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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庞大的龙身朝她卷来时, 凛冽的气劲掀得草泽上水波晃荡,头顶沧海也轰隆作响,似有巨大的旋涡从海底旋出,整片海皆在翻腾。
渚幽面色沉沉, 唯恐稍停一刻就会被追赶上。
这千年前的寒眼与浊鉴外的无甚不同, 依旧满地萤火,草泽上一棵棵枯树皆露出半截, 那东歪西倒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个鬼影, 尤其草泽下的藤蔓还攀上了树干,在树梢上往下垂落了一截, 好似无骨的手。
四周黑黢黢的,遍地紧贴着地皮的萤火慢腾腾地闪动,倒像是长了遍地的鬼眼。
渚幽朝草泽正中掠去,果不其然, 瞧见了那一株灵草,只是千年前的灵草连一片花瓣也未长, 花心也无处可寻, 看着与周遭的杂草区别不甚大, 幸而叶梢上那一圈红边格外显眼。
她本想俯身将其从草泽里拔出, 可身后玄龙怒号, 在龙吟响起的那一瞬,草泽上的绿植全数被这刚风给压弯了腰, 险些就被连根拔起。
渚幽手腕一转, 施出了一缕灵力,刚要触及那柔柔弱弱的灵草, 身后玄龙已然迫近, 近在咫尺之间, 只消一眨眼,那尖利骇人的龙角便能抵上她单薄的后背。
她身后漫起了一阵寒凉,人世春秋果真如花上露,顷刻间便过消逝,百年前任她把玩的龙一点儿也不柔弱了,甚至还能不知疲倦地追着她跑了大半个寒眼。
她踏在半露出水的枯木上,借势腾高了数丈,心道罢了,这灵草不要也成。
玄龙仰天长啸,脊背和头颅近乎要抵上顶上的屏障,她五趾俱张,四个龙爪皆是锋利无比,在贴近屏障之时,脊背上的鳞片斑斓耀眼,彩光熠熠。
可渚幽未再回头,自然也不知这玄龙的鳞片是何等的好看。她心下惴惴不安,眯起眼朝远处望去,揣测这寒眼究竟有没有尽头。
可别忽然就走到了头了,如此一来,她还不知还能跑到何处去。
她已极久未被人这般追赶了,即便是两百年前在斩仙台上堕魔时,也未有人追她,那些鸟儿像是被吓傻了,一个个呆愣愣的,就连那些天兵也怔得似是丢了魂一般。神女堕魔确实少见,何况还是一只千百年里悟性与相貌绝无仅有的凰鸟。
渚幽看不见他们眼中的怜惜,若是看见,定也只会更加厌烦。
她如今被这玄龙追得近乎上气不接下气,倒像是把两百余年前未经的种种补齐全了。
玄龙若是想追上谁,又怎么会追不上,这龙只消一瞬便能掠出数万里,只消一倾身,便能落至凡间,一仰头便能显形于九天之上。她既是神尊,在这三界之中自然是来去自如,无人可挡,无人能躲。
渚幽垂眸沉思,长应未来之时,此境是由谁掌管?此海深不可测,寒眼埋于海中万丈之下,能将此处看守妥当的,想必只有……龙族了。
这数百乃至上千年,竟无一人入得此境,无人听闻,无人知晓,这一方寒眼究竟有何稀奇,竟叫旁人入不得内?
她仰头上观,记起先前她被卷入此境,又及入境后欲破屏障时,被兜头袭来的龙气给震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恍然大悟,想来此方寒眼只由龙族掌管,需以龙气为钥。
龙气?
