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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桃源班
    “你手上总喜欢戴着手套。”耿曙又道。

    姜恒以眼神示意, 这话就不必去多问了,那一定有别人不想说的问题。

    项余却很大方,摘下一只手套, 抬起右手给他们看,只见手背上有一道烧伤的红痕。

    “从前在烈火中取一件东西,”项余说,“不知天高地厚,烧伤了双手。这就是所谓的火中取粟罢。”

    姜恒挺喜欢项余的, 他是个温柔的人。

    “取什么”耿曙又说。

    “取对我来说, 很重要的一件东西。”项余看了眼姜恒, 随口道,“不过最后, 它还是烧成灰了。”

    姜恒知道他不想说,于是示意耿曙别问了。

    “姜恒也有个烧伤的痕,”耿曙道,“在后腰上。”

    姜恒知道耿曙这些年里, 一直记得他的伤痕,每次想起便因为那是救他落下的,且家里着火, 也被耿曙归咎于他当初一时心软,没有杀掉该杀的人, 险些连累他们葬身火海。

    “那里本来有个胎记,”姜恒笑道,“也没多大区别。”

    “小时候落下的罢。”项余戴上手套, 随意道,“火总是很可怕的,尽量别碰火。”

    耿曙“唔”了声, 注视项余双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能玩火,”耿曙说,“玩火者。”

    “是啊,”项余淡淡道,“很简单的道理,但许多人,直到被烧死了也不懂。”

    姜恒“”

    马车到得南明坊,项余像早就猜到他们想做什么,说“找桃源的人么其实,将他们叫进宫来就行了。”

    午后时分,项余将他们带到朱雀宫外,偏僻处的巷子中,那里有大大小小百余间房屋,正是戏班、杂耍班、说书人等暂栖之地。

    “谢谢。”耿曙朝项余淡淡道。

    “我就在门外。”说着,项余为他们关上门,犹如于宫内站哨听传一般,在门外长身而立。

    姜恒进了那房,居中一名老妪坐着,姜恒出示腰牌,对方马上道“公子请跟我来。”

    于是姜恒与耿曙到了后院,只见戏班人正在闲坐,先前见过的那瘦高男人看见两人,便站了起来,及至姜恒给他看腰牌,对方便马上行礼。

    “界圭在这里么”耿曙道。

    “殿下回落雁城了,”那瘦高男人说,“在下叫魁明,排六,您叫我小六就行。”

    只见魁明环顾一圈,余人便自动散了,姜恒还沉浸在震惊中。

    “你你叫界圭什么”姜恒说,“殿下”

    魁明有点茫然,说“是,他是王子殿下,您不知道”

    “回落雁”耿曙却皱眉道,“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姜恒说“他是越人的王子吗”

    “是。”魁明说,“您不知道吗他本姓勾,乃是王族,是越人的勾陈殿下,应当说是太子罢,殿下临走前吩咐的,但凡两位前来,必须全力相助。”

    姜恒得知界圭的身份时,诧异更甚,但想到姜家与界圭的关系,便明白了,五十多年前,越国亡国时,王室仍流浪了一段时间,却遭到郑、郢的联手追杀。最后一代储君在三十余年前销声匿迹,民间再无传闻。

    现在想来,应当就是界圭改名换姓后,投入雍国宫中,姜家乃是曾经的大贵族,勾氏则是王族,但只要不在中原召集部下复国,各国也懒得去多管。

    “你记得那天夜里的刺客么”耿曙对这伙人是信任的,不仅信任,还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对方说话直来直往,很有越人习惯,就像他的母亲聂七言谈一般。

    “记得。”魁明说,“两位请坐,我们有越茶与越酒,还有家乡的小点心,殿下说,你们迟早会来查这件事的,已经提前作了安排。”

    项余站在屋外,那名唤郑真的小少年一身白衣,显然是刚溜出门闲逛,拿着一朵花回来了,发现项余守着,有点意外,便慢慢地走过去,想吓他一跳,项余却已发现了。

    “你怎么来啦”郑真笑道,“来看我的吗”

    项余打量他的眉眼,说“不是。”

    郑真又道“谁在里头不会是国君罢还是太子”

    “天子。”项余一本正经道。

    郑真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才是天子。”郑真笑完想推门进去。

    “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与你爹说话,”项余说,“不要进去。”

    郑真拉起项余戴着手套的手,说“那咱们出去玩罢”

    “不去。”项余注视他的双眼,沉声道,继而闭起双眼,仿佛在回忆什么。

    郑真便在一旁,倚着墙,陪项余站岗。

    “你好久没来找我了。”郑真说。

    “宫里很忙。”项余说。

    郑真说“忙着接待客人吗上次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们都说,他与我长得有点像。我注意到了,我在戏台上唱戏,你总是转头,隔着帘子看他,他一来,你压根就没正眼看过我。”

    项余没有回答。

    “是你从前相好的,”郑真朝项余笑道,“我猜得对不对否则你不会照着他的模样,给我画眉毛”

    接着,项余抬起左手,看也不看郑真,扼住了他的咽喉,慢慢收紧,他的左手虽藏在手套下,却犹如铁铸的一般。郑真挣扎不得,反而放开双手,两眼盯着项余看,呆呆的,眼里却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但就在此时,脚步声传来,项余便放开了他,郑真闷着咳嗽,呼吸艰难,项余则改而一手为他顺背。

    姜恒开门出来,朝项余低声道“项将军。”

