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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几日过得太舒坦了些,以至于祸鼠忘了,这位大人的心思并不是这么好猜的。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缩,后颈泛起一阵寒凉。
“小人哪敢多手,自然是大人说什么,我便去做什么。”祸鼠低声道。
渚幽渚幽直起腰,气定神闲地看她,淡声道“去吧。”
祸鼠如释重负,连忙将那信揣进了袖口里,低着头道“我这便将此信带过去。”
渚幽颔首,撑着下颌朝算起时辰来,虽说上禧城如今白日黑夜皆是漆黑一片,可若按人间的时辰算,今日可只剩下半日了,这半日一结束,那虎妖也不知还会不会出现。
祸鼠捂着袖口里的信,匆匆忙忙回了见香轩,那些妖魔见她匆匆忙忙离开,此时又匆匆回来,俱是一头雾水,当她是出去散了个心。
“看什么看,今日一个个的都挺闲啊,不会自己整点儿活忙么,非得让我看着。”祸鼠抬眼朝这飞阁上探头的妖环视了一圈,指着他们便道。
那些妖却不是听话的,毕竟他们并不如凡间红楼里的姑娘一样,卖了身后便生是那儿的人,死是那儿的鬼了。他们不是非得依附这见香轩,就算离了这地方,也能活得下去,只不过不如在此地称心舒坦罢了。
一只狐妖探出头来,身后那尾巴慢腾腾地摆动了一下,娇笑了一声道“还不是忧心你,否则谁想在这看着。”
“还挺有良心。”祸鼠鼻里轻嗤了一声,拿着那信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一般,恨不得早点脱手。她转身正要上楼时,又听见那狐妖问,“你那箱子里装着不少家当吧,送谁了”
祸鼠仰头朝楼上望去,只见那悬在房梁上的红绸垂下大半,恰巧遮住了狐妖的脸。她心觉古怪,往常这些妖虽也多话,可不至于像今日这般。
“你送给那位大人了”狐妖又轻笑着道,她屈起手臂支着下颌,大半片雪白的胸膛都露了出来,也不知要将衣襟拉扯一下,好似不将这躯壳当一回事。
此话一出,祸鼠更觉诧异,这上禧城里谁提及朱凰时不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被朱凰听到了,可这狐妖当真不怕,连声音也未压制半分。
祸鼠眉心一跳,虽说渚幽让她莫要管不该管的事,可这到底是在她的见香轩中。
“你讨好她作甚,此时不该讨好魔主么,若她当真这么厉害,早将魔主擒住了,何苦还在城中闲晃。”狐妖悠悠说了一句。
旁边站着的妖魔哪想牵扯进去,纷纷不动声色地退远了。
那软红纱幔重叠高悬的观台上,只那狐妖还依偎在栏杆边,她身侧早连一个别的妖都寻不着了。
“大人本就是与魔主同道的,她还替魔主将上禧城驱至妖界,既是同道,那我跟谁不行。”祸鼠顿了一瞬,又道“更何况不过是些金银玉石,凡俗之物罢了,若能讨大人欢心,那岂不极好。”
她到底修行多年,哪听不出狐妖话里这些弯弯绕绕的,虽不知渚幽心下究竟在盘算什么,可明面上该装装样子还是懂的。
那狐妖笑了一声,转身欲走,身后那蓬松的狐尾随即一甩,竟好似有些生硬。
祸鼠心绪一动,猛地踏风而起,一翻身便越过朱栏,抬手按住了狐妖的肩。
这狐妖未回头,只道“娘娘,今儿是要替客人翻我的牌子”
“你倒是大胆,竟敢提及大人和魔主,还妄图挑拨离间。”祸鼠眉心一跳,咬牙切齿道。
狐妖没有回头,身上却忽然漫起魔气,那魔气从她的躯壳上如黑烟一样腾起,将那本脂白如玉的皮肤给熏染得漆黑一片。
祸鼠心道完了,她当真不该多事,早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魔气倏然聚起,凝成了一只巨掌,五指大张着朝她的脸面扑近。
祸鼠连忙运起灵力,虽不知能不能将这魔气拍散,但为了活命只能试上一试。
