着一杯冷掉的无糖美式,一口一口慢慢喝。
视频不长,三分钟出头,播放结束后屏幕黑下去,映出秋棠神色淡淡的脸。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拎起包准备回家。
紫金苑地处二环黄金圈,周边繁华,采光良好,江景大平层。
并且离公司很近,这是让秋棠多方考虑后最终决定买下的原因。
十九岁到现在,似乎她这五年来整个世界都是围着易升在转,以秦易铮为中心,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自我绑架。
秋棠一年到头大多数时候住在秦易铮那里,她不常回紫金苑,但请了人定时打扫。
阳台上种着绿植,餐桌上的鲜花每周一换,沙发和墙纸的颜色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是一个家。
洗完澡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按完一遍程序,秋棠回到卧室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不大不小,低低地嗡鸣,吹头发的时候很适合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只需要一遍遍地重复机械动作,度过一段轻松空白的时间。
头发吹干,她把吹风机放回抽屉,天花板的灯忽然快速闪烁起来,明明灭灭几番挣扎,灯管乍然一亮,最后还是灭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的角落灌进来。
秋棠的手抖了抖,背脊僵直,地板冰凉,她坐着没起身,腿有些发软。
她以为自己已经克服怕黑的毛病,但还是猝不及防,情绪先大脑一步,本能地惯性恐惧。
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的记忆斑驳老旧,旧得像上辈子,此时又晃回眼前,淋漓鲜血依旧崭新。
秋棠看见那个童年时因为不听话而被关进小黑屋的自己,哭喊挣扎几次后很快变得乖顺,因为母亲喜欢听话的孩子。
她从小就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包括学会如何做一个乖小孩,如何优雅应对每一次吃人的场合。
秋棠掐着大腿,利用痛觉强迫自己清醒镇定。
手掌挨着地面,她一点一点挪到落地窗边,伸手拉开窗帘,繁华灯火照进来,她一颗心终于落回地面。
梯子放在阳台积了一层灰,秋棠拿抹布仔细擦拭一遍,换回室内的拖鞋,把梯子搬进卧室。
切断电源,她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光源对准天花板。
张开梯子前后晃了晃,确定支撑稳固后,她脱掉拖鞋,拎着工具箱和备用灯管一步一步踩上去。
国外上学时租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免费的就是最贵的这个道理全世界都通用,家具坏了想修,秋棠被高昂的人工修理费吓得两眼一黑,奔到市场买工具,从此水管漏了灯泡坏了,通通自己上手。
拆灯罩时有灰落下来,秋棠眯着眼睛咳嗽几声,把灯罩放在梯子最顶层。她戴上绝缘手套,把坏旧灯管拆下来换上新的,动作熟练。
刚把灯罩装回去,拉上电闸,手机又响起来。
一串陌生号码,大半夜的锲而不舍地响了七八声。
秋棠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摘了手套,按下通话录音后开口,“你好,哪位?”
那边沉默。
在秋棠准备挂断的前一秒,对方似有所感地终于开口,一个女人,声音柔婉,带着几分醉意的哽咽,“阿朝,是我。”
秋棠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谁,脸上血色褪至苍白,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抖。
她当然知道是她。姜品浓,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差点把她拖进地狱里的人。
那边姜品浓叹息一声,“八年了,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妈妈吗?”
“不想。”秋棠扶着沙发缓缓坐下,颤抖的手指抓紧坐垫,“我没有妈妈。”
姜品浓的声音被扼住,很轻地难以置信,“你不认我?”
秋棠嘲讽勾唇,“大半夜打骚扰长途就是为了说这种废话?”
“你......”姜品浓重重喘了几喘,音调陡然凄厉,“我拼死生下你,把你从乡下接进秋家,花了十一年的心血培养你,我竭尽所能地对你好,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从小控制我,计划把我送上老男人的床,这就是你竭尽所能的好?”
秋棠微微笑起来,“我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孩,真遗憾,但这不是我的错。你以前但凡少流一次产,也不至于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她太知道如何刺中一朵菟丝花的痛点,姜品浓恨极,又悔极,“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把你扔在乡下,劣了你的根!呵,我还以为你终于懂事了,原来一直在披着羊皮骗我!”
秋棠仰头看着天花板,新换的灯璀璨闪亮,照得她眼球干涩,“所以呢,你又想派人把我抓回去打一顿再关起来?关上一天一夜,给颗糖我就乖乖叫妈妈?”
姜品浓沉默片刻,“我听说你和秦家少爷在一起,秦家那样的世家,若是没有秋家给你撑腰,嫁进去很难,更不用说他还有个门当户对的前女友。”
好一番威逼利诱,秋棠反倒淡定下来,冷冷一嗤,“姜品浓,我管不了你恶臭的脑子,但你应当懂得收敛,不要过问插手我的事。”
她声线阴冷:“一旦被我发现,我敢保证,你偷人的证据第二天就会出现在秋涵笙的办公桌上。”
姜品浓:“你......”
她抬起长腿摆上茶几,对着光舒展手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
姜品浓终于哀切起来,细细地哭,“阿朝,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又养了个小的,闹上门来要分家产......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朝,你如今傍上秦少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
秋棠厌恶欲呕,直接挂断电话,号码拉黑,将她的哭声隔绝在千里之外。
印象里姜品浓总是在哭。每次小三上门撒泼她就哭,打完女儿她也哭,哭得梨花带雨委屈十足,仿佛她才是那些棍棒的承受者。
她哭起来的确漂亮,昆山玉碎,弱质楚楚,恰到好处的风情。
美貌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她经常对秋棠说,阿朝,你一定要比我更争气。
姜品浓年轻时,大把的男人因为她的哭而心生怜惜意乱情迷,而待她年华老去,她的哭声就变成了空荡荡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皱巴巴一片,最终扫进垃圾桶。
秋棠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出落得更加动人。
她对自己的外表有轻度嫌恶,十岁以后再没哭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到电视里的女人因为爱情而流泪都会感到恶心。
光束堆积在她的发顶,灯光划破黑暗的一刻,积攒的情绪也被豁开一道口子。
秋棠执起换下来的旧灯管,扬手狠狠掷在地上。
瓷砖地板爆发出短促高亢的声响,完整的灯管跌成满地碎片,惨白的光晕里映出一张坏掉的脸。
秋棠乖顺温柔的面具被灯管碎片割开,瞳孔缩放,眼里的愤怒鲜活溢出。该死的黑暗,该死的冬天,她受够了。
肚里空空,但是没有任何食欲,她现在只想喝酒。
秋棠的酒量基本在频繁的饭局上交代干净了,平时不爱喝酒,打开家里的酒柜只剩一瓶存货。
她连高脚杯也没拿,拔了酒塞直接对着嘴灌。瓶内液面咕涌着下落,一部分红色酒液从嘴里爬出来,顺着皙白颈线起伏,近乎自戕的诡艳。
酒精入腹,灼烧的快|感在血液中翻腾涌动。
酒瓶细长,在地上摔出发酵三十年的厚重醇香。酒气在室内弥漫,越来越浓,令秋棠几近眩晕,餐桌上的花瓶映出她酡红的脸。
喝醉了酒失去理智发疯的秋棠,和姜品浓多像啊。
她狠狠拔起桌布一边,餐具,水杯,茶叶罐,还有插着一束新鲜百合的花瓶通通掀倒在地。
噼里啪啦,全部坠落,全部破碎。
秋棠慢慢坐下,躺倒,满地碎片在她身下铺陈展开,像终年不化的冰块。
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