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间, 一袭长衫的傀儡师与放下书卷的儒士相对而坐。
窗口敞开着,炙热的日光如同火舌铺洒进室内,却因桌旁搁置着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块, 并没有掀起什么热浪。
茶香氤氲, 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身穿青色襦裙的女子端来冲淋过后的茶具, 十分讲究地开始泡茶, 动作堪称赏心悦目。
曲漾端坐在窗边, 闭目养神,他虽没有睁眼, 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对面坐着的人心内透着焦灼与激动。
在左恒源第三次整理袖口之后,曲漾缓缓睁开眼。
隔了层薄雾般无法将人面孔看清, 但左恒源能察觉出对方正在看他,那双乌黑的眼眸掩在雾后,视线平淡, 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里一阵发紧,好像被什么远古凶兽盯上一般。
直至茶液入杯, 左恒源的手脚方才不再发冷。
他忘记了。
任何一位强者都是踏着无数人走上来的, 更何况眼前这位。如果不是心境老辣,恐怕也无法走到如今的地步。
而他居然想在这位跟前存有他心,另耍手段。
简直自寻死路。
左恒源在心内否定了自己原来的想法和计划,挥退了雅间内的其他人,脸上挂了笑意:“请用。”
曲漾同他淡淡地客气一句, 瞧着茶浅棕澄澈的色泽, 垂首嗅闻片刻后, 稍稍抿了一口。
这时, 左恒源放下茶杯, 笑道:“曲兄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两人先前互有来信, 曲漾跟他说了个假地址,要左恒源把信鸽飞去那里,自己也回了一封,右下角是一个“曲”字。
左恒源看到就明了,这是眼前这一位的姓氏了,并且不愿听他再以高人称呼,当下便直接改口了。
曲漾点了点头,隔着薄雾似乎能看到他唇畔勾起了些微弧度。
他并未隐瞒:“近日发现了个傀儡道上的好苗子。”
左恒源的笑容明显一顿,曲漾手指摩挲着杯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打从一开始提出要左恒源找寻适合的衣钵传人时,他便猜到对方会让自己的弟子近水楼台,说不定真能摘得了月,而左秋棠对宋家傀儡的觊觎之心只会更重。
此时此刻,左恒源心里的忐忑更甚,他面上倒是分毫不显:“左某在这提前恭喜曲兄了。”
“药材已从总部托运过来了,曲兄放心,一路上一点儿磕碰都没有,原来是什么样,到了青城还是什么样。”
左恒源唤人进来,两台巨大的箱子落到地上,里边放置着由锦盒精心装好的珍稀药材,他脸上的笑意勉强,心内都在滴血。
忍着心痛,左恒源道:“这些名贵药材是我问书阁的全部家底了,曲兄先过过目?”
不用仔细看,曲漾便能感知到里边充盈的气息,于是他挥手一摆。
“不必了,我信得过左阁主的人品。”
锦盒里应当是放了利于这些娇贵药材保存的东西,搁置在那里就可以,需要用直接取出来,不用多费心。
曲漾一面品茗,视线向窗外投去,底下阵容豪华的傀儡戏正在上演,台下的群众看得目不转睛,纷纷叫好。
“这场傀儡戏倒是不错,左阁主同我一块儿看看?”
左恒源心里边焦急,他本想趁曲漾过目完药材,心情不错时提出要曲漾将傀儡交给他,并且顺势提出让弟子们试试水的提议的。
可这会儿曲漾明显没有搭理他的兴致,左恒源只好捏着鼻子看了下去,心不在焉都写在了脸上。
过了良久,木偶戏过半,曲漾方才回头,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拿出一只傀儡放到桌上,食指抵着,一点一点推至直勾勾盯着傀儡的左恒源跟前。
“刚刚忘了,这是约定给你的傀儡。”
那是一只精致的女童傀儡,笑意盈盈的弧度与曲漾嘴角的弧度一般无二,三十六根线垂落在身侧,是典型武者所用的一类傀儡,细线韧性极高,可以轻松地缠绕在手上,没有系在寻常傀儡师操纵用的一根木棍上。
左恒源呼吸加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问书阁是儒道名门,在沿海一带名声远播,摆在江湖上也就只是个二流门派。
眼前这只傀儡,是助他打破百年僵局,更上一层。
左恒源将傀儡小心收起来时,手都是颤的。
“多谢曲兄,多谢,多谢。”
便是赔了门派上百年的底蕴进去,又能怎样?有了这只神乎其神的傀儡,左恒源自信能够力战数个一流高手而不落下风,带领问书阁走上巅峰。
周遭的氛围都似乎受这兴奋感染而热烈起来,活像是着了火,左恒源好半天都只重复这一句,平时严肃矜持的儒士脸上狂喜与谦卑交织。
曲漾淡淡看着,那层薄雾衬得他颇有点隔岸观火的意味。
过了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左恒源方才冷静下来。
他斟酌半晌,迟疑道:“曲兄说要找一位合适的衣钵传人,可恕在下愚钝,不知道这合适的标准在何处。”
“来了来了!”
