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铮很勉强地点点头, 撑起一个笑说:“现在呢?”
秋棠没有回答。她现在疲于说爱,疲于对任何人动心。
就如她和秦易铮,有过交颈缠绵, 有过同室操戈,互相深爱过, 互相伤害过,在你追我赶性命相搏的那一刻, 爱恨这笔糊涂账早就算不清了。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他们并肩坐着看完一整场日出, 盛灿的红日高悬于山峦最远端的云层之上,将整片天空染上一片燃烧的火红。
秦易铮仰起脸, 阳光为他深邃的脸庞镀上一层锋利的金, 却染颓了他的发色,他高挺的鼻梁下, 纤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懊悔和苦楚。不被理解, 无视拒绝,求而不得, 秋棠曾经的痛苦终于变成他的痛苦。
他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太阳完全升起,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起身, 走回各自的车上。依然是秋棠前面开车,秦易铮跟在后面, 走的外车道。
驶回市区,秋棠在高架桥交叉匝道打了右边的转向灯,她直接去公司。后面跟着鸣笛一声, 绿灯亮起, 迈巴赫开往左边, 同样是开往易升的方向。
张助理在看见秋棠的那一刻差点蹦出眼泪来,公司一圈女孩子红了眼睛。秋棠好气又好笑地往桌上把包一甩:“怎么了这是,我出院了你们不高兴?”
“啊,高兴高兴!”
“特别高兴,乐得我都哭了!”
“怎么秋天了还这么热,我眼睛都出汗了,开空调开空调。”
大家非常配合地揉揉眼睛,纸巾团吧团吧一扔,开了会儿玩笑,专心投入各自的工作当中。
张助理跟她汇报这几天的工作,说到剧组,拍摄进度照常,就在昨天正式结束了第一片场的拍摄工作,设备机器,演员幕后,已经全部转到新片场。
“南城那边气候要热些,剧组又在乡下,鸡鸣狗叫的,条件不太好,不过闭塞有闭塞的好处,周围都是村里人,不用担心粉丝或者别的剧组来闹幺蛾子,可以好好拍戏。”
条件不太好。秋棠挑眉:“男主角受不了乡下?”
怎么说呢,张助理想了想,说:“稍微有点不适应,倒不至于受不了。这段时间他演技进步很大,昨天在新片场拍的一场戏效果也很好,就是平时看着心情有些低落,跟以前比变了个人似的,想家了?”
秋棠垂眼喝了一口茶,“一时半会儿没适应新环境,慢慢就好了。”
张助理点头:“也是。”
这几天没来公司,大部分事务交由下属暂代,但还是有些文件需要老板过目审批。秋棠在助理办公室喝完一杯茶,直接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拉开窗帘,大把光线照进来,室内霎时亮堂起来。她揽过那一叠堆积如山的文件,从最上面一份看起,伏案工作了一上午,中饭草草吃过两口,出去跑了一圈单位,顶着太阳挨个盖章。
该走的流程走完,该批的款项批出去,开了一个全体会议,沟通完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公司这边的事安顿妥当了,她终于结束一整天的工作,踏着夜色下班。
在夜市摊子点了一碗酸辣粉,不太酸,但确实够辣,秋棠吃得鼻头红红,直抹眼泪,太久没有好好吃饭,差点忘了好吃的长什么样了。
她捏着一次性筷子,一根不落地将碗里的粉全吃了,豆芽也没放过,似乎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郁郁,所有不快,都随着眼泪蒸发干净了。
回家拖出行李箱,她大概要在剧组待上一段时间,其中也免不了出差到处飞,秋天各地气候差别大,合适的穿搭也各异。行李箱容量有限,装不下那么多外套,她便只带了些基本款和内搭,外套鞋子什么的,到时候看情况去机场临时买吧。
浴室飘香,大概是开了恒温模式的浴缸太过温暖舒适,秋棠躺在里面泡得差点睡着,脑袋不停向下点又勾起来,最后是手机响了两声,她猛地一抬头,骤然清醒,抬起双手,手指头都差点让水泡皱了。
秋棠哭笑不得,从搁板上拿了毛巾擦干手,点亮屏幕,竟然是秦易铮的短信。之前她给他打电话,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之后忘了拉回去,这人就开始顺竿子往上爬,装模作样给她发短信问候关心了。
