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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谷道鏖战
    “呜~~~”



    “呜~~~~~”



    已经在四百步外摆好阵列的叛军,吹响了悠扬的牛角号。



    只见许多盾兵提刀横盾,在都伯与什长的号令下,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紧随他们的身后是辅兵,有的背着土包,有的推着攻城车与石炮。



    是的,双军鏖战的序章,率先从攻方清理障碍开始。



    在盾牌的护卫下,在弓弩和石头的压制下,先填平汉军营寨前的壕沟、陷马坑和挑开铁蒺藜等杂物。



    不然白刃战根本无从谈起。



    而汉军营寨里,张都尉也不时举起不同的令旗,和让人敲出不同节奏的鼓点,让兵卒们各司其位,准备用弓弩收割血肉的盛宴。



    王国站在临时堆起来的土台上,看着刀盾兵们缓缓靠近了汉军营地两百步的时候,便拔出佩剑,往前一指:“战!”



    顿时,牛皮大鼓如雷,声声颤抖了大地。



    “战!”



    “战!”



    他身后的无数叛军,都异口同声的吼起来,让山谷中的荡漾不绝的回声,昭示了浴血奋战的决心。前排的刀盾兵,更是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约摸靠近汉军营寨栅栏的一箭之地,他们在什长的号令下,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护住背着土包的辎重兵疾步而上。



    不过先行发威的,并不是他们。



    “砰!”



    两驾石炮长长的抛臂,在杠杆重力的作用下猛然发威。



    无数鹅卵大小的小石头,带着锋利的棱角,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之后,便犹如百鸟归巢般往汉军营寨中钻下。



    “举盾!覆顶!”



    无须张都尉号令,汉军中各级都伯、屯长们的怒吼声就响起。



    拳头大的石头在盾牌上欢快的弹跳着,有些蹦跶两下就滑了下去,有些却磕到盾牌的边角,打着旋横飞进了几名兵卒的身体里。



    有的硬生生钻了进去,有得让骨折的清脆声暴起。



    无一例外的,倒霉的兵卒们口中都有凄厉悲鸣涌出,让人觉得阳光都瞬间失去了温度。



    实际上,石炮这种没有什么准头的远程攻击,对兵卒的杀伤力并没多大。而且叛军阵中就两架,抛出来的石头都零零碎碎的。



    对于上千兵卒的营寨来说,几乎忽略不计。



    然而,从空中砸下来的攻击,会极大程度的造成兵卒惶恐。



    张都尉深谙这点,却只能选择无视。



    石炮发射距离太远了,又是弧形抛投的,几乎都安置在后方。除非是有射程达到六百步的大黄弩或者床弩,否则就只能坐等它因为发射频率过多自己毁掉。



    “各部鸣鼙!”



    张都尉手中令旗斜着甩了下去,身边的传令兵就急促小跑大声传令。



    鼙,是军中大鼓的替代品。因为军中大鼓只有一个,位置在将帅身边。鼙是各部分队携带的小鼓,作为低阶指挥的信号。



    “嘚!嘚!”



    犹如马蹄声的小鼙响起,汉军兵卒们无须军官的命令,就开始了变化。盾兵以五人为一伍,以盾牌三前两横顶的方式结成了小圆阵,各自将三个弩兵护在中间。



    脚步移动声乱糟糟的,组阵却是有条不紊。



    看似已经演练过了好多次。



    这时喊着号子的叛军们,推着简陋的攻城塔靠近了一百二十步内。



    这些高七米以上的庞然大物,顶端的横版上满载弓弩兵。当脚下感觉不到移动的时候,就开始以居高临下的优势,尽情的倾泻着箭矢。



    他们才是掩护袍泽填平壕沟的主力。



    而栅栏之内,张都尉也令人敲响了生牛皮蒙着的大鼓。



    “上弦!放!”



