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快过去。
谢璟身体渐好的时候,江口水牛镇那边也传来消息。
地宫挖掘顺利,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终于将其挖开,幸而是枯水期,地下暗河涌上的水也被及时抽走,土墙重新加固,抢救出许多古董书卷和金银器物。
至于地宫为何会在府衙之下,据说是因为老镇长被权势富贵迷了眼,讲究“棺”上加官,所以才把自己石棺埋在下方,拿真个府衙镇住运势,这里头用了不少风水讲究,费了不少心思。
果然,当初锁着柳如意的那个石墓被挖开之后,凤床下还有一层,挖出一方巨大石棺。
老镇长最后的希望破灭,石棺出头当天,一头碰死在府衙废墟处。
他怀揣长久执念走火入魔,死也要死在这里。
老镇长死了之后,水牛镇上还有几个人疯疯癫癫地说着胡话,满口诅咒人,面容可怖,这些都是老镇长当初身边最忠心的追随者,在老镇长死了不久之后,他们也相继在牢中自杀。但这样的疯子毕竟还是少数,水牛镇上的其他乡民,对老镇长和地宫的态度更多的是惧怕,他们愚昧,民智尚未开启,但求的基本欲望还在,并没有勇气去自杀。
这些乡民胆小,谁管着这里,他们就听谁的话。
曹云昭是当地父母官,下令让他们义务劳动,好好改造。水牛镇上缺人,就让这些乡民铲平府衙四周,修建了一处学校房舍,除此之外还重新修建了码头、渡口等,用的材料也都是从地宫挖掘里清理出来的石料、泥土,物尽其用。
参谋长带兵在地宫里挖出了一些金银古董,那些宝物都堆放在一处,关于如何处置却有些犯难。
北平来的大教授希望他们捐出来,但参谋长哪里肯,甚至还有不少古董贩子闻风而来,大老远跑来试图收购地宫古物再高价转卖出国。蜀地这两年虽未有外界战火波及,但军阀混战也是免不了的,外强林立,一方面要警惕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外国强盗,另一边还要小心那些虎视眈眈的盗宝者。
有几个眉山的乡绅,为此还找上了曹云昭,他们偏居一隅,做地头蛇和恶霸习惯了,只当曹云昭也是那些过了混个“万民伞”的官老爷,想花钱买通曹公子。曹云昭对此深恶痛绝,下狠手惩办了两个,风气渐渐才开始收敛。
曹云昭看得长远,他给了一切可以的便利条件,全力帮扶北平那些大教授们和黄明游,护住了宝藏。
而罗司令的人马驻扎在这里,也没人敢动武。
石墓里。
老学者们正在紧张地考察挖掘。
这处墓穴墙壁上有壁画,大约是百十年前绘制,记载了一场宏大叙事。
西王掌权极短,但劫掠数,宗庙礼器和历史名家典籍数量极多,甚至专门绘制了这样一幅巨大的壁画,来彰显并纪念自己功绩。壁画上,密集高大的楼宇庭院,还有跟随西王的车辇,庞大的仪仗,冠盖如云,有军队跟随西王身侧,而身后则是无数宫人在举行祭祀仪式,钟鼓齐鸣描画细腻生动,甚至连击鼓奏乐之人举手怒吼的神态都描绘的清清楚楚。
壁画因为时间久远,已有残缺,被后人用金粉修补。
水牛镇上的人世世代代,信奉这些,并认真崇敬着自己的祖先。
北平来的大教授们有的在认真测绘,另一些则在一边看一边小声交谈,傅教授是北平小组带队的人,他看得专注,过了片刻却叹了一声“可惜”。
黄明游问道“老傅,还能抢救出这么一副壁画,这是高兴的事儿,你叹气做么呀”
傅教授苦笑道“我今日听说,罗司令那边催得紧,怕是等不及我们筹钱,要先融了上面那批金银,其余还好,只是有几件金册实在可惜。”
旁边人道“何止金册,那些古董罐子,一打捞上来,瞧着还算完整的,我还不等靠近看,那个参谋长就收起来了。”