渚幽抬手覆上了心口,从长应那剜来的心头血钻得她心尖痒,不知那龙在想些什么,她竟被逼得有些喘不过气,似是被逐逐眈眈地盯着,摆脱不得。
身后玄龙巨目圆睁,腥口大张着,底下原本已复原如初的草泽险些又被这曳地的长尾的给拖出了一长道沟堑。
渚幽捂着心口,不知若是调用这心头血上一星半点的龙气,能不能将这屏障打开。
思及此法,她已催动起心尖上那滴寒凉的血,将其中蕴藏的淡薄龙气缓缓汲出。正将这么点儿为她所用的龙气凝于指尖时,身后又传来一声龙啸。
玄龙吐息,渚幽一头银发被掀至半空,她指尖上逗留的那点龙气岌岌可危,险些就被这龙息给吹散。
渚幽连忙将手拢紧,将这袅袅烟缕般的龙气给攥在掌心。
她猛地一回头,双目几乎要被这庞大的龙身占尽。听闻杀星玄龙有吞天之能,上可戏日逐月,下可吞尽三界江流海潮。
而她,在这玄龙眼中怕是连塞牙缝都不过。
偏偏长应虽是在追她,却始终未奋力将她逮住,似是想等她自己顿足。
可渚幽又怎么可能会乖乖任这龙逮她,她当这龙在天上闷了百年被闷傻了,竟还想让她自投罗网。
长应见她避而又避,心中抑塞不快。她心中略一盘算,仰头朝顶上那堵无形屏障看去,琢磨着璟夷现下在做些什么。她仰头嘶吼,一双金目已然通红,气息越发急促凌乱,心神愈发不安。
她察觉到自己的那一缕神识归体,便知璟夷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观璟夷身边似乎无一能人,也不知究竟有谁在帮她,故而更是焦炙至极。
“你究竟在盘算什么?”渚幽皱起眉。
“一件令我忧心之事。”玄龙低吟,其中竟伴着女子阴柔的声音。
“竟还有能令九天神尊忧心之事?”渚幽未放松警惕,嗤了一声。
“你猜是何事。”长应问道。
“你还真当我们心有灵犀,你所想我皆能知晓?”渚幽眉梢一抬,缓缓吐了一口气,“那你当真太抬举我了。”
长应收回了眸光,龙身在半空中蜿蜒虬曲,她百年前分出那一缕神识,将璟夷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随后才安心闭了关,百年后出来,她也不想放松警惕,本以为那只鸟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不料竟发生了这等事。
她眸光晦暗,仍是未将璟夷之事全盘托出,若是渚幽知晓,那她取魔主一魂之事,岂不是更容易了。她得快些出浊鉴,长应心道。好去东海看看那璟夷究竟在做什么。
玄龙只顿了片刻,蓦地奔身而出,如长虹跨天。她心里已有了主意,原是不想逼着渚幽将那一魂交出来的,可如今事出紧急,她管顾不了太多。
渚幽见身后玄龙顿了一下,连忙扶风掠出,可还未离远,便觉得身后寒凉一片,迅猛狂烈的疾风如利爪般抓向她的后背。
她脖颈一僵,骤然变作了真身,那墨黑的凰鸟登时展出了遮天蔽日的双翼,凤尾直垂向底下的草泽,动则掀风,水波晃荡。
可这凰鸟却是何等矜贵,在腾身而起时,长尾也随风扬起,硬是没有沾到丁点污浊。
这堕魔的凰鸟真身不比九天上的鸟雀,那些鸟雀的翎羽如笼神光,似有五彩之色,可她通体漆黑,只眼珠子还是朱红一片,羽梢上沾着的丁点火苗也甚是鲜艳丹朱。
身上别无它色,她被魔气给浸染得如跌墨缸,黑黢黢的好似沉沉乌云。
凰鸟啼唳,骤然掠出了龙爪所及之处,她额定上的三根翎羽晃晃悠悠,身后尾羽随风摆动,也如划破天际的流星。
只是,这流星并非莹莹皎白,而是墨黑一团,身上好几处还沾了火。
玄龙紧追不舍,凰鸟也半步不让,在这方寸之境倒腾得风烟骤起,水雾四迸。
如此看来,这寒眼似乎还过于小了些,压根不够这玄龙和凰鸟你追我赶。
“既要如此追逐,何不把寒眼打开?”渚幽扬声说道。
“不。”长应只应了一个字。她并不打算打开寒眼,若是将这寒眼打开,渚幽穿过这堵屏障,定叫她彻底追不上。她紧闭的巨口一张,龙齿已触及凰鸟曳动的长尾。
尾羽被碰触的那一瞬,渚幽仰颈啼啭,长尾登时如同长鞭一般,朝龙首猛甩而去。
她紧将魔主那一魂拢在爪中,回头忽地朝那紧追在后的玄龙吐出了一口凤凰火。
火光乍亮,轰隆一声响,如球般在半空中朝那龙滚了过来,明亮灼目,好似天上玄晖。