    伴着指挥强弩阵的将佐下令,近五百支弩矢在弓弦“嗡”的一声中,犹如蝗虫般激射而出。



    叛军刀盾兵们,不再疾步向前,而是半蹲在地上,尽量将身体缩在盾牌后面。



    但是他们身后的辅兵们却是不同。



    看到箭矢如雨,神眼瞬间变得通红,拖着土包就冲去。



    他们是军中地位最低下的兵卒,许多时候都是强征入伍的黔首担任。在身后督战队明晃晃刀子的威逼下,将活路寄托在把手中土包扔进壕沟里。



    所以他们很拼命。



    完全不顾天上不停抛下的箭矢,和呼啸而来的军弩,只顾低头脚下发力前冲。



    他们也是最惨的。



    尖锐弩箭的疾驰和快速奔来的他们,撞在一起,哀号声连绵起伏。



    他们就是秋后被收割的麦子,一层层的悲鸣着,痛苦的嚎叫着,最终趴在地上,有的还滚进了壕沟里,用自己的身体填了沟壑。



    唉,可怜,死了都得用尸体为填壕沟做出贡献。



    只是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就在这双方弩箭肆意飞驰的时候,华雄猫着腰,从营寨右侧鹿角中艰难的挤出来。



    他小腿上绑着纯铁打造而成的箭矢,背着三石铁胎弓,沿着峭壁趴在沙土上,正四肢并用的快速匍匐向前。



    很像一只游弋捕猎的四脚蛇。



    三十公分高的野草和身上杂乱挂着的枝叶,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人声沸腾的战场,也让他无需担心身体和地面的摩擦声响被警觉。



    三十步的距离,并不算远。



    就是隐藏在野草下方的尖锐石头和不知名的荆棘,已经让华雄的双手冒出不少殷红点点。但他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因为多耽误一丁点时间,都会让更多己方兵卒倒地不起。



    然而,爬到了壕沟的二十步外,他却不得不选择继续等待。那些用生命在填壕沟的叛军,挡在了他和攻城塔之间,让他无法射出箭矢。



    除非,他将改变射击的姿势:从趴着射箭变成站立而射!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冒着迎来其他攻城塔万箭光顾的后果!



    也就是说,他有非常大的可能,会死。



    当然了,他也有别的选择。



    比如说原路匍匐爬回去,让攻城塔上的叛军弓弩手,继续倾泻箭矢,继续收割兵卒们的生命。而且回去了,也不会有人指责他。



    毕竟毁掉攻城塔,那是床弩或者大黄弩才能做到的事。



    让他来做,太强人所难了。



    反正两军鏖战,本来就是鲜血的狂欢,是死神的盛宴。



    每个人踏上了沙场,都应该做好战死的准备,都应该有再也见不到家人的觉悟。



    他是天子亲自任命的试守西县县令,还挂着大将军麾下行别部司马的官职,是西县抵御叛军的主心骨。



    以常理来说,他的命,比一百名兵卒的命更重要。



    不应该折损在这里。



    对!如此之类的理由,华雄不需要去解释,就会有无数人为他开脱,将他的行为变成理所当然,变成顾全大局的美誉。



    说实话,早就习惯用利益得失去谋划未来的他,心中瞬间闪过了犹豫。



    只是当他常年练习射术的耳朵,十分敏锐的在喧嚣的战场中,捕捉到了己方兵卒的惨叫与哀嚎。甚至他还分辨出来了,其中一记戛然而止的惨叫,正是早上请教过他射术的兵卒。



    是的,他分辨出来了,那是一位未及弱冠的强弩手。



    家中有年迈的父母,有年幼的弟妹,还有一位定下亲事的妻子,等着他回去娶过门。连聘礼都下了,连未来孩儿的名字都想好叫什么了......



    呼........



    华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也将心中那一丝犹豫,给呼了出去。



    人活着的时候,生命或许会分三五九等;然而在死亡面前,却从来都没有贵贱之别。



    至少,如今的华雄,觉得没有区别。



    他小心翼翼的,将身体蹲了起来,左手将背上的三石铁胎弓取下,右手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铁质箭矢。



    眼睛犹如鹰隼般盯住了,前方一百步内攻城塔。



    高度七米以上的攻城塔,支撑的四条杆子也很粗。想射断,不光需要强劲的力度,还需要让箭矢准确的在杆子之间铆钉合处。



    而且,他一旦暴露在叛军的视线中,就不会再次射击的机会。



    很快,华雄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脑袋也微微斜着,让耳朵迎着风儿,让脑海里亮起点点光芒,汇聚成为远处的攻城塔。



