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那些个弟子都是去听早课的, 可渚幽不是。
出了院门,撼竹紧张兮兮地来回看了一眼,虽还是站得腰直背挺的, 有点师兄的样子,可眸光却闪躲得很,一看就鬼鬼祟祟的。她道:“尊主,我们真要去听早课么。”
没必要, 着实没必要, 这凡间宗门的早课有什么好听的。
“你带着她去。”渚幽见长应又想牵她, 连忙先声夺人地将那只变得粗糙的手抓了个正着,还一把塞进了撼竹的手里,说道:“无需担忧, 不会被人看出来, 你只须看住她便行。”
撼竹没说话, 她不就是怕这龙惹事么。她冷不丁碰到渚幽塞过来的那只手,登时被冻了一下。虽说这手已不是先前那软软嫩嫩的,可却仍旧透着凉,似是连这躯壳里流淌的血都冻住了一般。
渚幽以为她是怕了这些凡人,险些无言以对,“好歹是个魔,修为比这些凡间弟子不知高上多少, 她若惹了事,你还怕摆平不了么。”
撼竹心说她还真不行, 这龙要是忽然长出了角, 忽然变回了原形, 又亦或是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整个华承宗不就全知道她是龙了?这些天上的神仙, 不就正在寻这龙么。
“她的龙身在我的芥子里,兴不起风也作不起浪的,莫怕。”渚幽垂头看了一眼她所占着的这躯壳的手,想了想变出了一把折扇来,摇扇时与山下纨绔别无二致,这才装得更像了一些。
撼竹自知推拒不了,只好应了下来,却慢腾腾地放下了长应的爪,龙爪这玩意,她可不敢乱抓。
长应冷着脸,万没有想要自己的手会被拉开。她连看也不看撼竹一眼,分明是不想与她同行。
“你乖一些,回去给你糖吃。”渚幽不会哄什么小龙,但丹穴山上的凤凰,幼时似乎都喜吃甜一些的零嘴。
长应讨价还价,但脸色沉得不像是还价,倒像是要人命一样,换了张脸后,脸上的戾气更明显了,“不要糖,要别的。”
还瓮声瓮气的,嗓音着实粗。
若非知道这躯壳里的是她的龙,渚幽肯定会将这冷脸撒娇的凡人给弄走。她缓缓舒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不去注意长应如今的这张脸,慢腾腾开口:“要什么。”
她还真不信,这龙还能“要”出点什么花样来。
“给我一些灵力。”长应凉飕飕开口,又语气干巴巴地补上两个字:“你的。”
撼竹像被人打了一棒槌,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要灵力要得如此坦然自若,且还是向她家尊主要的。
渚幽一哂,浑不在意地答应下来:“允了。”
长应这才缓和了神色,回头对撼竹说:“听早课。”
撼竹虽心觉震撼,可又略微同情起这小龙,到底还是太单纯了些,魔说话哪有什么说到做到的,出尔反尔才是魔。
渚幽甚是满意,唰一下将纸扇给摇开了,到底还是亲手孵出来的龙,属实听话。
被遗弃在院门外的一魔一龙吹着寒风,发丝凌乱地面面相觑着,遍天的雪仍旧下个不停,似乎要下个天荒地老般。
撼竹不敢开口,长应也是个话少的,尤其对着这侍女,更是无话可说。
而穿着华承宗弟子袍的另一人早早飞远了,连一刻也未多待,走得极其干脆。
扶风而行的渚幽回过头时,恰看见那占了男修躯壳的小龙眸光淡漠至极,压根不像稚儿。
华承宗里数座塔直抵云霄,白玉天桥高悬,其上白雪飘摇,朔风如饕餮怒号。
一抹蓝白身影倏然从风雪中穿过,快如疾电。
藏着神化山山门的寒潭在八峰之后,潭面的冰层结了三尺厚,周遭一个人也没有。既然留了护潭的大阵,想必也用不着再留人看守。
那身穿弟子袍的人刚落地,躯壳登时倒在了地上,一抹烈火般的红影从其身上腾了起来,红到近乎成黑,其中那一抹暗色俨然是只长尾华羽的鸟。
丹红的火光忽地凝成了一个人形,待火焰褪去后,身着黑裳的银发大妖站在寒潭边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极厚的冰层。
渚幽在想,这禁制究竟要如何破除。