只见那魔气已近得不能再近,似要捂上她的口鼻一般。
祸鼠那衣袂猛地抖动了几下,不是风吹,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忽然间,一缕赤红如火的灵力倏然从她的袖口里逸了出来,好似绳索一般,将那魔气捆了个正着。
藏在柱子和楼梯下小妖见这一幕,怕得哇哇大叫起来,有个龟奴变出了块石头,干脆朝自己的头颅砸去,咚一声便不省人事地倒了地。
赤红灵力好似裹挟着凤凰火,将这魔气凝成的巨掌给勒得走了样,那巨掌挣扎不休,似大虫般扭动不已。
祸鼠退了一步,腰猝然抵上了朱栏,险些一个不留神就翻下了楼。
那耀耀火光从这烟缕般的魔气上穿过,登时将这巨掌给贯刺得千疮百孔。
顷刻间,魔气尽散,那狐妖陡然倒地,簌簌声化作了一抔黄土。
半空中好似被撕开了一道缝,一股烈风猛地潜入其中。
祸鼠还未细看,却见那缝隙已然闭合,她朝那处缓缓探出手,哪还能摸到什么裂痕。
那身原本穿在狐妖身上的绸衣堆在了地上,半掩着底下细碎的土灰。
原先裹在魔气上的灵力如红鱼般钻回了祸鼠的衣袂中,祸鼠颤着手将那袖里的信取了出来。
信上无甚变化,她将手覆在了上边,倒是觉得有些温热,但这并非是因凤凰火,而是被她焐热的。
祸鼠不敢拆信,忙不迭又将此物放入了衣袂中,转而探出脚朝那裹着土灰的绸衣踢了两下,那土灰随即扬起了些许。
顶上的青瓦被踩得嘎吱作响,猫妖从上边跃了下来,在瞅见那土灰时惊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诧异道“他、他方才来了”
祸鼠摇头,心有余悸地朝周遭望了一圈,指着一个探头往这处看的小妖道“来打扫干净,快一些。”
猫妖还想问些什么,却被祸鼠推着肩说“去玩儿,莫在此处堵着路。”
城中那龙息冻成的冰川上,渚幽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地举到了鼻下细细一嗅。
干枯腐朽,当真是魔物的气味,这些魔果真还在无渊中,虽不轻易露面,但也算得上是来去自如了。
见香轩中,祸鼠捂着胸膛喘气,转身踏着木梯朝另一处去,哒哒声走上楼。她将门一推就走进了屋里,只见屋里铺着锦垫的床上躺着一只孔雀妖,正是撼竹。
那祸鼠念着渚幽方才说的话,心有余悸的将那信从袖口里拿了出来。
这信薄薄一封,里边好似只塞了一张薄纸,透过火光也看不清里边写了什么字,这信倒是冰冰冷冷的,不像是会燃起凤凰火的样子。
可祸鼠哪里敢赌,她能活这么久,还不是因为惜命。
她想了想,将这信放在了撼竹的枕边,可才将这信放下,那信上似是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一般,蓦地将她的手撞开了。
祸鼠连忙收了手,捂着手背轻嘶了一声,只见手背竟被烫红了,这若是再严重一下,这岂不是就被烤熟了
这哪里是信,分明就是个火炉。
她倒吸了一口气,紧张地看向那紧闭着双目的孔雀妖,心道这主仆俩莫不是有仇,大人不会是想杀了这孔雀妖吧。
那信里一抹绯红的灵力腾了起来,倏然钻进了孔雀妖的眉心,眉心之内,便是她的灵台识海,如是灵台识海遭毁,确实是能要命的。
祸鼠后退了一步,她倒是不怕这屋子死个妖,这见香轩里死的妖魔当真不少,若是要成凶宅,也早该成了。
在那灵力钻进了孔雀妖的眉心后,这妖眼帘下那眼珠子陡然转动了几下,就连平置在床上的十指也抽动不已,好似就要醒来了。
祸鼠缓缓吞咽了一下,眼眸一转,又朝那封信看了过去,生怕那信中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未出来。
然而,那封信静悄悄的,再无动静,反倒是躺在床榻上闭紧着双目的孔雀妖像是溺水获救一般,大张着嘴奋力地咳了数下,气也喘得分外急。
