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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除魔物,得先毁去九天之上那已存许久的魔门。
长应又仰头朝这悬在凡间之上的一碧苍穹望去,眸色晦暗,似是不焦不急的。
可这龙面色苍白,手还不由得捂上了腹部,分明是不大舒服。
长应倒是不急,渚幽却耐不住了,她紧蹙着眉头,将手掌一翻,“你将堪舆给我,速回九天,此处交予我,九天之事还需你来料理。”
她话音一顿,又道“九天于我已不相干,但若是三界皆成魔窠,我怕也是会不自在。”
长应面色冷淡,眼中却好似盛了火。她紧紧盯着面前这朱凰,分明是想将其吞入腹中。
渚幽受不得长应这炙热如炎的眸光,这龙明明清冷淡漠,却偏偏在看她时,眸光热腾腾的。她唇舌一燥,连忙朝长应的肩推去,“莫要耽搁了,也不必管顾我,我这一命定会交予你手,不会被旁人掠去。”
长应当真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眸光黯沉沉,周身威压一释,这四处刮卷的风全都乱了方寸,草木俱动,烟尘四扬,就连天上扑腾着翅膀的鸟儿也动弹不得。
玄龙一怒,天陡然变色,乌云滚滚而来,好似有雨将落。
明明九天危难迫在眉睫,长应却还要讨个说法,于她而言,三界仿若只是她重归浊世的附庸之物。她眼一垂,看向渚幽按在她肩上的手,问道“于凡间而言,你我如今算是什么。”
渚幽蓦地将眸光移向别处,垂着头低声笑了,这龙不是魔却胜似魔,她向来不将九天戒律放在眼底,还这般堂而皇之的将自己比作凡人。
无拘无束是她,恶神凶煞也是她。
渚幽深觉窘迫,将手收回身侧,“待此事一了,我便同你说。”
长应甚是不悦,观这翻云响雷,便知她忍了一腔的怒气。
凡间爱侣结了亲还能休,她们又岂能轻易如此,互换心头血便如下了天雷誓,哪是凡人能比的。
渚幽当真怕了这龙,这一肚子水还未吐出来,又默不作声地憋起气,真将自己当做无底洞了
长应是气,也是怕,她舌尖已经抵在了尖锐的龙牙上,生怕自己牙一张,便将这朱凰给衔上九天。她就想将渚幽放在她的眼皮底下,生怕那观商又做出什么坏心眼的事来。
舌尖险些就要将牙撬开了,她的眼忽地被捂住。
温热的,是渚幽的手。
渚幽捂着长应的眼,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朝自己的背后抚去,几根细长的手指牢牢摁在了脊骨上,那骨头里尚还未消失的丁点魔气正在猖狂地朝上蔓延着,被她一碰,又猛地缩了回去。
她骨子里的魔念正在滋扰长应的心神,她抽不去自己的骨,那便只能掩住长应的眼。
掌心下,长应眨动的眼微微一动。
渚幽捂着那双冰冷的眼,缓缓倾身上前,唇印在了这龙素白的下颌上,一触即分,随后移至这龙的耳畔,缓缓道“别看我,速回九天。”
长应脖颈一动,慢腾腾地吞咽了一下,将那要将朱凰衔上九天的念头咽至腹中。
“你回九天之后,暂且等上一等,等妖王登上上禧城。”渚幽慢声道,“我做了个钩子,要把观商吊出来,你莫将他吓跑了。”
长应猛地扯下渚幽的手,固执地问“你说,若于凡间,你我这般称作什么”
渚幽抿起唇,静静看了她一阵,作势又要抬手捂她的眼。
然而眼未捂上,她的手腕被提了一下,蓦地抵在了长应的唇边。
长应亲了个正着,苍白的唇在她的掌心上摩挲了一下,她道“你不告诉我,我便亲自去寻此谜底。”
随后这墨发黑裳的龙松开了她腕骨,从芥子里将那卷堪舆扯了出来。
“拿好了。”长应将堪舆一抛,毅然转身朝九天而去,化龙的那一刻龙吟震天动地,天穹浓云俱散,炎日之光又洒落凡间。
渚幽抬手将堪舆接了个正着,这么一卷兽皮不算轻薄,撞得她腕骨一颤。她再朝天望去时,已连玄龙的尾巴都瞧不见了。
若九天无人坐镇,此时魔门败露必将引起三界大乱,但此时九天有长应。
