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7章 一梦如昨
    北地几年前爆发过一次霍乱, 此次再有发生,人心惶惶。



    俄罗斯国领事馆一得到消息,立刻施加压力把黑河在境内的华国人都驱赶回来, 边境互市也迅速关闭,划清界限。



    而另一边, 日本商队里也死了几人,几乎和孙大江在同一时间死亡。



    这事情蹊跷,但疫情要紧,一时也没有人再追查下去, 只切断了黑河周围交通要道, 找了医生来迅速搭建就诊棚。



    白家在黑河酒厂的一众人都被隔离, 但不知是厂房干净还是平日车间里就做好了消毒的原因, 暂时并未有人感染。但因他们这些人都去过巡警局, 因此上头有人专门过来送了药,等他们吃下又观察一阵,确定无事才离开。



    不过一夜之间,黑河又接连死亡五人。



    里头有原长山酒厂的两个工人和一个账房, 他们之前跟孙大江接触密切, 另外两人却出人意料,是方吉安家中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



    黑河一带医生少, 从青河县及其他县郡借调了许多医生, 不拘什么专业,尤其是西医,能治病救人的全都请了来。林医生接到信函匆匆赶来, 他身后就是提着药箱的方继武。方继武和林医生一样的长袖衣裤, 戴着药棉口罩, 他是跟着林医生做助理的,但万万没想到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送走家中几位亲人。



    方继武咬咬牙,没有听从其他亲戚的话大办葬礼,只订了三幅薄棺材把父亲和弟弟安葬了。



    这个季节黑河土层还未上冻,能挖得深一些,他问过林医生,要想不再成为传染源一个是深埋另一个就是焚烧。



    他人微言轻,焚烧一事只要开口就犯了众怒,只能深埋。



    方继武身上没钱,家中仅有破房一所,万般无奈求到了谢璟这里。



    谢璟听到厂房门卫来通传的话,他身上还有些银元,打算拿给方继武,刚走两步就被张虎威叫住了,“小谢,你别去。”



    谢璟道:“师傅,我还有钱。”



    张虎威刚去置办米面,手上还扛着一袋米,放下之后三两步过去:“我知道你有钱,但你还小,没听医生说吗,这病最容易传给老人和小孩儿了,得躲着些,你别去,我出去给他。”他从谢璟手里接过钱袋颠了颠,又从自己腰包里拿了两块大洋放进去,“我给你凑二十块整钱,一起给他,你在厂房里等着,哪儿都别去,这街上都没人了!”



    谢璟点头答应了。



    过了一阵,张虎威回来递了一张纸给他:“钱给了,你那同学人还不错,写了一张字据,说借两年一定还。”



    谢璟也不太在意这个,瞧着张虎威又去搬米,就弯腰也去帮忙:“师傅我来。”



    “哎,不用,我这是往外搬,不是咱们厂里的厨房。”



    谢璟走了两步又绕回来,肩上的米袋未放下,抬眼看着张虎威。



    张虎威乐了:“傻小子,快放下,我是去给九爷送米,九爷车队回来了,现如今黑河进不来,驻扎在外头。”



    谢璟眼睛都亮了,张虎威喊他放下米袋的时候,他都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放下。



    张虎威走了两步,又听见小徒弟在后面喊他。



    “师傅,你等下,帮我带封信给九爷吧。”



    “成,你快去,我在这等你一会。”



    谢璟拔腿跑回房间,他在这边住的是员工宿舍,分在二楼的一个双人间,因为平日里九爷身边的护卫都是分成两批跟着来黑河,这会房间是他一个人住的。谢璟在里头转了两圈,拿了笔和纸出来摊在桌子上一时又不知道写什么好,他有好多话想跟九爷说,但想想又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口才好——他想见爷,见到了不用说一个字就高兴。



    谢璟咬着笔尖想了又想,刚落笔写了一个“爷”,手腕就开始抖,耳尖都发烫。



    实在写不出,想着张虎威在下头等不了太久,就抓了桌面上之前抄写的几篇字胡乱塞进去,这是九爷临走时候给他留的功课,他都认真写完了。



    谢璟跑下来把那封厚厚的信交给张虎威,张虎威吓了一跳:“这么会功夫,写了这么多啊?”