坐在曲漾肩头的0641猛地站起,门外等候的几人隔着门板听到声音,也不禁激动起来。
曲漾适时地向椅背一靠,傀儡师骨感修长的手搭在了下巴上,闻言他的目光终于从下方的傀儡戏上移开,落到左恒源身上。
“光是用言语形容,或是凭空想象,我也不知标准在何处。”
左恒源压抑着即将往上翘起的嘴角:“不如这样,曲兄你看……在青城几日,我的几位弟子对傀儡戏兴致浓厚,也向木偶戏班的师傅请教,学了那么一两手,不如就让他们几人去当引玉的砖石。”
“也好。”曲漾点点头。
左秋棠随几位师兄一齐进来,她望向那位面容模糊不清的人,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也许,这就是天生投缘吧。她紧了紧手中的傀儡,亮芒闪烁的一双黑眸透着野心。
而左恒源却在看到她手上的傀儡时,钉在了原地。
这和方才曲漾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啊……
三十六根线,堪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
他心底“咯噔”一声响,转头,果见曲漾也盯着左秋棠手中的傀儡看了半晌,旁人难以窥见他的真实想法。
问书阁弟子在院内演傀儡戏,只是为更好地熟练操纵傀儡动作。
在曲漾跟前时,他们要拿出运用傀儡杀敌的本事,于是两相以傀儡对决厮杀。
这些年轻人终究不是很熟练,比之修补傀儡的老师傅嘲讽的那些为利而来的年轻人还要不如,一只只傀儡造型凶相毕露,而实战上倒真像绵软无力的小白兔。更别说招数了,堪称是漏洞百出。
发挥出这样的超低水准,除了本身只抱两天佛脚的技术生疏外,其中也不乏受曲漾的影响。
他依旧维持着手托下巴的姿势,慵懒地靠在椅中,冷然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忐忑不安地上来出丑,什么表情都没有,压迫感却如同一把重锤,“咚咚咚”地敲人心里边的鼓。
左秋棠是压轴出场,对手是最为勤奋刻苦的大师兄。
她的手指抚摸过女童傀儡的脸颊,低头望着傀儡时,有一种颇为亲切的感觉,仿佛这只傀儡真的活了起来,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手,无害纯真,无论她下达什么命令,都会引着她的手完美做到。
是的,左秋棠在获得了这只傀儡后的短短半个时辰内已经试验过了,这只傀儡真的能够读人心,根据她心中所想,引着她牵引细线的手做出只存在于脑海的动作,并且威力惊人。
她直接省了十余年操纵傀儡的必经之路,走上一条格外让人眼热的天才傀儡师之路。
左恒源神色绷紧起来,他虽说没有深入地了解过傀儡戏或者说具有强大杀伤力的傀儡,但也能看得出,前两对表现平平。
徒儿们,争气啊,师父已经将机会捧到了面前,接下来的造化就看你们自己了。
很快轮到左秋棠。
她深吸一口气,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了傀儡说话:“我会帮助你的,千万不要害怕。”
傀儡弥漫出浅浅的血色,一股可怖的气势逐渐攀升,而后,左秋棠系在手上用于操纵傀儡的细线,无风自动起来,连带着左秋棠的手随之在空中轻动。
一般是傀儡师操纵傀儡,而这一幕却是傀儡“操纵”着傀儡师。
曲漾终于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
左秋棠出手凌厉迅猛,大师兄根本无力招架,他惊愕地望着,几乎瞬间便有了决断。
“我输了。”
“小师妹真是不得了,短短两天而已,便已经练到这种地步了。”
“人是天生的天才。”
“简直不可思议!真的这两天我亲眼看着小师妹跟我们一起慢慢训练的,我们的傀儡连动作流畅都难,她的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不刺激我们,小师妹那时候究竟隐藏了多少呢?”
左恒源着实松了一口气,随即目光炙热期待。
他的小徒弟表现得如此之好,应该能够做那块被发现的玉了吧?
而曲漾抿了口茶,抬眸盯了左秋棠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嗓音森寒:“这只傀儡乃是我亲手所造,敢问左姑娘手上的傀儡来自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