玄顷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险,如果说观商是在赌命,那他赌的便是这浊浊尘世。如若古神未能复苏,莫说九天,三界早成魔物巢窠。
渚幽手指一勾,一片翎羽忽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恰就是她用来变作自己的那一片。
昌鸣城中循着长街走了一圈又一圈的女子骤然化作了一片羽毛,看见这一幕的凡人纷纷揉起了眼,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么个女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即便她再纤细窈窕,也不该被风吹散了。
凡人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而跟在那翎羽化身后的撼竹和祸鼠却是瞪直了眼,连忙追着那片羽出了城。
翎羽朝渚幽飘去,后边跟着两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妖。
撼竹见到自家尊主后,双眸骤然一亮,可思及先前自己骗了玄龙一事,眸光顿时又黯了下去。
祸鼠展开扇子掩住了脸,吃惊道“大人不是往妖界去了么,怎又回来了。”
“事完了,便来了。”渚幽应道。
“那何时回上禧城”祸鼠一双眼笑得弯弯,神情灵动得很,显得鬼鬼祟祟的。
“再等等。”渚幽估摸着月隐也该到上禧城了。
祸鼠虽不知这朱凰究竟在盘算什么,可她活了几百年可不是吃素的,自然知道此时不该多问,安安静静跟着保命就是了。
撼竹眨眨眼,百般踌躇,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先前那位来了,我同她说那片翎羽是你。”
渚幽一哂,此事不提还好,一提她便想起长应那冷着脸委屈告状的模样。
“无妨,这哪瞒得了她。”
不说别的,光这心头血的牵连,就足以让长应一眼便认得出了。
撼竹愣了半晌,痴痴看着渚幽,将她那窃喜却又装作不以为意的模样看在了眼底。
许久她才跟着笑了一下,是她多事了,百年前魔域那一战时,是她一意孤行将那龙舍下,如今自作主张的又是她。
她总以为世上只她真心对渚幽好,却没想到,早在三千年前,她便败了。
不论来迟亦或是来早,她皆不该痴心妄想。
罢了,撼竹抿着唇笑道“不愧是九天神尊,这等把戏果真瞒不住她。”
渚幽微微颔首,虽然这夸的是长应,但她听着也暗自高兴。
妖界大殿里,月隐坐在华座上一动不动地望向殿门外,她面色苍白得没有丁点血色,已像个活死人,若非她转了转那双灰白的眼,站在边上的侍女定错以为她的主就这么没了。
月隐收敛了眸光,轻咳了一声,虚弱无力地开口“将汤药端来。”
侍女将指腹一掐,疼得她顿时清醒了,“可、可今日未熬。”
“去熬,快一些。”月隐又道。
侍女抿着唇不吭声,竟有了忤逆的念头,她站着一动不动,就像没听到。
月隐皱眉,她向来没什么脾气,也从未大声指责过自己的侍女,此时却冷声斥道“是我管不住你了么,让你去熬便去,莫要耽搁”
侍女身一颤,这才闷声道“可那位大人不是说此汤药不可再服用了么,为何王上”
“最后一碗。”月隐蓦地打断,艰难地抬起手摆了摆,“快去,我等不及了。”
侍女连忙躬身应声,转身便跑去熬药。
偌大的宫殿里,只月隐一妖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微微侧着头又看出了殿门外,然而这么一角苍穹根本看不见什么,莫说悬在上边的上禧城了,就连云也看不见几片。
她不是在看云,亦不是在看上禧城,而是在看九天。
若真如那位所说,九天定已撒好了网,她她只需让妖界得以自保。