她不敢轻易试探,若是引来天上那群仙,可就得不偿失了。
三主做了什么打算,她暂且还不知道,只是这三魔着实古怪,尤其是那惊客心,嘴上说着要混进神化山,可她到底会不会进,还不一定。
她定定看了许久,忽然一阵杂乱又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靠近。
她眼眸微眯,连忙将边上倒着的男修躯壳收了起来,随后身一矮,变作了一株草。
“这神化山的山门真会提早开么,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宗主掌管观天镜,观天镜可是个宝贝,能同天上神仙说话的,神仙道山门会提早开,那自然会提早打开,莫非你还不信神仙?”另一人道。
“可为何此次仅福缘深厚的弟子才能进山,若是进了几个炼气期的弟子,这一遇上些个凶一些的妖兽,不就……不就出不来了么。”
“这规矩也不是宗主定的,宗主不过是传了观天镜中仙人的话,你在这担忧又有何用。”
渚幽听得清楚,这观天镜是件仙物,无甚灵力,顶多能传个话,就像是天界的半只耳和半张嘴。
“可福缘深厚的弟子未必窥得到仙途,若是得不了大道,进神化山又有何用?”那问题颇多的人又担忧道。
“有了这机缘,还愁窥不见仙途么,你还想质疑天界给的机缘不成?”
两人在寒潭边上站了许久,也不知在打量什么。
渚幽变作的草太矮了一些,两眼一抬只能看见两人的衣摆,隐隐能看见个下巴,但这两人长什么模样,着实看不清楚。
那两人站了好一阵,一人问:“如何?”
“禁制仍旧稳固如初,未被触及,可以回去禀报宗主了。”
“宗主还是太担忧了些,回回都怕极了有人潜入,这神仙下的禁制,寻常凡人哪能破得了,也不知他在担忧什么。不过,我近日倒是听闻宗主得了个什么神器,你可有打听到那神器的消息,是哪位仙人留下的?”
“不知,宗主未曾拿出来,不过他今日面色沉沉,也不知是不是那神器出了什么问题。”
“若真是神器,宗主何愁破不了境界。”
两人闲谈了一会就走远了,寒潭边上的草倏然消失,转瞬成了个纤细单薄的魔,黑衣白发,发上墨色璎珞簌簌作响,诡而不艳。
渚幽的绸裙拖曳在雪上,走动时裙下那细瘦的踝骨隐隐绰绰的。她朝寒潭步近了些许,琢磨起这两人的话,心里登时明了,那位宗主面色沉沉,想必是那冒着仙气之物破裂的缘故。
那器物破碎之时,浩瀚灵力震荡开来,比无妄沟的铜铃更甚。龙吟震耳欲聋,即便是她也会觉得双耳不大舒服,何况是个不过大乘期的凡人修士。
这华承宗的宗主到手的神器没了,一不留神还受了伤,着实可怜。
她不知这器物和神化山有没有关联,但对魔来说,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那东西为何一遇着她就碎了。
寒潭周边静凄凄的,三尺厚的冰面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底下就近更是何景色。
渚幽挥出一道灵力,试探般朝潭面禁制挨近,若是有意外发生,她便立即收手。
潭面的禁制果真厉害,在她那一缕灵力还未触及之时,冰面上便腾起了浓雾般的气劲,冰层上流光一闪而过,那些光亮凝成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只出现了一瞬又隐了下去。
确实是天界布下的阵,她只扫了那些符文一眼便懂了。
这禁制非一人所布,需几人合力,故而想破阵也并不简单。否则以她的修为,不可能进不了这区区一个寒潭。
三尺冰层下,那神化山的山门也不知埋在多深之处。这寒潭虽然不宽,但少少也一亩,若是山门只有狗洞那么大,那找起来还挺麻烦。
这样的山门,被牢牢护在寒冰下,雨淋不着,霜打不到,就连尘埃也进不去一寸,宛如一个硕大的牢笼。
她撤去灵力,俯身蹲下,雾縠般的纱衣垂在冰雪上,像是在上边笼了一层灰烟。
原本垂在身侧那只素白的手朝潭面缓缓靠近,比冰雪还白的指尖缓缓抵在了冰面上。