黄先听了也只能颓然叹气。
若没有参谋长带兵在这里守着,地宫早被人抢掠一空,他们一众人,手缚鸡之,根本护不住这里。
但参谋长来这里目的明确,他要的是军饷。
老教授们心急如焚。
水牛镇确实有宝物,但在老教授们眼中,这些宝物价值远不止金银可比,尤其是最后那个石棺墓穴里,里面铺了一层甲骨、象牙笏板,还有几件极为少见的精美金册,上面书写的西王赏功字内容迹清晰,皆有名称考据,实在难得。
黄先急得嘴上起泡,一宿宿睡不好。
两日后,九爷派人过来。
九爷听说黄先和那些大教授们的事之后,就用自己和谢璟的名义,跟参谋长交易的时候,淘金公司里原本应该分到的三成利润,他们没要金银,只要了那些不值钱的“破烂”,所有带文字的甲骨、发黄的象牙笏板,还有书籍古卷、竹简白家的人把这些全部收拢起来,捐献给了国家。
就连黄先想要的金册,也另外掏钱买下,参谋长也做了顺水人情,让白家的人带黄先进去随意挑选,价格随意开了一点白九爷没拿那些金饼银砖,之前还给了十万大洋,他们早就知足了。
黄先解了燃眉之急,喜笑颜开。
那些北平来的大教授们更是喜出望外,纷纷给他们二人写章,赞扬他们一具,称呼他们为爱国商人。
那些人,但凡有些名气的都有傲骨,即便是砸钱,也不会轻易写么东西,但是这次却不约而同开始写起白九爷和谢璟的事,各种肉麻的话、歌颂的话,不要钱一般写个不停。
有位极为出名的大学者,不惜笔墨,写了好几篇,章夸赞了蜀地众人的举动,一时之间白、谢二人的名字时常在报纸、书籍上看到。
这些孤傲的人有各自的脾气,但也都在用不同方式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个国家。
只要爱国,就都是朋友。
就是他们素未谋面的至交。
三月,春日。
春风一过草木苏。
蜀地山林绿意盎然,树梢枝条抽了新叶,嫩生、绿汪汪的,透着鲜活。
谢璟身体在休养了一个冬天之后,已经恢复过来。九爷和谢泗泉这一冬天都格外紧张他,一直拘着他在谢府疗养,没放他出门,等到天气暖和了,商议之后才一起带了谢璟外出,找了个踏青的名头,让他跑一跑,也散散心。
众人也没走远,选了一处半山腰上的罗汉寺。
马车晃悠,谢璟掀开车帘往外看,谢泗泉歪歪依在一旁软垫上,拿了一只果子递给他“瞧什么呢,这一路没么好看的,等到了地方漂亮些,喏,吃个果子,我尝了,甜的。”
谢璟接过来,放在嘴边啃了一口,“舅舅,那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罗汉寺吗”
谢泗泉笑道“对,就
是我跟你娘小时候常去的那一处,家里长辈在的时候,我们跟着过去,后来就剩下我和阿姐,她就带我去。”谢沅不在之后,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想了片刻才道,“那里素斋很好吃,我记得有一道豆腐酿很不错,你不是爱吃豆腐吗,中午的时候咱们就吃这个。”
一旁的徐骏实在听不下去,道“璟儿不挑食。”
谢泗泉挑眉“你么意思”
徐骏“他么都吃,倒是你,该跟着学学。”
两人常为了一点小事拌嘴,谢璟已经习惯,听见也只坐在一旁笑。
外头有马蹄声靠近,谢璟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九爷。
九爷今日骑马,弯腰看他,问道“可累了”
谢璟摇头,弯着眼睛看他,眸子里浸满笑意。
九爷也扬起唇角,问道“要不要出来骑马,我带你。”
谢泗泉听见顾不得跟徐骏拌嘴,刚想开口阻止,就见谢璟答应了一声,跳下马车去找白九去了,这二人倒是配合的好,一拉一拽,谢璟就上了白九的马背,策马远去。