片刻,撼竹猛地睁开了眼,猝然坐起了身,果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鬓发汗湿一片,就连后背也浸了汗。她久久没回神,一双眼无神地瞪着,还像是在街市上时一样。
祸鼠深吸一口气,说道“醒了”
撼竹好似被人解了穴,终于眨了眨僵住的眸子,朝祸鼠看了过去。
祸鼠不敢靠近,虽说这孔雀妖的修为并不高,但她的主子可是朱凰,谁知她有没有点儿过人的本事呢。她见这妖像是醒了神一般,这才放下了紧提到嗓子眼的心,说道“你主子给你留了一封信。”
撼竹那双眼如琉璃珠子一般,哪还有原先被慑了神的半分黑,她想起先前种种,抬手朝自己脸面扇去,好生清脆,连祸鼠都听清醒了。
祸鼠从未见过,有人扇自己扇得如此干脆利落的,她先前虽也假模假样地掌掴了自己,可手下留了情,未扇得太疼。她大吃一惊,心道这莫非就是此妖的过人之处么。
撼竹那日见到魔,又听他提及渚幽,心觉这魔定然不简单,没想到她未来得及走就中了伎,所幸这么点儿手段未能骗过渚幽的眼,否则她定会懊悔莫及。
“什么信,在哪儿”她连忙问道。
“就在你枕边。”祸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步摇,瞧见这妖如今这不甚木讷的模样,料想先前她应当是被慑了神。
撼竹闻声低头,果真在枕边看见了一封信,她着急把信拆开,只见信笺上空无一字。她愣住,慌忙将手覆在了信笺上,然而却察觉到其上留有一星半点的术法。
什么也没有,这是何意
祸鼠哪敢探头去看,她可是惜命得很,扶着步摇左顾右盼起来,一边道“这是大人让我带来的,她道此信只有你能拆开,若是旁人擅自拆开此信,便会遭凤凰火吞噬。”
撼竹摇头,“尊主可还有提及什么”
祸鼠狐疑回头,不解道“这信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撼竹初来,自然不知晓这祸鼠是不是能信的,谨慎将信笺折好,重新塞回了原处,皱眉道“是她让你将我带来这儿的,她可还说了什么”
祸鼠“哎哟”一声,心道这大人怎么将这差事交给她,也不交代清楚一些,她当即道“我昨日将你带到大人面前,也不知你们在上边谈了些什么,不过我倒是瞧见你扑通一声晕倒不醒,大人命我将你带到我这儿休歇。”
她琢磨起撼竹的神色,又道“大人将这信给我时,倒是还说了别的。”
撼竹一听她说起那日之事,记忆便如水一般破堤而来,将她的心绪给冲撞得七荤八素的。她知道自己被慑了神,可被慑了神后神志甚是不清醒,意识也浑浑噩噩的,她生怕自己见到渚幽之后会说些不该说的话,没想到一句话未说出,心底的魔念倒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她汗出沾背,登时无地自容,恨不得向这祸鼠借个地洞,好将自己埋起来。
“尊主她说了什么。”撼竹挤出丁点声音道。
“她道,她兴许等不到你醒来,如果你哭得厉害,便等你哭完,再将这信给你。”祸鼠想了想道“幸而你未掉眼泪,否则我可不会安慰。”祸鼠一顿,又道“待此城移至妖界后,大人应当要去见妖王,此后还有要事待办,至于是什么事,我便不得而知。”
撼竹越想越觉羞愧,她跟了渚幽这么久,早将自己那点儿心思给埋得深到不能更深,连自己都快要忘却此事,没想到那魔竟慑了她的神,将那些她不愿触及的思绪,一点点给掘了出来。
她捏紧了手中的信,紧咬着牙关道“可这信中”
“怎么”祸鼠见她面露难色,心想不过是个小姑娘,不由得软下了心。
撼竹捏着信,嘴唇颤了几下,半晌才道“这信中空无一字。”
她猛地抬眼,朝祸鼠看了过去,哑声道“尊主可还在城中,可还在那冰上”
“在是在,可”祸鼠低声道。
撼竹本想下床,没想到那祸鼠朝她走近,将她的肩给按住了。
“她命我将这信带给你,若是信中无字,想来她仅是想告诉你,莫要寻她。”祸鼠压低了声音,似是怕隔墙有耳一般,不紧不慢地在撼竹耳边道。