当然还没睡,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生物钟,每晚十一点之前绝无困意,今天在浴室里打盹儿是因为中午没睡而已。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秦易铮摆明了想和她聊天来的。秋棠想了想,把他拉黑了。
那样他不就知道她还没睡了么。
秋棠笑着伸了个懒腰,从浴缸里**站起来,扯过浴巾围起一圈走出去,吹干头发后揭了面膜,极有耐心地在脸上抹完好几层,放下精华回了卧室。明天一早的航班,她躺下没多久就熄了灯。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秦易铮靠在床头,他懊恼地看着显示发出失败的消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根本还没打算接纳他,他巴巴地凑上去不是送人头么。
手机扔到一边,他长叹一声,也不知下次从黑名单里拯救出来是何等猴年马月了。
秦易铮很少做梦,今天做起梦来连绵持续了一整晚,他不停地梦见秋棠,和风煦日的清晨,阳光照进屋子里,她哼着歌在窗边浇完花,返身回到厨房,端出一盆热腾腾的粥,仰起脸,弯着眼睛对楼梯上的他笑,说,早上好啊,易铮。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她一句早上好,甚至还来不及收起脸上的微笑,眼前就突然变得一片漆黑,秋棠站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脸上盛满了惊恐,她手里的粥掉在地上,她和跌落一地的瓷片同时发出尖叫。
她转身跑出家门,跳上车,车子调头冲出去,车子歪歪扭扭地直接开上盘山公路,她擦着护栏疾驰,一路咯吱刺耳的响,物体剐过车身摩擦出的声音,后视镜都撞飞出去,她看不到他在身后拼命地追,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追不上她了,眼睁睁看着一截护栏猛然崩裂,她破空而出,前方是万丈悬崖——
秦易铮骤然惊醒,墙边的红外小夜灯适时亮起,星光疏淡的夜幕透过窗帘缝隙若隐若现地透进来。床边的香薰机烟雾缭绕,还没到定时关机的点,他刚刚入睡不到一小时。
还好,只是一场梦。
抬手抹去额头的汗,他将浸满后背冷汗的衬衫脱下,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墙边的夜灯熄灭了,困意上涌,他重新睡下,但是很快又梦见秋棠,且梦境与刚才类似,总是上一秒处于令人沉醉的温情中,下一秒就场景突变,秋棠一次又一次离开他,一次又一次开上那该死的令人恐惧的盘山公路,他拼尽全力去追,每次却连她的衣角都够不着,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崖,然后在最绝望的那一刻醒来,浑身湿透。
这样的场景重复一遍又一遍,他记不清自己一个晚上到底吓醒了多少回,每回醒来胸口窒息,周身僵硬,犹如死过一回。最后在天光微亮的时候,在闹钟响起来之前,他才得以见缝插针地小憩片刻。
秦易铮伸手滑掉闹钟,站起身揭下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和枕巾,扔进洗衣机。拉开窗帘,明媚光线映透一排封闭式的落地窗,今天依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换上出门的正装,他踩着楼梯下楼,走到一半,身形忽然僵住,他梗着脖子,犹豫而彷徨地,慢慢往下看去,视线扫过干净明亮的餐厅,扫过窗口摆满绿植的厨房,空无一人,秋棠不在。
还好,她不在。这不是梦,在现实里,秋棠过得很好。
秦易铮的手搭上扶手,不到十级的楼梯,他走得异常艰难缓慢,仿佛每一级楼梯都用尽全身力气。他必须要很用力很用力,不然他连下一口喘气的劲都使不出来。
钟点工刚刚来过,放下早餐的同时带走了厨房和客厅的垃圾。
他几乎快要习惯在每天七点整的时候,用一人份的早餐。三天一轮,半个月更新一次菜单。前天吃了广式肠粉,昨天是鸡蛋面,今天不用看就知道轮到了龙虾粥。
只不过有时视线偶尔扫到餐桌对面壁橱上摆着的合照,意识便会恍惚一下,想起原来这间屋子里住着两个人,餐桌上每天清晨摆着两人份的早餐。
屋外种植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金黄的树叶缝隙间摇曳着庭院中缤纷盛放的花圃的色调。