玄龙双眸一眯,猝不及防被烫着了龙角,仰头又是一阵嘶吼,龙吟一出,又是山崩地裂一般,整个寒眼皆在震颤。
偏偏这凤凰火风吹不灭,若是不管不顾,定会将她烧成一地碎鳞。
凤凰火沿着龙角直往下爬,似是附在了那黑鳞之上,近乎要烧到玄龙眼梢。
忽然间,火上结了冰霜,攒动的火焰全数被冻成了冰晶,嘭一声碎成了齑粉,那晶莹剔透的粉末还未及地便全数化尽。
运转灵力后,龙角及鳞片上被烧伤的痕迹快速愈合着,转瞬便连丁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长应又凌身而出,庞大身躯蓦地一扭,硬是将那凰鸟给圈在了其中。
凰鸟仰头啼唳,啼叫之时,那威慑力丝毫不逊九天神龙。她的双翅被紧紧勒在身侧,根本展不开,只能扭动着身子,慌忙挣扎着。
然而玄龙却越缠越紧,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盘了一圈还不成,又盘起了一圈。
渚幽料到她飞不出这玄龙的巨爪,可未想到她明明都已经幻出真身了,仍然未能多躲半刻。她挣也挣不开,近乎要失了气力,低头便朝玄龙的鳞甲啄去,然而心头酸楚未减,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连啄米粒的力气都未用上。
她那长喙怼向长应这身玄鳞,又以头去拱,顶上三根墨羽已被折腾得东倒西歪,惨兮兮的。
长应被啄了几下,却一点儿疼也未感受到,甚至还似是挠痒一般。她轻哼了两声,龙啸低沉,心道明明头一天夜里,渚幽还甚是忧心她那龙角上的伤势,如今却要啄她。她垂下龙首,用那庞大的脑袋去拱这凰鸟的颈羽。
明明是能毁天灭地的九天神龙,可此时却小心翼翼的,像是被驯服了一般,轻飘飘的直往渚幽的脖颈上拱。
渚幽被她拱得心乱如麻,心头血倏然乱窜,也不知怎的就心乱了起来。她连忙仰起头,长喙朝天,厉声叫唤着。
长应听她一叫便不知分寸了,拱她的时候未用上什么气力,可却是越盘却紧。
深海之下的这一方天地,龙凤仿若交颈。
渚幽不得已变回了人身,险些从这间隙处坠了下去,可才刚往下沉了点儿,便又被盘紧了。
这龙当真将她缠得严严实实,连丁点儿缝隙都未留。
她双臂紧撑龙身,变回了人后,眼梢潮红一片,嘴还微微抿着。她发顶又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仰头一看,合着是这龙还在拱她。
她双足悬空,只得攀住了这缠在她身上的龙,双掌挪动时,猝不及防摸到了几处翻起的龙鳞,鳞下湿润温热,分明是又淌血了。
她明明啄的时候未用力气,想来定是这龙追她时不管不顾,不知蹭到哪儿去了。
一片片本来齐齐叠着的龙鳞要么翻起,要么已变得残破不堪,摸着更是硌手。
渚幽实在不知这龙怎这么能忍痛,比她还更胜一筹,昨日受灵魄之痛时是这般,今日遍体鳞伤也是这般,就好像这龙生来便不畏生死病痛。
如此之龙,也合该是上古杀神。
她被缠得腰腹憋闷,这龙还凌空而上,硬是将背脊抵至顶上屏障,离那草泽越来越远,她腹中直涌酸水,双臂险些使不上力气,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只得无力地撘在龙鳞上。
横在腰上的龙身似要将她勒断一般,她仰头喘着气,那龙还硬是要蹭她,将她满头银发给蹭得凌乱不堪。她的脑袋随着这龙的举动晃个不停,头昏欲裂。
她欲别开头,本想训斥这龙,可口中只吐出了点唔吟,气息颤颤巍巍,似欲断藕丝。
“长……应。”她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点儿声音,好似整个人被这龙缠得化作了水。
她鬓汗沿着颈子滴落,掩进了衣襟里,双臂软软地搁在龙脊上,头一歪,只得倚着那硕大的龙首喘气。
可长应缠着她的力道分毫未减,她肋骨已经疼到发麻,连忙动了动唇道:“我……无甚力气了。”
“长应、长应?”她眼梢绯红一片,一双无辜的眼半敛着,泫然若泣。
长应垂眼看她,不动声色。
“你何必如此?”渚幽无力道。可问出口后,又觉得这话其实也该是长应问她的。
她又何必如此?