    项余在那短短顷刻,又恢复了温柔的眼神,抬眼看姜恒,扬眉。

    “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姜恒说,“兴许能奏效,但须得在这里过上至少一夜,您不必担心,他们都是越人,是我从前的族人你没事罢你是小真吗怎么了”

    姜恒注意到郑真不大对劲,始终背对他,在巷子一侧咳嗽,关切上前要照看,项余却以左手轻轻握住姜恒手腕,不让他靠近。

    “他没事。”项余说。

    郑真满脸通红,看了姜恒一眼,今天在阳光下,姜恒端详他的眉眼,又觉得与自己不太像了。

    “所以呢”项余示意姜恒继续说。

    “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姜恒道,“您先回宫去罢。”

    项余说“我必须留下来,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虽然我知道聂海小兄弟武艺高强,但你总不能让我擅离职守罢。”

    姜恒也知道项余是劝不住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项余说,“除非你答应我可以说出去。”

    姜恒只得点头,说“当真给您添麻烦了。”

    项余看也不看郑真,跟着姜恒进去了。

    魁明见项余来了,也不多问,只要界圭相信的人,他就相信,而姜恒带来的人,他自然也一并相信,无需多言,于是摊开朱雀宫与半个江州城的地图,朝他们开始解释。

    耿曙眉头深锁,在一旁听着。

    这是姜恒提出来的办法,他们都相当清楚必须尽快查出这伙刺客的来历,拿到证据,否则敌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么拖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受制于人。

    入夜,汁琮听完玉璧关的军事汇报后,太子泷来了,父子俩闲谈几句,无非是变法之事,又有几句家常,再接下来,汁琮突然提起了令太子泷有点措手不及的婚事。

    他长大了,这是汁琮对儿子最强烈的念头,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太子泷的眼神竟然奇异地,与姜恒有点像,只是姜恒外露,而汁泷内敛。起初汁琮只觉得,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被姜恒教会了不少事,但落雁一战后,汁琮总在回想。不不是因为姜恒,亲儿子的眼神,他早就看见过了,他的温顺,不因为惧怕他,而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联会之前,”汁琮说,“爹会替你订婚。”

    太子泷只是稍一怔,便接受了现实,丝毫没有异议。

    “爹替我订的婚,一定合适。”太子泷答道。

    汁琮淡然道“爹也说不上,这些时日,爹仔细想过,姜恒有些话,很有道理。”

    太子泷不知汁琮为何又岔开了话题,不明其意,只安静地听着。

    “譬如说,这场天下大争,明面上是在打仗,实则在这底下,还有更多我们需要去做的。”汁琮道,“我们必须先稳住代国,但爹也不想,你的孩子是代国的外孙。”

    太子泷轻轻地“嗯”了声。

    太子泷看见界圭今天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也没有问什么。

    “你明白爹的意思吗”汁琮说,“之后,爹还会为你娶一名妃子,也许是周家,不过眼下还没想好。”

    太子泷虽然很少谈男女之事,但大抵还是懂的。汁琮又说“很可惜耿家没有女儿。汁淼若有个妹妹,一切就完美了。”

    太子泷颇有点哭笑不得,汁琮安静看着儿子,说“你必须完婚了。”

    “是,父王。”太子泷发自内心地接受了安排,他没有任何抵抗,更清楚他的婚事关乎雍国的未来,容不得自己做主,落雁一战,正证明了王室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他爱他的父亲,也爱他的家人,他相信父亲不会害他。

    汁琮车裂了牛珉,这是横亘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让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就算想杀他,他也只能任他杀。

    只是有时,太子泷宁愿替手下的谋臣去死,也不愿意他们被汁琮赐死。

    太子泷有时总带着一股悲观又倔强的念头,既爱他的父亲,又恨着他,那恨意来自于失去与他亲近的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有时他也想像姜恒一般,他没有责任,所以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值得被肯定的。

    而他呢做得好,那是储君的本分;做得不好,则要接受雍人乃至天下人的唾骂。

    “去罢。”汁琮说,“先不必告诉你王祖母。”

    太子泷走了,他开始猜测,即将前来的太子妃,也许不太好伺候。

    姬霜与耿曙当初没成,如今即将变成他的太子妃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汁琮整理面前的外交照会,盖上王印,自言自语道。

    界圭没有回答。

    “听话得让人心疼,还很笨,”汁琮又说,“让我只想将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你跟在他身边时,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界圭这时候答道“是。”

    汁琮抬眼,又道“幸亏我当年只生了这一个。不像李宏那厮,害得膝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享不到天伦之乐不说,活生生葬送了一个国家的前途”

    说着,汁琮又叹了声,无奈道“李胜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没料到罢。太可惜了。”

    界圭知道汁琮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些话俱是在暗示他在王室继承人选上的争端,将消耗一个国家的实力,最终毁掉了汁琅的远大志向。

    界圭却答道“有时我总在想,设若当初我有兄弟,兄弟们一条心,是不是越国就不会亡”

    汁琮停下动作,一时无法判断,那是来自于界圭的嘲讽还是警告。

    界圭想了想,又说“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明白什么”汁琮说。

    “明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界圭说,“命里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汁琮拈着文书的一页,手指有点发抖,那是即将发给代国的书函。

    “你是不是受伤了”汁琮忽道,“听你说话,似乎中气欠足。”

    界圭答道“旧伤,冬天守城时落下的。”

    汁琮抬眼,望向房门外,沉吟片刻“受伤就去歇下,今夜不必守了。”

    界圭答了声“是”,正要离开前,汁琮又道“顺便传卫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