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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苏府才刚到, 渚幽就走了,好似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祸鼠错愕地立在原地, 仰头看了看天, 又朝撼竹看了一眼, 压低了声音问“你那主子和九天神尊什么关系,这九天神尊还会走丢不成”
撼竹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关系。”
祸鼠目露精光, 总觉得这事儿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这朱凰是两边骗啊, 一会儿要拉拢魔主, 一会要去挨着九天。
“你别胡思乱想,尊主既然如此, 定是有自己的主意。”撼竹轻哼了一声, 从面前那堵墙前穿了过去,一边道“快些去找找那苏公子, 莫让尊主等急了。”
“这也尊主,那也尊主,你不嫌累, 我倒是听累了。”祸鼠跟了过去, 弯下腰这也嗅嗅, 那儿也闻闻, 鼻子相当灵。
撼竹疑惑道“你又未见过那苏公子, 你还能知道他身上什么味儿不成”
“这苏公子受宠,日后是要当家的, 自然什么好东西都会往他那儿送, 闻见这八宝鸭的香味了么, 跟着走总没错。”祸鼠啧啧叹道。
撼竹本就不大沾这凡间的荤腥, 哪知道八宝鸭是什么味,嗅着倒是挺香,也不知用了什么料。
穿过拱门,绕过回廊,只见远处屋门紧闭着,两个侍女正站在门口小声说话,聊的是些胭脂香料,无甚稀奇的。
祸鼠又嗅了嗅,朝撼竹勾了勾手指,她比划了一下,随后半个身穿进了墙里。
撼竹大吃一惊,连忙跟了上去。
屋子那一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佳肴,坐了不下二十人,一个个虽噙着笑,可神情却都不大轻松。
坐在主位上的应当就是那苏府的当家了,看着老当益壮,身边妻妾成群,只是他一侧的座位上倒是少了个人,也未摆碗筷。
撼竹环视一圈,将这在座的男子都看了个遍,光看也看不出来谁才是她们要找的苏公子,真想说话时,她忽见祸鼠将食指抵在了唇边。
祸鼠压低了声音道“莫急。”
主位上坐着的苏老爷动了筷,摇头道“问清还未有消息”
“回老爷,问清前日倒是传信回来,说是去拜见了陈老先生,但我今日去取布料的时候,却听陈老先生道,未见过问清。”一妇人低声道。
苏老爷啪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气得脸面通红,“胡闹,平日倒是乖巧,怎我一回来,竟还学会糊弄人了”
“少爷兴许是有事耽搁了。”方才的妇人又道。
祸鼠琢磨着这几人的神色,指着那说话的妇人说“一会跟着这凡女走,她兴许知道什么。”
撼竹微微颔首,似是魂灵一般站在这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将饭吃完。
待那妇人一起身,祸鼠和撼竹便跟了上去,等进了屋,那妇人才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老爷方才当真是动怒了,你没看言欢和世崇那刻意的模样,一个劲在老爷面前抹黑问清呢。”
“夫人莫急,少爷不是不知轻重的,这时候还未归来,兴许当真是有事耽搁了。”侍女道。
“问清先前说他要同那乔逢生去哪儿”妇人着急问道。
“说是虎啸岭有一株灵芝,只是长得有些险,无人敢采摘,少爷想将那灵芝取了讨老爷欢心,于是约上乔木山庄的乔少爷一块儿去了,那乔少爷武功高强,定不会出事的。”侍女低着声说。
“乔木山庄啊。”妇人眉头紧皱着,“听闻那乔少爷不大受宠。”
“但他武功高强是真的,生在乔木山庄,哪会学不到点儿本事呢。”侍女轻着声说。
“不成,还是得派个人去虎啸岭看看,我今日眼皮狂跳,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妇人着急道。
侍女连忙应声,又问“此事可要同老爷说,老爷向来疼爱少爷,定不会怪罪他。”
妇人摇头,“老爷向来不待见乔木山庄,若是让他知晓问清总同乔逢生一起玩乐,必定会气极。”
侍女轻叹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屋里,撼竹和祸鼠面面相觑,虽说知道这苏问清是去虎啸岭了,可虎啸岭该往哪儿走
撼竹越发觉得那龙是有意的,说不定已经拐着她家尊主到虎啸岭去了,特地将她和祸鼠撇在这。
可不是么,那虎啸岭上入夜后漆黑一片,婆娑的树影似是鬼怪一般。
山下江流湍急,那江水泥黄乌黑,分明是山上的啥是泥土被卷进了江里,山上一众树歪歪扭扭的,有的已经别连根拔起,大片黄泥露了出来。
