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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 眼前如蒙墨色幕帘,乍一看,竟是夜色降至。
渚幽立在原地,忽觉如在船上一般, 脚下竟晃荡不停, 垂目才知,脚下已掀起惊涛骇浪。这掀起的海浪好似大张的巨口, 要将海中万物皆吞入腹中。
眼前魔兵又现, 那数不胜数的魔兵如乘浪而来,在这翻涌的波浪间缓缓探出了头, 如同阴兵骤临,气势汹汹, 一个个左右张望着, 还声嘶力竭地叫喊, 似在寻什么东西。
渚幽侧目细听, 可浪潮声轰轰隆隆, 好似天崩地裂, 她终究是未能听清。循着那些魔兵的去向,她也未能知晓他们究竟在寻什么。
长应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被猛提了数十尺,蓦地顿在了半空中。
悬空而立时,底下种种越发清晰, 那一个个身着黑甲的魔兵似是同这泼墨般的海水融为一体。他们似无统领,不见衔尾相随, 反倒形单影只的。
此时玄晖被漫天乌云遮蔽, 只依稀能看到一圈黯淡的金边。
刺骨寒风乍起, 那呼啸声仿若兽嚎。
狂涛本就起伏不定, 在这烈风骤起时,水势更是腾涌凶猛,一层接一层地翻起又砸下,无休无止。
魔兵被淹至水中,转瞬又腾起身来,只见他们身下那浑身冒着乌黑魔气的马竟踏浪而行,即便是海中淹至它们口鼻,也未仰头嘶叫。
这些魔马本就已是死物,又怎用得着口鼻呼吸。
渚幽悬在空中,身侧术法交织着,刚风相撞时,脚下又掀起一阵滔天浪潮。
是哪一年哪一日,这些魔又是在做什么?
她没想到长应心中当真明澈干净,这浊鉴竟碍不着她半分,未能将她卷入万象混沌界中。莫非正是如此,长应想回溯到何时,便能回溯到何时。
如此之龙,不愧为九天神尊,若换作是别的什么仙,定也会同她一般被囚于镜中,挣脱不得。
渚幽皱起眉,不信世上当真有人心无杂念,此龙能做到这般,怕是将邪念都压至心底了。
既然福祸相倚,她受魔念所浸染,长应又怎会一尘不染?
渚幽眸光晦暗,朝远处那在海中行进的魔军望去,又想从中找出魔主的身影。
少顷,一位身着黑甲的大魔从海底一跃而起,他头顶着一对弯曲的角,一对眉皆被截断,他之面容渚幽一看便认了出来。
魔主,是他。
那魔周身魔气缭绕着,就连脸庞上也覆满了魔纹,叫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长相。他肤色黢黑,唇却是苍白一片,咧唇一笑时,口齿森白。
“出来!”他凛声喊道。
阴森寒凉的魔气滚滚而来,遮天蔽日,似要将这浊世侵蚀占尽。
渚幽双眸骤亮,她虽本无那暴戾之心,入魔多久,鲜少有什么人或物能激得起她的心潮。可在觉察到这令风云变色的魔气时,她仿若回到了入魔的那日,心底贪嗔痴怨皆被勾起,后背似又隐隐作痛。
然而她并不怒,只觉周身如受涤荡一般,被这弥天魔气给熏染得格外惬意。
她已入魔,能令她神清气爽自然是这遍天魔气,而不是神光。
长应立在一旁,眼中无甚波澜,果真似在旁观一般,不喜也不怒。她侧头朝渚幽看了一眼,眸光不咸不淡的,慢腾腾又垂首朝底下看去。
渚幽见到魔主之时,心中那固执的念头将她的心越缠越紧,一日达不到这企图,便一日不得舒坦。她哪还管身边站着个什么神尊,既然长应将她带至此地,就休要怪她。
