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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 106 章
    106

    挺好, 还学会告状了。

    虽然长应面上无甚神情,清冷到似乎不近人情,可抿着唇时的模样, 当真可怜兮兮的。

    然而渚幽一眼就看出了长应的灵相, 那玄龙金目森森, 还张扬舞爪着, 凶煞至极,哪是什么挂在峭壁上经风吹雨打的小白花。

    渚幽一哂,说道“我令她莫暴露我的行踪, 她自然只能骗你。”

    长应垂在身侧的手一动, 两根细长的手指轻飘飘地捻住了她的衣袂。

    这龙哪是会明目张胆卖惨的, 她只捏了渚幽的袖口,闷不做声地垂着眼眸,叫人忍不住心疼她。

    九天玄龙哪需经受这等委屈,这嘴一抿起来, 就跟跌下云端一般, 令人忍不住想展开双臂将她接住。

    “我并非向着她。”渚幽只好又道。

    长应这才微微颔首,仍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看来得哄。她面色苍白, 眉头紧皱着,又不说话了,似在隐忍。

    渚幽看不出这龙将往生水放在哪了,又观其似在忍痛, 心底忽地涌上一个念头。她微微张着唇, 气息骤然一滞, 低声问道“你将往生水放在哪了”

    “身上。”长应淡声道。

    渚幽皱眉“取出来。”

    长应未多说别的, 而是在她耳畔克制地呼吸着, 忍着腹胀,慢声道“入芥子,将乔逢生给我。”

    渚幽眼眸一眯,原本推着长应的手蓦地将她的肩一攥,将她拉入了芥子之中。

    她的芥子里一片荒芜,这原野贫瘠辽阔,杂草枯木杂乱无章地长着,放眼望去,竟连河流也不曾有上一条。

    然而长应只一抬眸,便见到了那正在泥地上躺着的乔逢生。

    乔逢生气息舒缓,双眼紧闭着,分明还没有醒,但许是在芥子里待太久的缘故,他的命火已受影响,变得分外虚弱。

    这么个凡人的躯壳,在芥子这等灵物中久待,是会被吞没的。

    长应眸光沉沉,先前在凡间时未能看清,如今才看清楚这乔逢生的面容。

    虽说转世成人,可乔逢生的面相仍有几分鹤仙的影子,俊秀淡雅,看着是温文尔雅的。

    渚幽不大想知道这乔逢生什么时候会醒,她更担心长应在拿自己的躯壳来率性妄为。她未动怒,如今已不知怒该从何处来,只隐约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心焦。

    “水呢”

    长应抬手按在腹前,“吞了。”

    果然,渚幽将牙关一咬,一时不知该如何叫长应知道她在生气。

    长应沉思了一阵,定定看着地上躺着的乔逢生,仍在默默忍受。

    “我该生气了。”渚幽凉着声道。

    长应手一抬,朝她的眉心抹去,要将她皱起的眉心给抚平。

    渚幽见那素白的手朝她伸来,本想往后仰开,不料还是被摁了个正着。

    长应的手很凉,许是因身子不舒服,指腹上还沾着薄薄的凉汗。

    渚幽将她的手抓了下来,问道“你想怎么做”