渚幽收敛了魔气,又压制了灵力,将自己变得与凡人无异,甚至还屏住了气息,整个人转瞬间胜似死物,她生怕这禁制会因她是魔而被触动。
在指尖抵在了冰面上后,她缓缓将整个掌心也落了下去。
掌心一片冰凉,此番冰面上没有再腾起气劲,也未泛起符文。
可若是不用灵力,她根本划不破这三尺厚的冰,也不能将神识探入。
渚幽收了手,心说罢了,还是得等开山的那日才好一探究竟,只是那时免不了又要遇上惊客心。
问道峰上,百名弟子正盘腿坐在风雪之中,一个个身上皆披着兽毛大氅,就算是寒风入骨也纹丝不动。
长应和撼竹便在这百位弟子之中,且还坐的是前排,一个心神不宁,一个似是睡着了一般。
睡着的是长应,她双眼紧闭着,眼珠子不安分地转着,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坐着端正,远远看着还真像是在用心修炼,可一旁坐着的撼竹却看得清楚,分明是睡了啊。
睡了好,睡了不会闹事。
她自来了这问道峰后,心便提到了嗓子眼,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身侧这龙。在所有人都闭目不动的时候,她时不时便睁一睁眼,偏要亲自看一看才安心。
长应微微晃了一下身,像要被风刮倒了,撼竹看她那模样像是睡沉了,连忙伸出了手臂,心不甘心不愿的将歪了身的龙给拽回来一把。
歪着身的龙又坐直了身,可双眼仍是紧闭着的,就算换了壳子,气息也仍旧虚弱得像是要断气。
周围的师兄弟没多问,这三人回来的时候本就是一身血,这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如今气息弱一些也实属应当,总不能过了一夜就活蹦乱跳了。
撼竹心里憋着气,她好好一个魔,怎么沦落到在这地方装作凡人修士听早课了。她正生着闷气的时候,坐在她身旁的龙又歪了一下身。
原本长应只是慢腾腾的往外倾,这回却是骤然一斜,腰腹猛地一缩,她双颊微微一鼓,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喉咙略微一动,像是将什么咽下去了。
撼竹猛地睁开眼,想也不想就握住了长应的胳膊,心说不会是因为这躯壳本来就受了重伤,如今伤上加伤,夺舍的龙也被连带着半截身埋进土里了吧。
长应眼皮一掀,刚睁眼那一瞬,眼眸竟如龙目一般,金灿灿的。
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的撼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捂住那双眼,生怕被旁人看见。
所幸那双金瞳一眨,转而又恢复如常了。
正讲着功法的修士顿了一下,侧身朝远处看去,只见旷了早课的弟子正从山道上缓缓走了上来,手里还执着一柄纸扇,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讲早课的修士没说什么,只沉沉叹了一声,早习惯了这弟子不务正业的模样。
来的是渚幽,她走上前按住了长应的肩,不着痕迹地腾出一缕灵力试探了一番,这才察觉,这凡人的躯壳原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千疮百孔,分明是扛不住这硬闯的神魂了。
她神色微暗,扬声说道:“师弟身体不适,我带他回去。”
数个盘腿坐着的弟子纷纷抬头,一个个皆毫不意外,这不尊师长的模样可不就是他们师兄么。
长应抬起头,眸光着实冷漠,还顺理成章地抬手握住了渚幽的腕子。
她的掌心更凉了,似是结了一层冰。
渚幽任这龙抓着腕骨,心想再这么下去,这凡人的命可就真保不住了,她是怎么也没料到,长应的神魂竟这般强悍。
她压在长应肩上的手一抬,又将折扇一合,侧过身作势要走。
长应紧跟着站起身,五指怎么也不肯松,若是这里的人少上一些,想必她半个身已经贴上去了。
众弟子呆愣的目光落在两人牵在一处的手上,隐约觉得这不太像话,走就走,怎么还牵上了?
