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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黑剑诀
    马车离开浔水,上了大桥,人间大争之世,处处烽烟。南方郢、郑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郑、梁二国以绵延山岭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恶贼肆虐——连年饥荒旱涝,百姓易子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终唯有落草为寇的下场。



    耿曙自安阳一路走来,人间苦难早已见怪不怪,姜恒却尚属头一次,以自己双眼看见这苦痛不堪的人间,看得冷颤不已、头皮发麻。



    从梁国逃出的灾民本想往郑国去,奈何天下到处俱一般模样,常有走不动的死在路边,便曝尸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杂草中,未扯烂的腐尸伴着森森白骨,漆黑变色的头颅荒弃于水沟中,那浑浊两眼被姜恒瞥见,夜半便做起噩梦来。



    耿曙本想挡了姜恒双目,但一路上四处都是这景象,就连到溪边取水,都能看见冻在冰里的死尸,如何挡得住?到得最后,也只得随它去了。



    “到洛阳就好了。”耿曙朝姜恒说,“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种解脱。”



    姜恒只能麻木地点头,说:“因为战乱吗?”



    “饥荒,”耿曙说,“一年多前我顺道南下,已是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废田埂后捡柴火,姜恒想了想,说:“天下一日未归一统,世上战乱便不能止息,是这样罢。”



    耿曙捧着树枝,姜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着的那捧树枝最顶上。



    “走吧,你什么都做不了。”临走时,耿曙瞅了眼冰河里被冻着的尸体,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睁着双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见山匪拦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随身带着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而在遥远的他乡,仍有等待着他归家的妻儿?



    沿途路上平安无事,仿佛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他们。姜恒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风平浪静底下的某种紧张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静,实则危机重重。因为每天傍晚时,项州都会离开马车大约一个时辰,天黑前准时回来。



    其后他们路过不少荒地与废村,耿曙总能从屋后或井中发现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伤统统是在咽喉上干净利落的一剑——不用问也知道,自然是项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恶徒。



    耿曙没有多问,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尽量不让姜恒看见任何尸体。



    “你与我家是什么关系?”



    某天,耿曙与项州闲下来练剑时,忽然停下动作,略带迟疑地问他。



    这一路上,项州既当车夫,又事杂役,劈柴烧火,觅食赶车,凡事必躬身亲为,伺候姜昭与姜恒,犹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没有任何关系。”项州随口道,“你的剑还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实。你爹当年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一身武艺竟是丝毫没有传给你。”



    耿曙对项州的评价充耳不闻,只追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项州蒙着面,眼睛却稍稍眯了起来,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张不过年仅二十的脸,但耿曙看得出,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为有些功夫,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没个二三十年也练不成。



    一如项州这飞花摘叶的功夫。



    耿曙接过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郑钱,打在剑上时,耿曙顿时被震得两臂酸麻,第二天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我教你用暗器罢,”项州说,“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学?”



    说着,项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给耿曙飞花击穴的口诀,花朵轻飘飘的,稍一用力花瓣便会四下飞散,但花骨朵却是有形之物,贯注内劲,足可伤人。



    此时,姜昭与姜恒离开破屋,项州便收起了手中剑。



    “用你来多管闲事?”姜昭充满威严,朝项州冷淡地说。



    项州没说话,只稍稍点头,姜昭却道:“教出另一个瞎子,又想让他去祸害谁?”



    项州只得假装没听见,姜恒倒是很开心,方才在屋里为母亲熬药,母亲难得地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嫌他问长问短,令人心烦。



    “你进来。”姜昭朝耿曙如是说。



    耿曙也收起剑,跟随姜昭进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头,这日是个晴天,春日炽烈,屋内长满了紫藤花,覆盖四壁,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后是满面紫藤花墙,耿曙在阳光下站定,不解地看着她。



    “跪下。”姜昭朱唇轻启,低声说了这两个字,却没有丝毫往昔的厌烦之意,看着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费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问:“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个头,你娘欠我的。”



    耿曙没有多问,咚咚咚地连磕九下。



    时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头看着那满地的青苔。不知过了多久,姜昭终于再次开口。



    “现下传你黑剑心诀与天月剑诀,听清楚了。”



    耿曙一震,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昭。



    姜恒在屋后,找来一张木案,为母亲切药。逃难的日子里耿曙每天习武,唯独姜恒没有书读,一时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母亲也难得没有怎么管他,更令他浑身不自在。



    照着在家时每天惯例,请过安后姜恒问她自己该做什么,结果是招来一顿骂:



    “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生骡马的性子!废物!”



    于是姜恒自己开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给母亲采药、熬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药材,便以甘草等药物为她设法止咳。



    项州修长手指拿着飞刀,削出个两指宽的木车,放在木案上,手指抵着它,推过姜恒的面前,逗他玩。



    姜恒只看了一眼,便认真道:“我不喜欢这些了,你该给更小的小孩儿玩去,两三岁的小孩儿才喜欢。”



    项州眼睛又眯了起来,答道:“那你这年纪,喜欢什么?”



    姜恒说:“我不知道。”



    “喜欢念书?”项州问,“我猜你也不喜欢。”



    项州一身刺客贴身武服,哪怕在这乱世里也洗得干净平整,熨帖合身,衬出他修长双腿与腰线。



    他的长腿交叉搭着,坐在姜恒切药的案边,又看了眼他,说:“别瞎忙活了,带你逮猴子?山脚下有一窝猴子,抓只小的过来给你玩儿。”



    姜恒说:“猴子又有什么错?就不能放过它们?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为了好玩,让别人骨肉分离呢?”