夏花凋谢得差不多,秋季有秋季的颜色,秦易铮自金绿粉碧的花圃中直起身,在秋爽寂静的早上,拎着洒水壶站在院子里。
晨光熹微,周围仿佛还沉睡在梦里,他耳廓微动,听见一阵呼啸的风声从远方扫过来,呼啸而张扬,他抬头,看见一架飞机从头顶高空飞过。
他看了好一会儿,飞机尾翼在鱼肚白的天际留下两排乳白如烟的气雾带,隐约可见上面闪烁的一点点红灯。
飞机飞过深城上空,在终点南城机场降落,擦过长长跑道,喷出大量气体,轰鸣而喧嚣。
机舱开启,秋棠穿着驼色薄款风衣,没束腰带,前襟敞开,里面全黑,修身针织衫和紧身长裤,黑色高跟鞋,一副墨镜遮住她大半张脸,低调地从舱门走出。
她顺着客流走过玻璃过道,在转盘处取了行李,副导演停着车在机场出口停车等。
秋棠上车后问了一下剧组的情况,两人说了会儿话,她渐渐阖上眼睛,接下来一路都闭目养神。
片场正在拍戏,秋棠绕路避开众人,悄悄走到监视器机位前,导演见到她,先是一愣,随机放松下来,与她微笑着互相打了个招呼。
秋棠端了把塑料矮凳坐下,片场在拍的这一场是秦晟的单人戏份。
他的表现相比刚开始已然脱胎换骨,原来天天看着不觉得,隔段时间不见果真是能看出差别。
之前是导演举着对讲机不停说ngng,眼下这场戏他演完可能自己心里估摸着有哪里不对,导演喊了卡以后自发地跑过来看监视器里自己的表现。
“导演,我总觉得第一句台词没说好,是不是......”
秦晟袍摆翻飞,大步流星走过来,与监视器后的秋棠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像是被定住一般,话说一半没了声,整个人立在原地,好半天没动静。
导演喝了一口茶,中气十足地应道:“是么,我看着是挺好,你觉得问题在哪啊?”
秋棠点头,说:“我也觉得不错。”
秦晟这才反应过来,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目光惊喜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秋棠,“真,真的是你......”
导演打趣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制片人还能找个替身演员帮她上班啊?”
大家都笑起来,秋棠被这热闹欢乐的氛围一托,也不由勾了勾嘴角。
秦晟见她笑了,悬了数日的心瞬间落了地,浑身轻松,他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从心的笑容。
他在秋棠身边蹲下,目光细细地将她看过一遍,见她气色红润健康,淡定如常,悄悄松了口气。
他小声问她:“你全好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秋棠偏头:“你看我像有哪里不舒服吗?”
“那可说不准,都进医院了,医生难道没说点吓唬人的话?”秦晟有点紧张地语无伦次,摸摸头上的发冠,扯出一个笑,“反正,反正你没事就好。”
秋棠点头:“嗯。”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应该有一会儿了吧。”
“嗯?”秦晟睁大眼睛,“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秋棠瞪回去:“你在拍戏,告诉你什么?怎么,你还打算拍到一半跑出来?”
“我不是我没有,绝对不敢。”秦晟否认三连,摇头摆手,乖得像只大狗。
制片人虽迟但到,剧组见到老板宛如过年,之前因为秋棠身体欠佳,大家都担心她,原本低迷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唯有猫在化妆间里吹空调的叶蔓庭对此尚不知情,还以为秋棠生病住院中。
“干嘛干嘛?上班时间丧气个脸,制片人请了几天病假,你也被霜打啦?给我支棱起来,认真工作!”
她做个凶相,反手一指小凤梨,“绿眼珠子瞪什么瞪,说的就是你这只懒猫!”
对着猫说了半天单口相声,她嘴皮子都说累了,趴在桌子上问经纪人:“我好饿,什么时候开饭啊?”
赵佳佳头也不抬:“还早呢,这才不到十二点,饿一会儿不是正好减肥。”
“天呐,”叶蔓庭受不了了,“秋棠一走,餐车也跟着走了,整个剧组的伙食质量直线下滑,没有冰淇淋也没有奶茶,连秦晟都变得像个游戏里莫得感情的npc一样,我是女配吧,我果然是个可怜没人爱的女配吧!”