    这一刻,他心无旁骛。



    战场上的厮杀声,仿佛都离他远去。



    时间仿佛像是断了线的沙子,颗颗粒粒的掉落,走得非常的慢。



    耳边只剩下了仲夏的风儿,在他耳畔呢喃,拨弄着他额前的发丝。



    时而尖锐粗鲁,像是想将他的发丝猛然拔去;时而温柔调皮,像是想用他的发丝挑逗出一个喷嚏来。



    终于,他额头的发丝停止了飘舞。



    猛然,他的眼睛张开了。



    起身,搭箭矢,引开弓弦,让箭矢激射而出!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用铁水浇筑而成的箭矢,笔直的穿过了填壕沟的叛军,急促得连风儿都来不及呼啸呻吟,狠狠的撞在了攻城塔其中一条支撑杆的铆钉上。



    “咔嚓!”



    木屑飞舞,碎木片激飞。



    木质的铆钉瞬息间,被挤压成为木渣滓,带动了杆子往后拱。急剧扩大的裂痕,终究还是战胜了木纹理的韧性,断了。



    “轰隆!”



    巨大的攻城塔晃了晃,斜斜倒下。



    “啊~~~~~”



    “啊!!”



    横板上的叛军弓弩手,惊恐的嘶叫着,本能的想抓住点什么来固定自己的身体。有的人抓住了木杆,却有更多人抓住了自己的袍泽,无论对方怎么挣脱都不放手。



    然后他们都一起跌落谷道坚硬的地面上。



    让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清脆的骨折声,还有犹如西瓜迸裂的脑浆和血液,为这方炼狱战场添加新的旋律。



    华雄没有看到这一幕。



    在射出箭矢后,他就猛然后方扑倒在地,四肢匍匐游向另一侧,想赶在万箭齐发来临之前跑开。仓皇之下,连下巴被石头磕流血了,都来不及擦一下。



    不过呢,他是白费工夫了。



    其他三座攻城塔上的叛军弓弩手,本来就没有将视线落下峭壁边上;等袍泽们从半空中跌落惨叫的时候,注意力又转回己方阵列震惊去了。



    这也让华雄心中庆幸至于,还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那就是:既然老天爷眷顾正浓,就再来一次吧!



    事实证明,索取无度的无耻,连仁慈的老天爷也会厌恶。当第二座攻城塔倒塌,华雄终于迎来被几百支箭矢追逐的感受。



    就算他跑到营寨前,有兵卒奋不顾身的为他架起盾牌,他还是被射中了。



    庆幸的是,射中他的是箭矢,而不是弩矢,穿透力没有那么强。一支只是在他身上披着的札甲留下个痕迹,另外一支擦过他的小腿,刮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西县的兵卒们,在看到攻城塔轰然倒地,都爆发出了颤抖大地的欢呼声。看着华雄的眼光炙热无比,犹如看到了心中倾慕的女人正在......



    咳咳!



    是敬畏如鬼神。



    与之相反的,则是对面正在观战的王国,他脸色黑如锅底。



    只剩下两座攻城塔,承载的弓弩手太少了,已经无法压制汉军们的射击。也意味着,光靠辅兵们是不可能完成填平壕沟的。



    但是王国并不沮丧。



    他一直都奉信着,自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人,也从来都不是吝啬麾下性命的人。



    尤其是他麾下,有许多人都是刚来投靠的羌胡小部落。



    翌日,同样是清晨。



    天空上多了好多云朵,让阳光变得懒洋洋的,只吝啬的投射点点斑驳在大地上。



    从叛军营寨先行出来的行列,变成了披着皮甲、拿着各种各样武器的羌人。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和看到了猎物的西北狼很像。



    因为王国给他们许下的利益是,攻破汉军的营寨,通行木门道之后,西县就是他们肆意掠夺的地方。



    在财富和女人的刺激下,羌人们奉信战死为荣的传统,和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信条,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战鼓如雷鸣,当王国让弓箭手用抛射,倾泻箭矢进入汉军营寨中。他们就微侧身,用简陋的木盾护住了脖颈前,便咆哮着悍不畏死的汹涌奔来。



    “杀!”



    “杀!”



    无论是壕沟还是鹿角与拒马,还有如蝗般的弓弩,都没有能熄灭他们眼中的狂热。



    这一天,注定了是死神大笑开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