    项州这次没有笑,说:“教训得对,不该这么做。你又知道我杀人了?”



    姜恒说:“井里的、屋后的、地窖里头的,都是你杀的。”



    “他们是恶人。”项州一本正经道。



    他们一路上途经诸多被霸占的匪窝,项州为免麻烦,便先下手为强。当然,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将这些教给姜恒,毕竟随着成长,他总会知道的。



    姜恒勉强笑了笑,项州忽然伸出手指去按姜恒嘴角的酒窝。姜恒莫名其妙,抬头看项州。



    “见过你娘笑不曾?”项州忽然问,“你这酒窝与她像得很。”



    姜恒被问到这话时,忽然有点迷茫,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没见母亲笑过。



    “她以前常常笑吗?”姜恒好奇地问。



    “不常,一两次罢。”项州也是个闲不住的,又拿了一小截木头开始削,变戏法般削出点形状,吸引了姜恒的目光。



    “不过你小姨常笑,”项州一本正经地说,“她与你娘一般,笑起来都有这酒窝,醉人得很。”



    姜恒:“???”



    姜恒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姨?”姜恒问,“我还有小姨吗?我不记得娘说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木桌轰然撞破侧墙,朝着项州飞来,项州马上起身,出掌。



    姜恒吓得一声惨叫,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他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母亲,与站在一旁,手持黑剑的耿曙。



    项州无意中说漏嘴,当即闪身到树林后,只听姜昭沉声道:“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就给我滚!”



    项州的脸色当即有点不自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罢,”项州等到姜昭坐回去,又朝姜恒说,“带你钓鱼去,晚上吃鱼。”



    这次姜恒没有拒绝,杀生总是不可避免,但杀生时要心存敬畏,这是书上教会他的,在闪烁着金光的溪流前,他与项州并肩坐下,一大一小,开始钓鱼。



    “你认得我爹吗?”姜恒忽然朝项州问。



    项州正出神,收回钓上来的一条鱼,随口道:“认得。”



    姜恒小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别怕,隔这么远,我娘听不见了。”



    项州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姜恒起初有点怀疑,项州会不会就是他的父亲,但看耿曙那表现,他总不可能认错爹。



    “是个了不得的人,”项州朝姜恒说,“想也知道,否则以你娘的性子,又如何会嫁给你爹?”



    “那是。”姜恒虽然对世间男女之情爱半点不懂,但昭夫人他总是了解的,以母亲对人的态度,寻常人要想与她说上半句话也不容易,何论嫁人?



    “是不是就像耿曙一样?”姜恒问。



    项州把鱼钩甩出去:“有点。若他还活着,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



    “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模样么?”姜恒提出了请求,“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你现在又不杀人。”



    “我是门派弃徒,”项州神色自若,揭开半张蒙面巾,让姜恒看他侧脸上的“弃”字,解释道,“这一生无颜见人,所以才蒙面,不是因为要杀人才蒙面。”



    姜恒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爹是师兄弟么?”



    “不是,”项州出神地说,“萍水相逢,你叫我‘喂’就成,我就过来了。”



    姜恒又笑了,项州的目光便挪到他的嘴角上,眼睛微微一眯。两人在河畔消磨了一下午,钓起不少鱼来,及至离开前,项州朝姜恒伸出手。



    姜恒便与他拉着手,项州将鱼竿搭在肩上,顺势躬身,搂过姜恒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姜恒已经九岁了,但项州身材高大,抱起他时仍不显累赘,反而是姜恒有点不自在,笑道:“我自己能走。”



    “你两岁那年我就抱过你了,”项州说,“这下倒是难为情了?”



    姜恒一怔,说:“我不记得了,你以前也来过我家么?”



    “常来,”项州答道,“只是你不知道。”



    到得屋前十步外,项州便主动将姜恒放下地。



    “哥!”姜恒嚷嚷道,“我们钓回来很多鱼!晚上有鱼吃了!快来看!”



    项州朝姜恒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打扰了他们。



    夕阳西下,耿曙练完一套黑剑心诀、一套天月剑诀,俱是姜昭毕生所学。



    “学会了?”姜昭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耿曙说,“勉强全记住了。”



    姜昭出神地看着耿曙。



    耿曙忽然问:“接下来呢?去杀谁?”



    姜昭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答道:“不,不杀人。”



    耿曙沉默片刻,只听姜昭又说:“从今往后,恒儿就交给你了。”



    从姜昭开始口授天月剑诀那一刻起,耿曙就已猜到了几分。这一刻,他只是简单点头,说道:“知道了。”



    姜昭在落日之中犹如一尊雕塑。



    耿曙知道她仍在担心,他没有迟疑,说道:“我发誓。”



    “不必了。”姜昭轻描淡写地说。



    “我发誓,”耿曙却坚持道,“以我爹耿渊天下第一刺客的名头发誓,以我娘的名字发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会护恒儿周全,从今往后,恒儿就是我的性命,你放心罢。”



    那一刻,姜昭动了动嘴唇,仿佛有话想说,却没有出口。



    “好孩子,”片刻后,姜昭终于道,“我将恒儿交给你了,你俩从此相依为命,今天过后,想去哪里,就一起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这辈子也别分开,否则你一定会后悔,就像我与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