撼竹浑身一僵,未再动上一动,醍醐灌顶一般,愣愣地点了一下头,“是我太过心急了。”
“她可不就是怕你冲动嘛。”祸鼠松开手,发上步摇叮铃作响。
撼竹抬手按了按眉心,将这几日她所经之事捋上了一捋,蓦地又抬眸瞪向祸鼠。
祸鼠心觉莫名,问道“怎么”
“他,”撼竹顿了一瞬,“是不是三魂归一了。”
祸鼠将她盯了好一会,才道出一个“是”字。
撼竹总觉得这段时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不光魔主三魂归一,她仔细一回想,身上顿时拔凉一片,她好似未在尊主身上看到半寸魔纹,她境界深不可测,威压还堪比那九天神龙
一时间,她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就震荡如那魔蛊惑她心时所说的一般,她对尊主来说,似乎无甚用处的,她比微尘还要不如。
祸鼠见她眼眶泛红,皱着眉头道“你莫不是要哭了”
撼竹捏起袖口,擦了擦眼梢,本想说没有,可豆大的泪珠还是滚了出来。
祸鼠手忙脚乱地看着,说道“哭什么,不就是信上没字么。”她还当这孔雀妖有多大能耐呢,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半个时辰后,一只白眉鼠叩开了窗,口吐人言道“虎妖已归。”
祸鼠正坐在边上看撼竹抽泣,面色骤然一变,颔首道“我知道了。”
她朝撼竹看了一眼,道“我要出趟门,你就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撼竹料想此事与渚幽有关,颔首道“你且放心。”
祸鼠随即将白眉提起,放在了肩上,匆匆忙忙赶至那被冻成了冰的屋舍下。
那冰川周遭依旧见不到什么妖,一众妖魔自觉避开百尺,生怕被朱凰瞧见。
被冻得素白一片的飞檐上,渚幽见那祸鼠神色匆匆走来,问道“回来了”
祸鼠颔首,侧头盯那白眉鼠在她耳边吱吱不停,仰头又道“刚进宅子。”
飞檐上,那身着墨黑绸裙,披着缠枝纹纱衣的朱凰一跃而下,提起祸鼠的肩便道“走”
祸鼠本想说方才魔气蚀骨一事,再及那孔雀妖也醒了,可她尚未开口,竟冷不丁被提至半空,一颗心堵在了嗓子眼处,堵得她连气都喘不顺了。
那宅门大开着,虎妖将主屋和侧房皆找了个遍,心急火燎的,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渚幽松开祸鼠,只一瞬便从屋外移至院内,将虎妖的脖颈握了个正着。
虎妖浑身一僵,本想反抗,没想到被这威压一慑,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瞪直了眼连话都说不出。
“让我看看,你究竟听命于谁。”渚幽潜入他的识海之中,将这寥寥几缕灵丝一览而尽,没想到,与观商有关的灵丝尽数消失,这虎妖好似是睡了两百年一般,才刚刚醒来,而这两百年间的灵丝全数缺失。
在此前,他刚将这宅子建好,还同其妻道“待猎上几只灵兽,就有钱将这屋宅布置一番了。”
灵丝被拔去了
不,不是。
渚幽神色凛凛,在他的灵台内发现了被夺舍的痕迹,原来这虎妖先前是被夺舍的。她骤然松开了手,冷眼看着虎妖跌落在地。
祸鼠也被这威压给震得近乎直不起腰,半晌才憋出点儿声音道“大人,如何”
“他先前被夺舍了。”渚幽轻嗤了一声,将威压收敛了回去。
虎妖大喘着气,愕然道“你、你”然而那威压带来的恐惧未散,他牙齿哆嗦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点儿声音,甚是惶恐地问“我为何会被夺舍,是、是谁所为”
渚幽低头看了他许久,忽抬手朝那井指去,说道“你方才在寻你的妻儿他们在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