魔本就不是讲情面的,她起初换心头血本就是想利用这龙,只不过……
在朝夕相处中,心中多出了那么点儿不舍
海浪中嘶声叫嚷的大魔猛地挥动手中长剑,那剑是渚幽见过的。先前那被镇魔塔噬得只剩一魂的傻子,他在梦中便是用这剑捅穿了同门的胸膛。
那剑也是乌黑一片,其上魔气腾腾。
然而不论魔主如何叫喊,海上除了这一群魔兵与他,便再无旁人。
魔主怒极,剑尖所指之处,水花迸溅开来,这若是平地,定已被炸出成百上千个填不起的深坑。
海水被掀起后,又簌簌朝他们兜头落下,魔主周身本已湿透,故而毫不在意。
渚幽尚不敢贸然出手,可她周身如沸,就连气息也灼热了几分,实在是等不及了。
一等便会错失,这一错失也不知何时才能遇上。
她正欲倾身而下,却见天穹上乌云如被拨开,玄晖神光斜斜洒落海面。
这原本黢黑一片的海登时被照得波光粼粼,如万千鱼鳞覆于海上。
神光落下的那一瞬,她不得不眯起了双眼,烦闷爬满了心头。
浓云之间,那神光蓦地化作了成千上万的绳索,朝群魔身上缠了过去。
渚幽忽地被那一线明光绊住了脚,她皱起眉头,本狂喜的心登时冷却了大半。这神光分明是觅着魔气来的,而她身陷此境,自然也未能幸免。
长应怔了一瞬,冷着脸将渚幽身上的神光拨开。她见渚幽作势要跃下,连忙将细长的五指摁在了她单薄的肩上,冷声道:“回溯之后,在此境中所受之创皆非虚幻,即便是毫发之伤也会痛如割魂裂骨,莫要冲动!”
“我不曾冲动。”渚幽回过头,状似冷静了下来,可一颗心仍在躁动着。
长应皱起眉,她怎会不知渚幽想取什么,她只是没想到,渚幽身上的魔念竟已这般牢固执着。她心知渚幽本该不是如此,只是因旁人从中作难,而让堕入了魔域。
从入浊鉴后,她未多插手阻拦,是因觉得渚幽既然是古神转世,即便是再不愿归天,再如此心怀憎恶,也定不该因私念而枉顾三界。
可她似乎想错了,渚幽当真想让魔主醒来,此魔一醒,凡间便如修罗地狱,再如千年前那般,被恶鬼与魔族侵袭,当真成了凡人削魂炼骨之地。
如此一来,渚幽也必定挣脱不得这苦恶,定断不去这罪孽和因果。
长应觉得,她得想个办法,让渚幽提早苏醒,再不必与这魔主有任何牵连。然而古神若复苏,必定会经灵魄不齐之劫,她并不……并不愿看到渚幽再被苦痛折磨。
渚幽侧头看她,不紧不慢道:“你带我来此地,当真不知道我想取什么?”
“我知。”长应已不再装糊涂。
“那为何要阻我。”渚幽微哂,抬起一根手指点在了长应的手臂上,想将这龙的手缓缓推开。
她那手指已经泛白,长应却岿然不动。
长应面色冷淡,“你若贸然下去,必定会被卷入战中。”
渚幽侧过头,朝底下那征战的兵马看去,慢腾腾地揶揄道:“那你……就不会助我么。”
她说得极轻,听着甚是渺远,却又像是在引诱人心一般。
既然是魔,那自然是会迷惑人心的。只是她向来不屑于此,尤其是在见到长应之后,更是不愿如此劝诱,可这龙偏偏黏了上来。
不是她有错,是这龙不肯走。
渚幽已不想管顾太多,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未在考量之中。她只想取到魔主一魂,她必须取到魔主一魂。
长应按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施力,又捏紧了点儿。她一双金目已成竖瞳,“你想让我助你?”