    话虽是这么问,然而她垂眼却看向了长应那被腰带紧束的细腰,她早知龙这一物就是个无底洞,别说往生池了,一整个江海也能被其吞入腹中。

    龙族生来便是如此,贪而无餍,甚是肆意,哪是会知足的。

    “且看。”长应话音方落,蓦地化作了玄龙。

    在化出真身的那一瞬,狂风肆虐开来,将渚幽硬生生推出了一步远。

    渚幽满头银发迎风而扬,下颌一抬,朝那在半空中蜿蜒低吼的玄龙望去。

    玄龙微微盘起身,那硕大的身躯似能遮天蔽日,金目大如明月,其中竖瞳尖锐冰冷。

    渚幽朝乔逢生看去一眼,一身黑裳被这烈风一刮便紧贴在身上,衣襟略微掀开了点儿,那一片黑沉沉的逆鳞展露无遗,正嵌在她素白的锁骨上。

    她退开了些许,和乔逢生隔上了十尺远。

    玄龙忽地将嘴大张,这周遭肆虐的劲风随即朝天旋去,就连躺在地上的乔逢生也被烈风托起。

    裹挟着泥尘草屑的风呼啸腾高,被风托起的乔逢生也迎向了那大张的龙口。与那庞大的龙身相比,他这凡人躯壳仿若一粒微尘。

    只见乔逢生落入了龙口之中,玄龙尖锐的龙牙一咬,猩红的血口顿时闭上。

    乔逢生被吞入了龙腹之中。

    渚幽心已了然,这往生水果真是装进了长应的腹中,这龙以身作器,将往生水给盛来了。

    往生水之所以离不得九天,是因除九天之外,再无别处能用如此充裕的神力,若无神力供养,往生水便会失去效力,比之凡间甘露还不如。

    渚幽皱眉,紧紧盯着那悬在天穹的玄龙。

    将凡人吞入腹中的玄龙盘天不下,好似墨色的绸带般漂浮着。那金色的龙目大张,一瞬不瞬地垂视着底下站着的朱凰。

    玄龙紧咬牙关,冰冷的龙目中透露不出半分别样的情绪。

    渚幽站在下边,承着她那冰冷的眸光,忽然觉得,凡人观九天神祇时大抵便是如此。

    她暗暗盘算着时辰,半刻半刻地数着,心道若是华凌君转世被闷死在龙腹中,那可就不得了了。

    但长应心中定是有数的,她连旁人都不让近身,又怎会容这华凌君在她腹中久泡。

    只见玄龙倏然张口,蓦地将那被她吞入腹中的凡人躯吐了出来,随后在天上猛一甩尾,变作人身落了下来。

    从龙口出来的华凌君未沉沉跌在地上,而是被烈风一缠,慢腾腾及了地。

    长应捂着腹部,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在及地的那一刻,身子竟晃悠了一下,险些站不牢。她紧皱着眉头,腹中如绞,抬手掐了个诀,硬是将这痛忍了下去。

    渚幽忙不迭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去扶,却见长应抬手将她止住。

    “无碍。”长应摇头道,她额角鬓边汗涔涔的,似是淋了雨。说完,她还抬眸朝渚幽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方才应该倒向渚幽那侧的。

    渚幽索性捏住了她的胳膊,随后才意识到,这龙又将心头血屏了,难怪她未担到半分难受。

    她伸出一根食指,欲朝长应的心口点去,指腹却被握了个正着。

    长应冷着声说“你再将手伸来,下回裹上去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渚幽一哂,刚想说你还能用嘴裹上不成

    话刚到舌根,她硬是咽了下去,心道这龙还真能。

    乔逢生地躺在地上,似溺了水般,脸色惨白,眉头还紧皱着。

    “入他识海”渚幽弯下腰,正想将食指抵向乔逢生的眉心。

    长应俯身将她的腕口抓住,这身倾得太急,险些扑倒在地。她淡声道“莫急,他的灵丝还未长好。”

    渚幽皱眉,她能不急么,长应肚子里还装着往生水呢。

    “若要等灵丝全然长好,那得等到他醒来。”她道。

    “那便等。”长应站直了身,垂眼盯紧了这好似淹死了的凡人,兴许此时已不能将其称作是凡人,而是要喊一声“华凌君”了。

    华凌君此世的躯壳一动不动地躺着,那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眸转得倒是快,好似陷入梦魇。

    渚幽站起身,回头将长应打量了一阵,索性道“你将往生水吐出来,我来”

    “你也不嫌脏”长应声音淡淡。

    渚幽没说话,不由得朝长应那苍白的唇看去,她若是嫌脏,先前也不会耐着性子被亲。

    长应没吭声,分明是不乐意了。

    渚幽只好问道“此番上天,可有发现”

    “玄顷果真知道华凌君看到的是什么,他两百年前定也是有意将其贬下凡间的,这其中详细,只有等华凌君醒来才知晓。”长应淡声道。

    “倒是错怪玄顷了。”渚幽道。

    话音方落,华凌君倏然睁眼。

    他的发髻散了,黑发地贴在脸侧,在芥子里多待一刻,面上那将死之色便更浓上一分。

    在睁眼的那一瞬,华凌君陡然咳出了一口水,他眼眸一转不转地盯着天,然而这芥子里的天地皆是假的,故而天色虽然明亮,却瞧不见玄晖。

    华凌君朝天穹的方向望了好一阵,随后才坐起身,朝自己的肩头看去,可惜他如今是凡人之躯,连丁点灵力也没有,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命火。

    这几世的记忆在识海中错乱地交缠着,他垂下眼,半晌没说出话。

    这种感觉渚幽分外清楚,她复苏灵相时,三千年前的旧事也是这般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

    渚幽并不忧心这华凌君,天帝既然要保他,他总不该一时想不通便寻死。

    长应也在等,她神色沉沉地望着,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在等华凌君出声。

    华凌君抬手扶额,额角上青筋暴起,他急急喘气,半晌也没抬起头,也似乎无暇管顾自己身边站着的究竟是谁。

    渚幽退了一步,这一退,华凌君余光才扫见了那双黑色的绣鞋。

    他猛地扭头,撞见了这皎皎如月的朱凰,那一瞬,他瞪直了眼,哑着声道“我见过你。”

    两百年前渚幽也还在九天,哪能没见过,这两百年过去,她的相貌可是丁点未变。

    华凌君愣了许久,死死地盯着面前这神女,好似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他的手仍旧捂在额头上,半晌没能吐出下一句话。

    渚幽垂视着他,索性开口“你可有记起前尘往事”

    华凌君两百年前在九天当鹤仙时,就是一副沉稳又冷淡的模样,如今虽转世成人,脾性却未变。他并未疯了般问自己究竟是谁,反倒垂眼神思了一阵,先是摇头,后来又点了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了么。”渚幽问道。

    华凌君紧皱着眉头,尚在九天时的种种如大浪般在他的识海中掀着天,不光九天旧事,前一世轮回时的种种也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一时捋不清究竟哪些事是这一世的,哪些事又是上一世的。

