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手臂白, 又细,看着面条似的软,而当她举弓射箭, 细嫩肌肤下的骨头线条凸显出来, 流畅硬挺,极端的柔与刚济济一身,里面住着一束坚硬泠泠的灵魂。
酒精充分浸蘸伤口,许荏南可以想象皮肉烧灼的痛感, 但更切实地感受到秋棠柔嫩的手握着他时, 某种电流迅速蔓延,将他贯穿的酸麻感。
心也跟着硼酸酒精冲洗擦拭一番,泡得微微发胀。
秋棠任由酒精洗礼伤口,面不改色, 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痛, 但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还是出卖了她。
许荏南执住她手腕, 捏着那卷纱布在伤口处轻柔缜密地绕圈包扎,最后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松开她手,他将纱布放回医疗包, 指尖仿佛残存着刚才的触感,不盈一握的软滑, 带着清新淡香, 像附了一层纱。
轻捻了捻,那点香味一半融进手里, 一半化在风里, 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今年的天热得挺快的。”
许荏南给秋棠一张纸巾擦汗, 很应景地让服务员换上绿茶, 普洱越喝越燥。
秋棠按去额上的汗, 点点头,目光望向远方:“是啊,都快暑假了。”
盛夏暑初,全国放假,朝九晚五的上班打卡暂告一段落,与此同时,娱乐圈的龙争虎斗正式拉开序幕。
与外资合作,由易升制作出品的《深海帝国》将于七月一日正式上映。
由令秋投拍,rn制作,和光影业发行,三家联合出品的《桃枝》也已经宣布定档。
两部电影,同天首映。
《深海帝国》投资逾四亿,切合时下科技热点,同时有所创新,加入权谋元素,国内三金影帝与好莱坞巨星同台飙戏,张力十足高|潮迭起。预告片发出后一小时,播放量直接破亿,二十四小时后,各大影院预售票房稳居第一毫无争议。
《桃枝》成本五千万,制作费用占去大块,演员咖位小,却不全是新人,两位主演话剧科班出身,国家剧院挂职,同为演员,却不太混圈,算是体制内。
国家剧院财大气粗,人脉得天独厚,待遇和社会地位都是独一份,就冲首都国剧的头衔,娱乐圈几乎所有演员削尖了脑袋地想挤进去。
秦易铮闲来写字画画,书画圈里追随者众多,不乏几位国剧的领导,多次对他表达欣赏,希望能得秦总亲笔,以增辉蓬荜。
秦易铮无心奉迎,这些人情都是秋棠帮忙打点。一来二去,她在国剧渐渐吃开。即便后来与易升分家,单就秋棠这个名字,在国剧仍有三分情面。
新电影筹拍,新人演技不够,有点实力的身价跟着水涨船高,她直接从国剧挖人,省去不少麻烦。
《桃枝》从一开始就注定与流量无缘,但若精雕细琢,只要质量够硬,秋棠就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
她轻轻吹动茶面,喝了一口,“到时候预告片和广告主要投放在二三线城市,相比炫目的视觉效果,或许故事性强一些的花絮更能触动观众心理,你认为呢?”
许荏南点头:“论市场,当然是你比我了解。”
秋棠放下茶杯,托着下巴:“考虑到是青春校园题材,剪辑帧数上的节奏可以慢一点,你......”
“我说,”许荏南笑了笑,“我们非要在周末出来玩的时候也谈工作吗?”
秋棠托着下巴的手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对不起,我不说了。”
习惯了她运筹帷幄的气场,此时这番调度无措的模样竟也青涩可爱。
许荏南笑如春风:“以前吃夜宵或者出去玩,你也是回回抱着辅导书,见缝插针地背,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秋棠有些惭愧:“当时你肯定很无聊吧。”
许荏南双眸点星,注视她片刻,说:“我觉得很可爱。”
轻风和煦,碧枝油叶,石榴花瓣蓄满春光,不堪重负坠下枝头,卷着风打着旋,秋棠眨眼的功夫,一片橘红花瓣便落在她脸颊。
皮肤微微发痒,她张了张嘴,对着许荏南,却是词穷。
许荏南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脸上花瓣,随即又觉得后悔。天赐胭脂一抹腮,刚才花瓣吻在她脸上,特别好看。
秋棠后知后觉地回神,抬手摸脸,那点痒意却早钻进皮肤,跑上心头撒野。
天色将暮,许荏南好整以暇:“今晚有空吗?”