片刻,那侍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从殿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得快,然而碗却端得分外稳,一滴汤药也未洒出来。
“王上,汤药熬好了。”那侍女垂下眼,眼中尽是苦楚。
“苦着脸做什么。”月隐将碗端了过去,手竟还不如一个侍女那么稳,将汤药晃出来些许。
侍女沉默地看着她将汤药喝完,抿着唇才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压低了声音道“若我早知此物会将您害至如此地步,我死也不会去熬。”
“那我便将你换下,换别的乖巧的来服侍我。”月隐小口咽下汤药,将空碗递了出去。
侍女垂着眼没敢吭声,她刚将空碗接过来,便见月隐将双手握紧,手背上那青筋虬起,一根根分外清晰。
月隐忍痛将这汤药带来的修为化入灵海,随后缓缓站起身,说道“扶着我,去上禧城。”
侍女连忙挽住她的手,一声也未吭。
在妖王走出大殿后,殿门两侧的石像又躬下了身,外边站着的小妖惶恐回头,才发觉月隐竟出了殿门。他们愣了许久才跪了下来,低声道“王上安康。”
月隐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凌身朝上禧城奔去,只眨眼间便落在了上禧城中。
这上禧城到底是被劈出来的,边缘陡峭残缺,临近断崖处已经荒凉一片,往街市上去时,才能瞧见那星罗棋布的屋舍。
于上禧城中的半数妖魔而言,这月隐自然也是生面孔,但从妖界里出来的些个妖却是见过她的。那几个妖刚从赌坊出来,嘴里说着些荤话,一抬眼便看见那灰眸妖主从远处步近,像是做梦一般,好一阵才回过神。
月隐头一回来上禧城,在往城中去时,不免见到了那龙息冻出来的一壁冰川,她嗅见了龙族留下的气息,脚步蓦地一滞。
侍女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王上,可是见到了旧识”
月隐淡声道“龙息。”
侍女一愣,“是九天神龙,还是凡间”
“九天。”月隐皱眉,没料到只一缕龙息便能冻出这么大一片冰川,听闻九天神尊乃是上古神龙,看来当真如此。
有如此神力,又何尝不能抹去一只魔,想来魔主手里捏着什么令九天忌惮的东西。
月隐未多想,她只需能将妖界保住就好,其他不该是她多想的。
侍女怔了一瞬,又问“我们来此,该如何寻到那一位”
月隐朝远处被吓得动也不动的小妖勾了勾手,虚弱道“来。”
她面色惨白,这躯壳看似已残破不堪,然而身上修为不减,境界不低,这一招手,远处小妖被镇得跑都跑不动。
那小妖连忙跑近,“这位大人打哪儿来的”
“妖界。”月隐道。
侍女在一旁低声说“这位乃是妖主。”
那小妖一个哆嗦,登时不敢说话。
“我要见魔主。”月隐直截开口,那灰白的眼紧盯着面前那瑟瑟发抖的小妖。
小妖一听越发害怕了,半晌没闷出声,“我、我不知。”
“不知”月隐皱眉。
小妖又道“前些时候城中妖魔也在寻魔主,听闻朱凰下了凡间,他们也跟着下凡了,城中无妖知晓那位身在何处。”
月隐心知朱凰不会诓她,虽然朱凰未曾明说,可一切已在不言中。于是她淡声道“那我便在此处等魔主现身,我时日无多,等不得了。”
侍女心一紧,牢牢挽着她的胳膊。
小妖怵怵道“听闻朱凰曾与您商议,此事”
“确有此事。”她话音一顿,缓缓道“寿命将尽,是该做点什么好能延寿,这天底下又有谁是不怕死的。”
小妖哪敢说话,他的寿命应当还长着呢。
“你说,若将九天据为己有,掳去三界气运,可否能令我多活千年”月隐面不改色道。
阴暗的墙角处忽地腾起了一缕黑烟,那黑烟凝成了一只手,攀在墙上缓缓爬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