渚幽没想到长应没循着她留下的气息去找她,反倒留了些龙息给她引路。
她出了苏府时,还未回到那乔木山庄,便觉一股熟悉的气息缠了过来,她定睛一看,只见从远处袅袅而来的龙息慢腾腾地缠上了她的尾指。
那龙息寒凉一片,将她的尾指缠得紧紧的,好似有神识一般,竟还将她的手牵了起来。
被这龙息一牵,她不得不跟着走,也不知这龙在耍什么花样。
没想到长应走得远,这龙息拽着她走了一路也未瞧见龙影,反倒望见了奔腾的江水,沿岸被冲垮的屋舍,还有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暴雨来得急,山上洪流将沙石和树皆带了下去,把半山腰上的屋舍压垮了,山底的木屋也未能幸免。这江水一涨,洪涝便来了,沿岸的房屋全被淹了个遍。
凡人当真脆弱,想来黑白无常该忙活一阵了。
那缠在她尾指上的龙息又带着她往前去,忽见一抹白影从她余光处闪了过去。
渚幽皱眉,连忙凌身追上,只见无常手上握着数尺长的锁链,其后正拽着一众鬼魂。
然而,无常却被一个人影拦了下来,那女子高挑纤细,齐腰的发是黑的,就连一身衣裙也是黑峻峻的,好似同这夜幕融为一体般。
女子收敛了威压,不想将一众魂灵给吓得连投生都不敢。
无常怔了一瞬,未见过竟有人敢阻挠鬼差的,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面前人侧过身,一双金目在黑暗中如荧光的宝玉,随后才觉察到那略有克制的威压徐徐漫开。
他陡然一顿,恭敬道“不知神尊来临。”
“这些凡人魂,可都是因洪涝才尽了阳寿的”长应淡声问道。
无常道“回禀神尊,皆是因洪涝亡故。”
渚幽未走上前去,她并不想令这鬼差看到她,故而匿在树影中抱臂看着。
长应皱起眉,“你在此地可有见到一名唤乔逢生的凡人”
无常道“小人只管死不管生,这一十五人中,无一人名叫乔逢生。”
长应微微颔首,侧身让出了一条道来,淡声道“既然如此,便不阻你办事。”
无常见状恭敬躬身,牵着这一众魂灵往冥府去了。
待这无常走后,长应那金目倏然一抬,朝树影处走了过去,对着那藏身在暗处的朱凰道“何时来的”
渚幽这才从暗处步出,将这龙上下打量了一眼,道“是你的龙息将我引到这的,你还问我何时来的”
她手一抬,示意长应好好瞧瞧这缠在她尾指上的龙息。
银白一缕,干干净净的,就跟烟一样。
长应将那龙息一捻,硬是将其扯开了,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想借这龙息为你指路,不知它怎自作主张缠上你了。”
渚幽鄙夷地看她,“看来这龙息还挺聪明。”
长应面色不变地微微颔首。
渚幽将她打量,“撼竹和那祸鼠未跟过来,也不知寻不寻得到这地方。”
“定能。”长应眸中波澜不惊。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渚幽慢声道。
“不会。”长应寒凉的眸光一敛,抬步朝山上去,一边道“我从土地那拿了一幅舆图。”
她将舆图取出,手臂一抬便递了出去,“土地倒是透露,这虎啸山前日有过山崩,而华凌君此世也是因山崩死的,若有人想害他性命,又要瞒过鬼差,至少要令他死在山崩之中,还能当是司命算错了他的寿命。”
“难怪你将我引来此处。”渚幽不想沾这山上的泥腥,每一步皆踏在风上,鞋底干干净净的,连一缕尘也未染上,绸裙也未曳着那的泥地。
长应分出神识,如地毯般朝整座山覆了过去,然而神识过去,却连一个生魂也未寻到,更别提找到乔逢生了。
渚幽腾身而起,朝远处望了过去,皱眉道“如若乔逢生历此山洪,应当未能走远。”
长应微微颔首,“得尽快找到他。”
渚幽又缓缓落了回去,“华凌君这一世与昌鸣城里苏府的公子交好,我去寻苏府时,路上偶遇一个小姑娘,模样有几分像你。”
长应一顿,回头朝她看去,问道“如何像”
“眉眼有些像。”渚幽沉思了一会,“但也仅是躯壳像了几分,没半点你的神韵。”
长应还是头一回听渚幽说起自己的相貌,她对躯壳不怎么在意,他人所说的美丑于她看来无甚差别,但渚幽不一样,她看渚幽便觉得好看,不论是三千年前,还是现今。
她那清冷的金目一抬,问道“我的神韵怎么才算有我的神韵。”
渚幽借着月色看她,这本就素白清冷的一张脸在月下更显疏离。她用眸光勾画起长应的脸颊,轻哂了一声,说道“你如她那么大的时候,成日板着一张脸不爱说话,好似谁都欠了你一般,像个没心没肺的,笑也不会笑,闹也不会闹,谁家孩童有你一半冷漠”
长应倒是没想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这样的,她沉默了好一阵,竟无从反驳,她确实不爱说话,好似说不说无甚必要,索性也懒得开口了。
渚幽微微摇头,“罢了,说这些作甚,那时你还什么都记不起,倒是从我那薅去了不少东西。”
长应听她这么说,顿时皱起眉,“为何不说了。”