像什么样子。
撼竹跟在两人后边,恨不得直接遁地走了,她入魔这么多年,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卑微,尤其是被讲课的修士盯着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渚幽直把这龙往白玉悬桥上带,尚还在桥上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行上山的身影,其中不巧就有一个惊客心。
惊客心装作一副柔弱的模样,在一群修士当中笑得甜而单纯,和同行的弟子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悬桥下白雾蒙蒙,在凛风中,这桥岿然不动。
渚幽神色一沉,不着痕迹地掰开了长应的五指,转而捏起她的胳膊,目不斜视地与这群人擦肩而过。
这目中无人的模样,确实是被她所夺舍的弟子做得出的事。
过路的那几人无甚所谓,只惊客心走远后才微微侧头,眼里浮上一丝疑虑。
长应所附的这躯壳是真快扛不住了,快到小院时又吐了一口血,偏偏她还无甚所谓,面色平静淡然。
撼竹看得又惊又喜的,惊的是这龙是她家尊主好不容易从龙宫里顺出来的,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喜的是,没了也挺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木门被一道气劲推开,两个人影猝然掠入其中,撼竹堪堪跟上,后脚跟刚踏入门内,后边响起嘭的一声,门又合上了。
若是她走慢了一步,定就迎面撞上这门了。
渚幽刚进了屋,就将芥子里的龙身取了出来,接着便将长应的神魂从凡人体内抽出。她回过头,还不慌不忙地在屋上加了一道禁制。
她骤然离了凡人的身,一袭玄色绸裙如墨汁般绽在了地上,裙摆拖曳着,只束在腰上的系带丹红如血。
那头银发被屋外刮进来的那口风给吹得翻腾了一阵,而后散落在她单薄的背上,身上魔纹尽显。
素白的五指一抓,她将长应的神魂挤回了龙身,那浑身黑鳞的龙顿时动了起来,不是微微一动,而像是在抽搐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渚幽连忙分了一缕灵力,伸手捏开紧闭的龙口,使得那缕灵力能被其纳入口中。
那素白的两指恰恰卡在大张的龙口上,两根尖锐的牙抵在她的指侧。
墨黑的龙身抽动了好一会,在吞了灵力后也没有立即得以缓和,而是过了半刻后才静了下来,就这么半刻,这黑龙竟又长了几寸。
渚幽敛下目光中的讶异,摸向了长应长了一截的龙尾。
黑龙金灿灿的双目一睁,转瞬变作了个稚儿,软绵绵地依偎在她的身侧。
长应小脸苍白如雪,奄奄一息地抱住了渚幽的胳膊,声音细如丝缕:“不够。”
渚幽见她能说话了,硬是将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垂视着矮她大半截身的稚儿。她那眼梢低垂的无辜双眸略微一弯,“你得学会自己觅食,这华承宗里这么多修士,哪个不是一身灵力,人若不给,你不会抢么。”
在旁杵着的撼竹缩了一下肩,不曾想自家尊主会这么教龙。
长应迷蒙地抬起眼,双眸的颜色渐渐浅了下去,瞳仁也渐渐圆了起来。
渚幽见她似听不懂,又说:“你得多尝尝别人的灵力,才知哪个更适口。”
说完她将芥子里的灵石取了出来,正是她从问心岩里搬出来的,“只是现在不大合适,你日后再去尝尝别的,今天暂且先将就将就。”
长应冷漠又困惑地点了一下头,甚是乖巧,伸手便将灵石接了过来,明明模样长得天真又可人,可神色却极其冷漠。她盯着这东西好一会,说道:“味同爵蜡。”
目睹这一切的撼竹背过身,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这龙当真不怕死,说话还大喘气,顿了一下又糯着声道:“远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