可她已无回头之路,即便是长应不杀她,天道也已容不下她。她若要破境问极,以这凤凰血脉,必得再历天雷地火,先前她未入魔时天雷地火伤不着她,可她如今……是魔啊。
她若要受那天雷地火之劫,必是九死一生。
长应未应声,垂着一双金目一瞬不瞬地看她,眸光冰冷,一颗心却撞个不停。她如尝蜜饯,口腹皆甜,已近乎听不清渚幽说了什么。
渚幽仰着头,直视着长应那双冷漠的眼,在看见那巨大的龙首忽地一垂,又拱了过来,忙不迭往另一侧避开。
可那龙首已抵至眼前,那么个庞大的物事忽地凑近,将她的视线给全数占尽,她不由得闭起了眼,被拱得身后的的银发直晃悠,眼梢又通红一片,紧闭的唇还微微颤着。
“该你的,我都会尽数将你取来,你莫要急。”玄龙忽地开口。
长应那声音冷冷淡淡,似乎分外平静。
渚幽一哂,心道她不急,但她想活命。
“天底下哪有什么该是我的。”她慢腾腾开口,仍是气息奄奄的。
被他人取走了的,那便是别人的,只要一日未将所欲种种攥在手中,那都不算她的。
入魔两百余年,难道她还不懂么。
“我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偏偏长应还分外固执,原先稚儿模样时就总是一板一眼的,没想到如今更甚,没因将肉身重塑完全就减淡半分。
渚幽双臂无力,可攥紧的五指却未松开,魔主那一缕魂仍被困在她的掌心之中,她若是将其放开,也不知这一缕会不会钻进什么空子里,忽地就转生去了。
魔是相当狡猾的,魔主自然也不例外。
她被这龙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银发的发丝贴在脸侧微微蹭动。她敛起双目,眼皮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长应格外喜欢她如此模样,好似乖顺到只得让她吞吃一般。
渚幽忽地睁了眼,头微微一歪,那眼梢的凤纹便落入了她的眼底,分外好看。
长应见她无力地喘息,略微松了一分力气。她道:“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令魔主苏醒,可他若是醒来,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渚幽久久未言,像是失了魂一般,银白的鬓发汗津津的。半晌,她才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定是该信你的。”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句似在斟酌。
长应倏然变回了人身,见渚幽蓦地往下坠,连忙伸出双臂将其环入怀中。
渚幽被揽了个正着,无力地展着双臂,腰背微微弓起,瞳仁猝然一缩。
近乎要跌至草地时,她后背如受灵力所托,慢腾腾及了地。
长应这才收了手,垂眸紧盯着身下之魔。
渚幽别开眼,眼眸低敛着,好似当真化作了一滩春水,将长应一颗心也浸软了。她不紧不慢道:“你将我松开,大不了,这一魂我不要了。”
长应屈起腿,“当真不要?”
萤火在渚幽的脸侧跃动着,那黯淡的光照得她的脸素白一片,她洒了遍地的发也像是洒了月光一般,皎皎生辉。
长应左掌轻碰在她的腰边,右掌却缓缓捏住了她的手腕。
渚幽未挣,低眉敛目地说:“你且先回溯至原先之地,我们此番逗留太久,可别出不去了。”
长应捻动手指,摩挲着她手腕上那略微突起的骨头,一边在斟酌她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半晌,她淡声开口:“好。”
忽然间,如天摇地动一般,不光寒眼在颤动,就连寒眼之上的海也猝然掀起波涛。
只一睁眼,她们便回到原先之地,四周又是错落翻倒的屋舍和高山,倒流的河水,和与明月衔在一起的飞瀑。
颠倒错乱,惑人心绪。
渚幽攥了那一魂的手仍未松开,而长应也仍圈着她的手腕。她心里暗暗盘算,五日近至,届时撼竹和骆清必定会将她拉出浊鉴,只要她不松手,这一魂便跑不了。
哪知,一山还比一山高。
长应忽地塌下了腰,腰腹和胸膛紧贴了过来,她那张本该艳绝却寡淡至极的脸近乎抵上她的面庞。
渚幽怔了一瞬,只觉得身上压了一片柔软,眼一动,便能看见长应那挺俏的鼻尖。
在胸膛相贴的那一瞬,互换的心头血倏然挣动,钻得她心尖顿痒。
咚的一声,她似还听见了自己错乱的心跳。
那一刻,神魂如遭抚弄,竟犹如灵气盈身一般,叫她陡然失神。
就这么一时不觉,她攥起的手被扒开,长应的五指扣入了她的指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