    “是之前练的字,我字不好,爷吩咐要多写。”



    张虎威笑呵呵接过,“咱们整个东院儿,也就你心眼最实在,行,我帮你一起送去。”



    等他走了,谢璟也没闲着,爬到厂房最高的塔楼上去,远远眺望,隐约能瞧见不远处的一排帐篷。



    他一直待在那守着看,等到吃晚饭了才下来。



    张虎威带了九爷的回信给他,比起谢璟那厚厚的一封,九爷的信要简单的多。



    薄薄一页纸上写了两个字:尚可。



    谢璟收到高兴了半天,小心收起,放到自己那个匣子里去,跟其他那些宝贝放在一块,那枚被寇姥姥看得极重的小石虎,歪歪压在那一张信纸上。



    等到半夜的时候,谢璟忽然身上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他经历过一次霍乱,知道疫情的严重性,自己穿戴严实了,又戴了药棉口罩,心里想着要去医院,但刚一动就滚到床下,摔得站不起来。



    他这屋动静大,惊动了旁边住的张虎威,披了衣裳出来敲了几次门,扯着嗓子喊:“小谢?没事吧,小谢?”



    谢璟额头上滚烫烫的,身上却冷得发抖,张口说话声音发不出去。



    门外张虎威已等不及,喊了几声没见回应,就踹开门进去。



    谢璟感觉被背了起来,突然的高烧让他陷入一阵昏迷,恍惚间好像瞧见了一双月白的靴子。



    谢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刚认识九爷那会。



    他那时是省府最红的大武生,因长相俊美,和其他武生不同,扮相上格外加分,尤其善演赵子龙,少年英雄手持一杆银枪,击鼓而出,百战百胜。



    只是台上的常胜将军不比现实,回到台下,他依旧是那个每日奔波忙碌,只为填饱肚子的谢璟。



    后来班主把他卖给省府的曹家,曹家少爷对他很好,开了戏院专门捧他,但曹家老爷子却眼里不容沙子,坚持不许儿孙做捧戏子的事儿,曹少爷无奈,只能暂时把他托付给了白九爷。



    曹少爷说:“阿璟,白九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人品好,你先在他那里住两年,等过两年我就去接你。”



    曹少爷又说:“你一定要等我留洋回来,我学了新式戏剧给你写剧本,京剧是国粹,你有天赋,应当继续唱下去。”



    谢璟不想唱戏,但他知道曹少爷是好人,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曹少爷把他日常穿的那些戏服和日用品零零碎碎打包了几大箱,连同谢璟本人一起送到了白家。



    白家比曹公馆大了一倍有余,谢璟站在门厅仰头往上看,就瞧见扶着红木扶梯缓步走下来的白九爷。



    九爷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一堆行李,声音平淡让人收拾了,给他安排了住处。



    谢璟其实记得对方,他知道九爷和曹少爷经常一同来听戏,但九爷面上冷淡,他也不敢凑上前说什么,再加上他刚换了环境,性子也孤僻,只闷在房间不出去。



    后来,省府爆发疫情,一时间好多人都病倒了,原本照顾九爷的人也病了两个,医生怕传染,让其余有接触的佣人隔离治疗。谢璟因为一直在家中反而没有染上,管家找到他给了一袋大洋,想他去照顾九爷,谢璟接过钱又要契纸。



    管家道:“我怎么会有你的契纸?你是曹家送来的,应当还在曹家吧。”



    谢璟坚持:“我瞧见曹少爷给你了。”