渚幽睨着她,见她面上浮上一丝微不可见的焦急,登时心下一哂,“我说那么多,你也未应上几回,我当你不爱听。”
“我爱听的。”长应干巴巴开口。
渚幽轻笑,“你既然从土地那拿到了堪舆,又来了虎啸岭,为何不传讯予我,神识总会分吧,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自个儿走了”
长应没说话,还将眼别向了另一处。
渚幽笑了,揶揄道“你只引我一人过来,不待见撼竹和那鼠妖”
长应仍是没吭声,确实是私心作祟。她见山下忽然亮了灯,忽地开口“可惜没有见过华凌君此世,否则用搜魂术定能将他找到。”
渚幽好整以暇地看她。
“去山下那户人家问问,这几日洪涝闹得厉害,路过避灾的人虽然不少,但乔逢生到底是个凡间少爷,他们兴许会有些印象。”长应淡声道。
“此时话倒是说得多起来了。”渚幽冷不丁开口。
长应目不斜视地朝那亮了灯笼的屋舍掠去,又不说话了。
渚幽却跟看出了她内心所想一般,看破且还说破,“你故意引我甩开撼竹和祸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长应见状才道“我不喜她们跟在你身边吵吵嚷嚷的。”她倒是坦诚,问久了还是会答,果真不是能瞒得住事的。
她细长的眉微微皱着,面色一沉,却好似没有那么疏远冷清了。
“既然如此,你明说不就好了。”渚幽看那屋舍已在眼前,抬手又掐了个诀,施出了隐匿身形的术法。
长应摇头道“我不想你为难。”
渚幽未再吭声,将手贴在了木屋的门上,察觉到里边有两个生魂,一长一幼,那年长的年过花甲,还断了腿,命火已稀薄到近乎要灭,年幼的那个似乎只有个五六岁。
附近无人,也不知这孩童的爹娘是不是被无常勾走了。
长应问道“如何”
渚幽沉默了许久,她本以为入魔后她的心绪已不会因这七苦五蕴而翻涌,可兴许是因复苏了灵相,她那点怜悯之心好似活了过来,在胸膛里扑通狂跳着。
她抿起唇,忽地伸直了手,半截手臂直截从这木屋上穿了过去。
穿了墙后,她得以看清木屋内幕幕,那年过花甲的正坐在床上,而那矮墩墩的孩童正将一块未洗净的薄毯盖在他残缺的腿上。
孩童伏在他膝上,仰头问“爹娘何时回来。”
那花甲老人双目通红,拍了拍她的头道“过几日便会回来。”
“几日”孩童追问。
老人轻咳了一声,“还有五日。”
人是前日走的,离头七回魂,当还有五日。
长应也跟着穿墙而过,将手掌悬在了老人的颅顶上。
这一长一幼却看不见屋里多出来的一龙一凰,只觉得身侧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
长应入了这凡人的识海,找到了两日前的那一缕灵丝。入那灵丝,她见到了洪水横流时,半座山如被削去一般,泥土轰隆滑下,汇入翻涌的江水中。
暴雨如瀑,江岸屋舍皆被冲回,眼看着这小孩儿要被卷进水中,老人举着根木棍令她抓住,瘸着腿将她拽上了岸来。
数个人被卷入水中,呼喊声骤被淹没,一瞬便没了影。
其后,这老人背着小姑娘回到家中,所幸暴雨停歇,否则江山一漫上来,连他们这屋子也保不住。
这几日倒是有不少借住的灾民,起先这老头还容许他们进屋,可后面来了两个偷米粮的,老人便抄起豁口遍布的刀将那两人赶走了。
那两人到底只敢偷米粮,见这老人抄刀,立刻马不停蹄地跑了。
后来来了两个相貌长得不错的公子哥,看衣着似是大户人家的,可老头到底还是怕,没敢开口,骂骂咧咧地令他们赶紧走。
长应不知华凌君这一世长什么模样,可观那两人的衣着谈吐,料想便是他和苏府的公子。
她记下了两人离开的方向,蓦地从这凡人的识海中离开。
渚幽问道“找到了”
长应颔首,“随我来。”
渚幽却未立即跟上,她朝木桌上那壶凉水看了一眼,径自将壶盖掀起,很快又从芥子里取出了一株能生白骨活血肉的灵草。
长应回头看她,并未说话。
只见渚幽捻碎了手中灵草,令其化作齑粉落入了壶口中,又将壶盖放了回去。
孩童猛地转头,朝木桌那侧看去,犹豫道“这水壶怎会自己咚咚响。”
“哪有什么咚咚响,你听错了。”老人无奈道。
渚幽这才跟着长应穿出了木屋,刚穿出去便被圈住了腕骨。
长应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淡声道“你倒是好心。”
“我养你时,也十分好心。”渚幽也觉得自己隐约又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可到底是当过魔时,擅长狡辩。
长应松了她的手,“你总是心疼旁人。”
“你也可试试心疼人是何种感觉。”渚幽漫不经心道。
“我知晓心疼人是什么样的。”长应皱眉。
屋外悬着的灯笼轻轻摇曳着,光映在她的脸上,将鼻尖上那颗小痣也给照出来了。
渚幽心一动,将指腹轻飘飘地摁在了长应的鼻尖上。
长应气息一滞,垂眼盯向那只素白的手,忽地开口“我若不知晓,又怎会将逆鳞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