渚幽并不奢盼这龙能说一个“好”字,如今她们境界悬殊,这龙不直接将她逮回天界已是万幸。她并未说话,就如同那时被架在了斩仙台上,不论处刑人如何发问,她都不动声色。
不点头,也不吭声,似是在与之僵持。
长应皱起眉,缓缓将捏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了,淡声道:“我不会助你。”
她不会将渚幽推入孽障缠身的境地,也不会让人间成凡人被削魂炼骨的修罗地狱。
渚幽并无半分怅惘,这龙不帮,恰是情理之中。她垂下眼,唇角微微扬起了点儿,“我料是如此。”
“我也不会阻你。”长应忽地又道。
渚幽皱起眉,猛地掀起了眼,似在确认长应这话有几分真假一般。“当真?”她一字一顿,几乎咬碎了一口皓齿。
长应面无表情,冷漠得……像与漫天迸溅的灵力火光,同这底下的喧嚣格格不入。
她默认了。
渚幽登时又朝那支魔军看去,明明已如她所愿,却很是不安。
玄黑阴冷的海水上,魔主早将缠缚过来的神光给拧断了,他劈出了数道剑风,那将他手下魔兵捆住的绳索也全数断裂。
魔军继而又开始翻涛掀浪般的找着,几乎要将这面海给翻了过来。
魔主将魔剑一举,登时天穹密布的鸦云中白电交织,宛若蛛网一般。
唰啦一声响,电闪雷鸣。
那数道白电齐齐落下,汇入了他手中之剑,那柄剑登时明亮一片,剑身上缭绕的魔气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魔烟腾起时,恰似一张张迥然不同的脸正欲撞破牢笼。
那一张张脸分明是凡人的魂魄,他将凡人之魂囚入了魔气之中,让他们永生入不得轮回,只得历经魂飞魄散之苦。
渚幽回头又睨了长应一眼,未着急动身,生怕这龙出尔反尔。
只见翻腾的墨色海水中,忽有一样器物凌起,小小一枚,恰似一颗金珠。
那金珠并不圆润,反而形似水珠,在腾起之时,金芒遍身,其中神光环绕,耀眼灼目。
这是何物?
渚幽只知魔主千年前殒身是因仙界,又从长应口中得知,是杀神所为,可杀神到底是谁,她不得而知。
这金珠极其熟悉,其上仙气袅袅,好似……好似在哪儿见过。
渚幽却心知,这并不是她的东西,她也不可能有东西落在千年之前。
在金珠自水下腾起后,魔主面上浮现猖狂笑意,似是寻到了难得一遇的敌手,一身魔气彻底释出,未再有半分克制。
汹涌澎湃的魔气自他身上迸溅开来,就连跟在他身侧的魔兵,也被撞得人仰马翻。
本就翻腾上涌的海水更是被捣得不成样子,水下龙宫应当已连屋瓦都寻不着了。
魔主正欲朝那金珠掠去之时,数道水柱冲天而起,直抵天穹,硬是将这遍天的魔云和魔气捅出了数个窟窿!
那数不胜数的水柱冲天而上时,好似天上有龙吸水,那偌大一根水柱,非寻常兵戟能斩断的。
金珠浮在半空,将这一片海域照了个半明,其四周尽是通天水柱,让魔主忽地顿身,不敢妄自入内。
魔主只消一招手,那天穹遍布的魔气皆朝那水柱卷去,陡然间,如同数只异兽在缠斗一般。
金珠中陡然传出龙吟,那龙吟震耳欲聋,骇人灵力朝八方迅猛铺开。
渚幽抬手捂住了一只耳,听见这龙吟时眼鼻皆是一热,险些淌出血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分明是见过的。百年前在淞灵城时,她两次遇到那诡谲至极的器物,可不都被这龙吟给嚎得双耳嗡嗡作响么。
她猝然回头,朝边上那神色不变的长应看去,眸光落在了其额间。
那金珠分明就是长应额饰啊,只是与海上悬着的那一颗相比,长应额上的竟要黯淡几分,似是失了光泽。
渚幽怔了许久,她知晓长应是重塑肉身归来的,也知晓其如今身为天界神尊,却并未想过……
这神尊,竟是让魔主泯灭于世的那一位。
当真是她吗?
底下魔军怵怵,离得近的那些转瞬便化作了白骨,一瞬便被翻涌的海水侵吞得没了影。
有魔喊道:“此乃杀神之魄!”
“杀神殒身前七分灵魄,此为其中之一!”