    管家最后妥协,只说事后再给。



    谢璟衣不解带照顾了九爷将近一个月,他身体好,也提前吃了药,并没有染病,他还跟西医学了注射药物,每天拿滚水煮沸了注射器,给九爷打针。



    疫情太厉害,医生根本不够用,能弄到药物已经是万幸。



    起初效果甚微,九爷夜里冻得发抖,谢璟咬咬牙,为了契纸脱了大衣抱着他一起睡,拿体温给他暖着,一连大半个月,好歹是把人救回来了。



    九爷病情一点点好转,谢璟还是跟他一个房间住着,他刚开始是睡在床边的脚踏上,后来瞧见九爷只是看他不吭声,就慢慢爬到床脚去睡,九爷的床大,他团起来只占了很小一片,偶尔还能扯一点对方的被子盖。



    他的这些小动作,不敢说全都隐蔽,有些偷偷做了也小心去瞧九爷的神情,对方却只是看他,偶尔皱眉,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那一个月,谢璟能明显感觉到九爷对他好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



    像是得到允许一般,他可以在白家过得放松一些了。



    但谢璟还是想走。



    他想要自己的契纸,想出去痛痛快快地活。



    管家不提这事,他去问九爷,得到的不是一块羊脂玉佩就是一把金瓜子,对方拿他当小孩儿似的哄着玩,硬是把他留在了身边。



    哪怕两年后,曹少爷兴冲冲来接人了,白九爷也挡在门前,冷着眉眼道:“没有,这里没什么谢晚舟,只有小璟儿。”



    曹少爷愣了片刻,紧跟着气急败坏要挤进门去:“白九,你要脸不要,阿璟明明同我说好,你起开,让我进去!”



    “也没有阿璟,我仔细想过,你照顾不好,不如给我。”



    “你还讲不讲道理!”



    “不讲,来人送客。”



    ……



    谢晚舟是他在戏班的名字,取的是“日暮夜近谢晚舟”一句诗词中的两字。



    他入白家之后,九爷只问了他一次本名。



    从此再无人喊他谢晚舟。



    他是谢璟,是被白九爷护着的谢璟。



    记忆有些模糊,有些记得清楚,但有些却又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雾,断断续续,只能瞧见一些片段。



    但这些里,惟独没有被模糊的,就是九爷的眉眼,还有一声顺着视线一同传来的“小璟儿”。



    他起初想走,几次三番找了机会,可慢慢的,又不想走了。



    他想留下来,守着这个人。



    拿命守着都愿意。



    ……



    谢璟觉得身上刺痛,闷哼一声,恢复了一点知觉。



    紧跟着有一杯温水抵在唇边,轻轻喂他喝了两口,杯子拿开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如何,好些了没有?”



    谢璟努力睁开些眼睛去寻找声音,微弱道:“爷?”



    白九爷坐在一旁握住他的手,“我在。”感觉到对方往里缩,低声说了什么,凑近才听到一句“怕传染”,宽慰道:“不会,你是出水痘了,不是霍乱,刚才已经给你打了针,养上几日就好了。”



    谢璟道:“我去医院……”



    九爷摇头:“现在医院住满了病人,病房里每日都要死上几个,你又出了水痘,这样住进去不要命了?”他给谢璟盖上一点薄被,拿了药膏来给他在脖子和耳垂那涂抹了一点,凉丝丝的触感让谢璟舒服了一些。“你在我这里先住着,药还能撑个几天,我已经让人再去准备了,放心,一定能治好。”



    “医生……”



    “医生过两天到,我先给你打针,你放松些,还有最后半支药。”



    谢璟趴在那,觉得下面一凉,被酒精棉球擦过的地方忍不住绷紧了,九爷的手也凉,几乎和药棉不相上下,谢璟越是紧张,打得越慢,再加上药物的作用,疼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九爷打完,给他穿上裤子,盖好薄毯,拿纱布一边擦他额上的汗一边道:“睡吧,我守着你。”



    “不用,我自己行。”



    旁边的人笑了一声,道:“你行什么,人不大脾气倒是挺倔,我小时出过水痘,不会传染给我,快睡。”



    谢璟打了针,药效上来,含糊回了几句,支撑不住慢慢睡去。



    大概身边有人,心里安稳了许多,这次睡得沉并没有再梦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