谢泗泉喊了两声,也不见回来。
等一行人到了罗汉寺的时候,谢璟脸色红润,骑马吹风也不见么影响,反而气色更好了些,谢泗泉这才放下心来。
罗汉寺的人跟谢家是旧相识,谢家供奉了香火在这里,待拜完之后,谢泗泉又跟随主持去了一处香室。
他只带了谢璟,带去拜了一块牌位,上面的字用金漆写了“谢沅”名字,笔迹很新。
谢泗泉看着谢璟恭恭敬敬拜过之后,有些出神。
谢璟站在一旁,也不开口,在檀香中等待片刻。
谢泗泉道“这牌位上以前是没有名字的,我总觉得,贺东亭找到的那个不是阿姐,只要我不认,再找找,或许还能找到。但是我又怕阿姐在外孤单一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请大师供奉了长生牌。”他轻轻叹了一声,眼神里放下些么,轻笑道,“现在也算了了一桩心事,阿姐提前去了那边,我们好好过日子,等以后过了三途河,见了她,也不会被笑话。”
他说完,又对着牌位拜了一下,认真上香,眼神温柔。
中午。
众人吃了素斋,谢璟果然喜欢那道酿豆腐,一人吃了小半盘。谢泗泉看他喜欢,还点了豆腐包,另外还有一些糯米蒸的小点心,全是谢璟喜欢的,分量不多,种类花样极多,对外甥宠爱至极。
九爷不动声色把谢璟咬过一口的糯米点心,夹到自己碗盘中,怕他吃多不好消化,又盛了一碗粥放在他手边,低声跟他说话。
席面上人多,但九爷这里视线更多,谢璟被看的不自在,吃饭慢下来。
九爷抬头看了对面,对面几个人立刻都不敢再往这里瞧,只剩下白明禹傻愣愣的还在那盯着谢璟看稀奇。
白虹起拿胳膊碰了他一下,轻咳一声。
白明禹恍然,但也晚了,一抬头就跟九爷不悦的视线对上,心里咯噔一下。
白虹起打了圆场,她模样好,又爱笑,说话也清脆有趣“九叔,我前些日子听水牛镇那边的人说起地宫的事,原来这地宫,当真和西王沉银有关,听黄先他们最新认出的金册人物,最初修建这地宫的应是西王义子。”
西王义子名为张可旺,也是个能人。
当年接到张献忠密令以开山采石为掩护,秘密挖掘修建了地宫,用来藏宝。
只是没想到大西国覆灭如此之快,这批财宝,变成了他们想要复辟的量,只是一代代人死守这里,越来越迂腐不堪,到了水牛镇老镇长这一代,更是在县志上写道“天示神奇,山裂石出,不烦辇运,不加募助,添修府衙房舍数十楹”翻译过来就是,祖宗显灵,感念我心至诚,石头不用开山自己裂开,不用搬运就凭空建成了新的府衙和房屋。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老镇长守着财宝,动了贪念。
他用了地宫里的石料,所以石头不用开采自己裂开;他用了宝藏的一部分,拿钱给自己修了活墓,所以才会添修府衙,只求“棺”上加官。
守着财宝的奴仆,至死也抱着宝物不肯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
他们早就把自己“杀”死在这个小小的水牛镇。
一梦百年。
白虹起讲完,有些唏嘘。
白明禹对水牛镇上的那些有些排斥,他觉得那帮人疯得厉害,想起当初姑姑在自己怀里虚弱的样子,心里就揪扯得疼。他给虹姑娘夹菜,小声道“别说那些了,我不爱听。姑姑,你尝尝这个,藕尖好脆,卤过挺好吃。”
白虹起看他一眼,觉得自己救了个傻子。
若不是白二,她好端端讲故事做么,就该让九叔好好罚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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