    “不急。”长应寒着声道,“总归是又浸了一回往生池,再怎么也忘不掉了。”

    她一开口,华凌君才发觉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他愕然转头,在望见长应的一瞬却陡然止息,并非惶恐,而是因在他的记忆之中,似乎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不,她是人还是神

    长应看出他心中所思,淡声道“不必管顾我是谁。”

    她弯下腰,将食指抵在了华凌君的额上。

    渚幽见状皱眉,“他的识海尚还是乱的。”

    “我来拂顺。”长应道。

    在被往生水攫去了大半神力后,长应的手指寒凉似冰,指腹于凡人来说太冻了一些,惹得华凌君一个哆嗦。

    华凌君这才看清这女子的容貌,眉目皆是昳丽的,可偏偏她面上无甚神情,一双眼好似无喜无悲,硬是将艳色给压了下去,只剩一身薄凉。

    “莫慌,我来助你。”长应寒着声道。

    那一瞬,眉心处好似挤进了什么东西,华凌君蓦地闭眼。

    一缕灵力钻入了他的眉心,游鱼一般潜入了那被撑得近乎破裂的识海中。

    这躯壳是凡人的躯壳,识海自然也是凡人的识海,这么窄窄一个识海,险些承不下忽然多出来的这一丛丛灵丝。

    这些灵丝果真杂乱无章,这几世的记忆全缠绕在一块,不分彼此。

    那缕灵力缓缓下潜,所到之处,灵丝一根根分开,变得整齐有序。原先根未扎牢的灵丝忽地扎牢了根,虚弱欲断的忽地变得刚劲了起来。

    长应缓缓找寻,过了半刻才找到两百年前的灵丝,那灵丝完好无损,并未受过灵力的摧残。

    她将神思放入其中,顿时看到了华凌君两百多年前在浊鉴中所见到的种种。

    她眼一睁,便好似附在了华凌君身上,华凌君的眼也成了她的眼。

    这浊鉴中混沌一片,江海盖地,而日月相傍,四处屋舍或是翻倒,或是只余一半。

    华凌君就站在浊鉴之中,许是刚从万象混沌界中出来,他气息有些乱,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

    同他一齐入浊鉴的其余仙仍未出得万象混沌界,故而眸光所及之处再无旁人。

    华凌君稳住心神,忽地闭眼释出神识,试图找到其余十一仙所在。

    那神识如地毯般朝远处铺开,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寻到,被拉入万象混沌界中后,又如何能容他寻得到。

    他正要将神识收回,忽然觅见了一缕古怪的气息。

    借着这灵丝,长应也嗅见了这枯朽的气味

    是魔。

    华凌君面色一冷,以灵力攥住了那气息,眼前倏然一变,忽然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放眼望去,竟连一寸光也没有见到,抬手时,他连自己的五指也看不清。

    他连忙幻出一盏灯,提在手中缓缓前行,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长应借他的五感又嗅到了那魔物的气味,没想到浊鉴果真混进了魔。

    忽然间,远处响起了啷当铁索声,好似有根玄链在地上沉沉地拖拽着。

    华凌君走得很慢,他每一步皆如履薄冰,那声音越来越近,距他不过十尺。

    十尺,他只消将灯举高一些,便能看清远处究竟是什么东西拖着锁链在动。

    他心一沉,竟觉察到此处有他熟悉的气息,不是旁人,恰是天帝玄顷。

    华凌君瞳仁骤缩,这才意识到,他分明是误入了玄顷的万象混沌界

    万象混沌界会将人之五蕴全数照出,所贪所眷,所惊所怵皆在其间。

    长应循着他的眸光,紧紧盯着那锁链声响之处,在华凌君又走近了一步后,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天帝玄顷。

    玄顷伏在地上艰难地爬动,他的脖颈和双足上扣着枷锁,身上神力如丝线一般被抽了出来,那丝丝缕缕的神力汇向愈发黑暗之处,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被抽出神力后,玄顷的灵相变得孱弱起来,似乎被染上了墨色,那是因起了魔念。

    华凌君神色沉沉,没想到他嗅到的魔息,竟是源于玄顷。

    玄顷仰头朝华凌君看去,竟未止步,仍紧咬着牙关朝他那处爬去。

    华凌君怔在原地,似乎不敢信玄顷竟会如此狼狈。

    这是万象混沌界,皆是假的,却也是界中之人所困扰的种种。

    玄顷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反手朝自己的后脑勺摸去,硬生生掐断了那被攫取的神力。

    他道“离镜后,我会将你贬下凡间,我余下灵力会用来护你周全,在古神未归前,此事不得声张,否则九天必将大乱,若你在凡间的转世被寻到,那恐怕是因”

    “我神力尽退,命不久矣。”

    华凌君眸光寒冽,默不作声地施出了一道灵力,灵力朝远处黑暗急旋而去,将那隐在暗处的身影照了出来。

    竟是

    观商

    玄顷倒呵了一口气,猛地将他和华凌君拉出万象混沌界。

    长应随即也从华凌君的识海离开,蓦地朝渚幽看去。

    渚幽愣了一瞬,“怎么”

    “我皆已知晓。”长应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