当然,令秋和rn合作频繁,两家公司三天一碰头,五天一聚餐,秋棠和许荏南的行程没有互相透露,但彼此都清楚。
今天周六,难得的两人都不用为工作所扰。
也是难得的,世界著名钢琴家乌耳逊时隔二十年复出巡回表演,第三站落地中国,深城,今天。
秋棠微微笑起来:“有啊,晚上去哪里玩呢?”
两张门票装在口袋里,隔着一层衣料,许荏南似乎能感受到硬质纸面的滑韧质感。
应该是铜版纸,抛光防水,右侧是票卡信息,左侧是深城艺术馆的海报背景图,俯瞰视角,艺术馆四周环水,浸在霓虹里,婆娑红尘遗世独立,有种时空模糊的美感,正如艺术本身。
他向秋棠发出邀请:“今晚乌耳逊大师的钢琴表演值得一去,你觉得呢?”
“换个人少的地方吧。”秋棠停顿片刻,想了想,“画展怎么样?百年名画《幼狮》修复成功后首次展出,想不想看?”
《幼师》为民国时期大师所作,几十年前因战乱动荡,未能好好保存而面目全非,后来科技手段耗时三年修复成功。许荏南原本也与秋棠同样打算,谁知新闻公布后,画展一票难求。
他似是猜到了什么,“你有票?”
秋棠不答,只从包里捏出两张门票,晃了晃,挑眉一笑。
许荏南欣然答应:“原来早有打算,那就听你的。”
去艺术馆开的是许荏南的车。秋棠上次和秦晟吃饭被拍,从那之后她的车就被各路狗仔盯上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热度退散之前,她都坐张助理的车上下班,有时和许荏南出去应酬,就搭他的车回家。
画展晚上八点开始,他们从郊外射箭场过去,恰逢周末晚高峰堵车,到艺术馆已经七点,空着肚子,他们只好一家附近的肯德基速战速决。
“你好,两份嫩牛五方......嗯?已经下架了吗?”
听见他一开口,秋棠条件反射转头看着他:“......”
“抱歉,请问这里有什么?......好的,要一份夏威夷套餐,你呢?”他很快重新点好单,转头问秋棠。
秋棠抿着唇,眼里憋笑,忍得很辛苦。
许荏南便回头,对服务员微笑说:“她要一份儿童套餐,谢谢。”
秋棠:“......”
领了小票和通知牌,许荏南把傻眼的她拉走了,两人在角落靠窗的双人座坐下。
呆了几秒,秋棠按住桌子,弯腰低头,闷声狂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许荏南面露无奈:“以前是有嫩牛五方的。”
以前,他们有时放学或者周末就会去肯德基,找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写作业,他们点得最多的是圣代或者嫩牛五方,招牌的鸡肉鸡腿反而不怎么爱吃。
但现在嫩牛五方早就下架了。
“那是以前啊。”领完餐,秋棠拿起哆啦a梦的公仔捏了捏,“挺可爱的,竟然还有送礼物。”
“看来这个儿童套餐点对了。”许荏南不着痕迹地强调了一下儿童两个字。
秋棠放下公仔,“快吃,迟到了。”
马路对面,酒店落地窗前,秦易铮收回视线。
饭局即将开场,身后秘书已经催促多时,他转身,
“就去。”
秦易铮平时极少应付饭局,秋棠离开后留下好几个项目,刚开了个头,她走了便搁置了。
这些项目完全可以交接到新助理手上,但秦易铮选择由他揽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去的饭局,他也自己去。
商谈过程稀松平常的顺利,菜未上齐,赌注已下,一番利益交换,各自心满意足。谈完了生意,酒过三巡,众人闲聊起来。
饭桌上不全是深城人,来了好几个外地的,酒精发散,舌头跟着打转,话题渐渐聊开,那点豪门辛秘人后恩怨,女人爱聊,男人也爱讲。
豪门八卦,宠妾灭妻狸猫太子之类的无聊话题永远热门,有一两个外省的,顺带提了一嘴锦城秋家。
说到秋涵笙最近离婚,六十岁高龄迎娶二十妙龄娇妻,新人笑旧人哭,前妻没生儿子,净身出户,贵妇变糟糠,据说当天就疯了,撒起癔症来,目前在疗养院里待着,据说情况不太好,众人听后感慨扼腕,为所不值。