“魔主只消将这金珠捏碎,世上便无神能敌!”
底下喧喧嚷嚷,渚幽听得一清二楚。
杀神,长应竟是杀神。
可长应却不为所动,似乎群魔所提及的并不是她,她微微转头,只道:“我并非有意瞒你。”
渚幽微微颔首,此刻竟如此镇定,“是啊,你本可以将我视作蝼蚁,捏死在掌中。”
“我并未如此想过,我此番离开天宫,本只是为了见你。”长应淡声道。
渚幽嗤了一声,“那这百年里,你为何不来寻我?”
长应皱眉,明明心里闷得慌,可偏偏面上浮不上丁点苦楚,她大抵是冷漠惯了,即便是辩驳,也不懂得要如此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这百年皆在闭关,你我福祸相倚,我唯有尽快突破境界,你才得以早日……”
长应话音一顿,得以什么。
得以早日醒觉,重归大道极峰么。
她想让渚幽早日能同她并肩而立,却又不想让那些仙又追随于她。
渚幽神情复杂地睨了长应一眼,她向来不觉这龙的心肠是热的,可偏偏这龙不单开了寒眼,令她取到了灵草,还将她带到了这千年之前。
当真是为她好么?
她入魔多年,早不信人心有善,即便是当时在神化山中,那芝英仙未对她痛下杀手,她也仅是觉得那芝英仙愚不可及。
海上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一颗金珠骤然一亮,倏然撤去了周遭水柱。
那原本正和水柱缠斗的魔气随即朝其掠去,宛如千百只鬼爪。
魔主也随其飞掠过去,剑尖一旋,登时一道乌黑魔气朝金珠砍了过去。
然金珠并未受其波及,那一魄自金珠上腾起,蓦地化作了玄龙。
此龙的模样和长应的龙身一模一样,渚幽曾也是将其捏在手里把玩的,又怎会不知道。
只见那玄龙吐出了一口龙气,明明只是杀神一魄,可那龙气却转瞬化作了剑雨,朝魔主头脸飞袭而去。
密密匝匝的剑晶莹透亮,分明是裹了一层坚冰,每一柄皆是寒气逼人。
魔主将手中魔剑一旋,万千银剑登时被反卷回玄龙那侧。
玄龙巨口一张,将那龙气所化出的冰剑吞入口中,再度长吟时,只那么一声,便令魔主双足被冰霜冻在了海上,动弹不得。
一龙一魔斗得天昏地暗,久久未歇。
渚幽未曾想过,让魔主泯灭于世的竟仅是杀神一魂,那混沌初开之时,古魔主究竟有怎么样的能耐,才能逼得杀神泯灭,还七分了灵魄。
她知晓九天神尊的境界并不会低到哪里去,如今才明白,她终还是将其看低了。
长应果真未再阻拦,站在边上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看着哪像是什么杀伐果断的杀神,反倒像是一尊佛。
在天穹乌云被水柱捅破后,玄晖之光终于洒了下来,日夜也终于清晰。
玄晖东起西落,这片海自然也随之明暗更替。
忽地,魔主摇摇欲坠,咳出了一口血来。
渚幽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扯开了长应撘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飞身而下,翻指间朱红灵力轰隆一声击在了魔主的头颅上。
她五指一攥,猛地擒住了魔主的一缕魂,狠狠将其拔离了肉身。
玄龙此时张开巨口,正要将魔主吞入口中,在见到其身侧所悬着的身影时,竟遽然一顿!
魔主双目圆瞪,他只是失了一魂,却还未死。他猛地用魔剑捅穿了玄龙的头颅,终是支撑不住,一口魔血喷向了玄龙颅顶。
那魔血渗进了玄龙的鳞片之中,它仰头嚎叫着,用巨爪将这魔撕了个粉碎。
渚幽踏风而起,手里明明已经攥住了那一缕魂,心口喉头却凉得像是结了冰。
本面无表情悬在半空的长应面色骤变,明明是千年前那一魄被伤及,却像是伤在了她身上一般。她周身一颤,将牙关紧咬着,硬是连丁点痛吟也未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