赵佳佳觉得她吵到她的耳朵了,搬着椅子到隔壁玩手机去了。
叶蔓庭转头,猫咪跟着转过身,拿猫屁股对着她。啊,连猫都讨厌她吗?不至于吧,叶女配觉得天都要塌了。
秋棠的病能不能快点好啊,叶蔓庭掏出手机怒转十八条锦鲤,真的,女主不回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刚要转第十九条锦鲤,小助理一溜烟跑进来,扒着门气喘吁吁:“那个,导,导演......”
“好啦好啦,轮到我的戏了嘛,这就来了。”叶蔓庭伸个懒腰,抱着剧本往外走。
小助理头摇得像拨浪鼓:“导演说中午一起聚餐,秋,秋总回来了!”
叶蔓庭剧本一扔,眼睛亮得堪比电灯泡。
“哦嚯?!”
秦晟站在小院门口,朝里面先伸出了左脚。
脚还没落地,院里公鸡突然叫了一声,吓得他瞬间缩回了脚,站在原地冷汗涔涔,心里一万个后悔,抓什么鸡,鸡有什么好抓的,他就不该揽这个活。
解决后勤伙食问题,剧组直接包下了大片周围村民的农田,在乡下的好处就是每天都有新鲜的蔬菜瓜果供应。
中午聚餐,剧组特意清厂开辟了一间大院,后勤忙得热火朝天,秋棠也没闲着,她脱了高跟鞋和风衣,在田间走来走去,抓了把米往鸡场里撒,瞧着很是欢喜。
秦晟便自告奋勇去抓鸡,为了待会儿上桌的稻草鸡,此外当然也有表现的意思。但是他后悔了,从迈进养鸡小院的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不是因为里面脏,也不是因为里面臭,他刚刚被一只昂首阔步,鸡冠勃发的公鸡瞪了一眼,这一眼直接将他瞪在原地。
秦小少爷震惊了,怎么一只鸡会那么凶啊?真是难以置信。
秦晟被一只鸡瞪得晃了几晃,差点站不住,旁边围观的人都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秋棠刚给小鸡崽喂完米,抬头见他一脸窘态,也不禁莞尔一笑。
是个人就不能被一只鸡蔑视,况且还是当着秋棠的面!他说什么也要将它拿下。
秦晟撸起袖子,虎着脸跟那只鸡对峙了半天,拳头捏得比铁还硬,屏住呼吸朝它逼近,一步又一步,很好,就是这个节奏,有种别动,三分钟之内杀了你。
他渐渐靠近,离狩猎目标还有几步远了,那只鸡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朝他飞过来,从秦晟的角度,他看见一只鲜红的鸡冠,一对黑亮凶狠的眼睛,还有那一看就很痛很要命的鸡嘴。
他大叫着反身就跑,速度堪比迈克尔乔丹。
“我靠靠靠,这玩意怎么还会飞啊——”
外面一个声音冲他喊:“往右边,往右边跑!”
秦晟仿佛得了救命稻草,跟着照做了。他沿途经过的地方惊动了其他鸡,满院子都活了,全场沸开,大鸡小鸡扑腾着翅膀前脚后脚满场跑。
他跑了半天觉得刚才那个声音怎么听怎么熟悉,猛然才发现自己被坑了,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一直在绕着场子跑,他扭头一看外面瞎指挥故意坑他的人,妈的,果然是叶蔓庭。
已经晚了。所有人不约而同举起手机,将他被鸡追着满院子跑的场景拍了下来。
粉丝代拍没拍到他的黑料,但是剧组在场的所有人都拍到了。
叶蔓庭直摇头,拍着手感叹:“不愧是唱歌出道的,全院子的鸡音都没你飙得高。”
秦晟快吐了:“你刚才瞎喊什么?害我被全院的鸡追!”
叶蔓庭咦了一声:“我还奇了怪了,我平时说话你不是特爱抬杠吗,怎么今天变这么听话了?”
秦晟气成河豚,瞪着她:“你是不是有病啊,啊?你......”
叶蔓庭的眼睛骤然一亮,指着院子里喊:“哇,好厉害啊!”
秦晟回头一看,见秋棠不知何时走了进去,脚步从容,轻而易举地将那只鸡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