又说这位前妻也并非秋涵笙原配,她的现实在之前的历史中已上演过数次,她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最后一次,得看秋涵笙还能折腾几年。
“原来是情人上位,啧。”
“好歹享过二十年清福,当初自己选的路,只能往黑走了。”
“没孩子也好,不然有这么个妈,那可怜孩子岂不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
得知其中原委,方才还替前妻不值的都收起脸上那点惋惜,一番唏嘘,继续下一个话题。
秦易铮记得姜品浓,但面目已十分模糊,唯一的记忆来自那年,他去锦城谈项目,却被拉去参加了一场宴会。
就是在那场宴会,他第一次见到秋棠。
她穿戴整齐,于琴凳端坐,长发柔顺,裙摆华丽,舞台灯光齐聚,她就像一朵初生的海棠花,绽放在这样的盛世光景里。
她垂眼,漂亮的眼尾像一翅蝶,翩跹地落在修长白皙的指尖。错综复杂的音符在她手中被一个个摆好,井然堆叠,弹奏出一首精妙绝伦的作品。
作品背后苦心经营,场下某些邪念崇生,在某些场合,前者就是为了催生后者。上流社会同样分三六九等,用婚姻或者其他手段换取利益的例子数不胜数。
秦易铮觉得台上的女孩可怜,看起来这样小,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在家长浸淫下失去了自我。
曲毕,秋棠肩背笔挺,她的微笑持续到舞台灯光闪亮的最后一刻。
灯光熄灭,她睁眼抬头,笑容淡去,眼神浮出,视线慢慢扫过台下每个人。
秦易铮看见她的眼睛。
她身形弱质,眼中却燃着数重暗火,恨意像一道暴烈的光烧穿黑夜。
她的眼神,像一匹狼。
秦易铮被她烧过,几乎立刻明白这个女孩的真实处境。
他带她出去,看见她精致的裙摆下,一道血液蜿蜒。
“等一下,你的小腿流血了。”
秦易铮掏出纸巾,他蹲下来,正要为她擦去腿上的血,这时一把刀从她裙子里掉了下来。
刀刃落地,发出清脆锋利的撞击声,刀面雪亮,映出秋棠惊滞的脸。
她看着他,眼神又充满警戒。
秦易铮垂首停顿片刻,将那把刀拾起,擦干净,刀刃用纸巾包好。
他站起身,把刀还给秋棠。
“东西收好,刀不要对着自己。”
她领悟力满分,瞬间懂得该如何自我保护。再下一次见到她,脸蛋依然青涩,却不再稚嫩,眉眼盈盈动人。
秋棠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眼前,脱胎换骨,充满女性独有的优雅与智慧。
阳光很好,铺天盖地撒下来,凝在每一寸肌肤。她站在光下,全身亮堂。
他们在灿烂的阳光下拥抱,接吻。秦易铮那时以为,她已经完全走出过去的阴影。
他那时以为,秋棠从里到外都是亮堂的。
“秦易铮,只有你不能轻贱我。”
她说这话时,坚如寒冰的眼中骤然浮现一抹悌己的哀怜。
秋棠之所以离开他,之所以对情人这个词如此反感的原因,秦易铮终于知道了。
她怎么会做情人?
她怎么能是情人?
秦易铮自以为足够了解秋棠,能给她所有,却从没想过去了解她的家庭,事实上,他给她的那点好不过举手之劳,可后来对她施加的却是精神意志上近乎毁灭的打击。
秋棠自己也没有想到吧,当年把刀包好,还给她的人,最后却亮出尖刀,狠狠扎向她最柔软的心底。
晚饭结束,秦易铮挥手制止前来搀扶的司机。
他微低着头,声音冷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喝醉。”
旁人捧着笑,秦总出席饭局,十年难得一遇,好不容易碰上这尊大佛,还不得拼命敬酒,使劲刷脸,喝多了是必然。
秦易铮的确醺沉,但意识还很清醒。司机说送他回家,他停顿片刻,说,不。
家里有太多秋棠留下的痕迹,他无颜面对。
他闭眼,头靠着窗户,
“回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