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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定弦音
    宾河已在眼前, 沿着河道逆流而上,抵达发源地,就是照水了。而万里晴空之下, 海东青再一次飞来, 带着耿曙于崤山西道, 与武英公主会合后发起伏击,并大获全胜的捷报。

    那一夜郑军彻底中了耿曙的埋伏, 局势瞬间逆转, 耿曙火烧山林近百里, 讨回了落雁一战, 王都的耻辱。车倥死后郑国派王族年轻将领赵峥领兵,年少且鲜有实战经验的将军判断失误,仓促撤离,自相践踏, 三万郑军一片混乱。

    汁绫再趁势杀出,灭敌万余, 俘三千余,在两只海东青的轮番袭击下, 将赵峥驱向悬崖边上,赵峥于暗夜里马失前蹄,摔下山崖, 粉身碎骨。

    剩下的郑军仓皇逃回崤关, 雍军大获全胜。

    紧接着,耿曙调回兵马, 与武英公主直扑安阳。

    梁国的末日到了,谁也不知道,这场大战竟是来得如此迅速, 群臣没有任何准备。重闻死后,军队已无名将,士大夫争执不休。

    重闻之族孙,十七岁的少年重劼领兵出城,面对的却是当初与叔祖父齐名的雍王汁琮,双方在城外交手会战,梁军顿时大溃。重劼被汁琮只用了一刀,便迎面连人带马,斩成了两半。

    汁琮手中,乃是耿渊生前所用的黑剑,看见黑剑的一瞬间,梁国近乎所有人都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噩梦。

    “投降献城”汁琮漫不经心,将黑剑一抖,抖去鲜血,归于背后剑鞘,“孤王饶你们不死”

    梁国城楼上犹如死寂般沉默。

    曾宇飞快纵马,来到汁琮身后,汁琮稍稍侧头,知道他有话说。

    汁琮现在对自己的战绩非常得意,自从中了该死的姜恒那一剑后,他已有好些年未曾率军亲自出战了,如今看来,他还能征伐天下。

    距离老去的日子还有很长,这次围攻安阳,顿时让他找回了年轻时在战场上疯狂杀戮的感觉,他现在只想杀人,用黑剑把人毫不留情地斩死,欣赏他们死去前一刹那错愕的神情,欣赏他们求饶的惨叫,欣赏他们血液迸出身体、喷得到处都是的场面。

    活着,本该如此。

    “说。”

    此刻的汁琮,志得意满,他就是掌管这一城六十万人生死的神明,他就是天道

    “殿下与武英公主会合,马上就要到了。”曾宇低声说,“他们大败赵峥,郑军已退回崤关。”

    “算他有良心。”汁琮冷冷道,“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一到,马上攻城。”

    曾宇奉命通知全军,汁琮留下了他的最后期限,开始耐心等候。

    第二天傍晚,安阳还在苦苦等候那并不存在的援军,等来的却是耿曙的铁骑。

    地平线上洪流滚滚,铁骑震天动地,耿曙的部队打着“姬”的王旗,堵上西面缺口,自此,北、西两方向全是雍军。

    十万雍军围城,城中只剩两万梁军。

    “你们的亲戚不会来了”汁绫提着赵峥那血肉模糊的人头,朝城楼高处出示。

    汁琮纵马排众而出,此时他的主力部队全部到齐。耿曙远望汁琮,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汁琮一瞥耿曙,没有与他多言,而是抬头望向城楼高处。

    “投降,”汁琮说,“孤王会给梁侯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识趣。”

    耿曙却不顾汁琮所言,喝道“梁王”

    大军鸦雀无声,只听耿曙清朗之声在天际下回荡。

    “当初放任兵士入洛阳劫掠,逼死天子那天,可曾想到有今日”耿曙喝道。

    汁琮一凛,没想到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耿曙竟始终记得杀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天子,于他而言,与杀一只牲畜并无区别。

    但就在所有人都近乎忘得一干二净之时,耿曙居然还在坚持,并朝五国国君悍然问罪飘扬的“姬”字王旗,亦仿佛昭告了天下,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哪怕只是借口,这借口也让汁琮非常不舒服。

    “现下替天子行使问责之权,”耿曙说,“开城门别无商量”

    话音落,城楼高处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其中有老有少,俱是梁国大臣,簇拥着十二岁的小梁王。

    “终于愿意出来见面了”汁琮冷冷道,“让这么一个小孩儿当国君,你们当真是疯了。”

    “雍王,”那清脆声音却是毫无畏惧,一字一句朗声道,“你派耿渊杀我大梁先王,血仇从未有忘,十五年间,梁人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汁琮听到这个开头,就知道投降已再无可能,傲慢得甚至不想听完,调转马头离开。

    小梁王深吸一口气,喝道“今日全城军民,宁死不降”

    雍军提前攻城了,入夜时油罐犹如火流星般抛投进城中,巨石飞起,狠狠撞上城墙,成千上万的将士推动云梯,强行登城楼。

    汁琮等待着对方士气瓦解的最后一刻,在营帐内剥松子吃。这是他入关后的第一仗,也是最重要的一仗,他必须大获全胜,这也是朝四国的一场示武,告诉他们,他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战神。

    但眼前的局势告诉他,显然他错估了安阳的坚固程度。

    汁绫进得主帐,扔下头盔,到一旁去洗脸,不片刻,水盆被染成了鲜红。

    “你是不是得吩咐他们暂时退回来,”汁绫说,“不好打。”

    “我话都放出去了,”汁琮脸色阴沉,说道,“不计代价,一定得打下来,否则面子往哪儿搁”

    汁绫无奈道“没有提前做准备,他们城里的百姓全都拼了命,看这模样,没有三天三夜,下不了城。城墙哪怕攻破,巷战咱们也不占便宜。”

    “汁淼呢”汁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和他的兵顶在最前头,”汁绫说,“我过来前问过伤亡,已经牺牲掉四个千人队了。”

    “让他过来,”汁琮沉声道,“我有话与他说。”

    汁绫叹了口气,用布巾擦手,说“他说他不来,先专心打仗,打完之后再说。”

    汁琮怒吼道“攻城战里不要命地往前冲,不回来商量打法,这是姜恒教他的”

    “有打法么”汁绫也忍无可忍了,说,“为了你的面子,战壕还没挖完就往前冲你倒是告诉我,陆冀那群废物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我这就去让他歇会儿你儿子急行军三天,到了城墙一口水也没喝,带全部人给你顶上去,眼下连饭还没吃呢”

    汁琮起身,烦躁异常,他的八万主力还没上,谁也不想上,攻城向来如此,谁先上谁死。

    耿曙却成为了最忠诚执行他命令的那个将领。

    汁绫说“给我八千人。”

    汁琮扔给妹妹兵符,汁绫转身出帐,回头道“我去看看能不能循别的路偷城,万一梁王往代国方向逃跑,说不定东门一开,还有机会。”

    汁琮说“通知汁淼,让他继续攻城。士兵死了可以再征募,安阳若打不下来,这辈子我们都不用再妄想出玉璧关了。”

    这场攻城战乃是自洛阳陷落之后最为惨烈的战役,士兵们被源源不绝地从前线上抬下来,耿曙的兵力不断消耗,足足死了近万人,终于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曾宇率领主力部队,终于来了。三万人填了上去,但很快,城内所有的梁军不要命般地冲上来,双方成僵持之势。耿曙若还有两万亲兵,要把缺口扩大不难,奈何他的人已越来越少,曾宇的部队他又不熟悉,只得眼看战果被慢慢补上。

    耿曙满脸黑灰,全身是鲜血,身先士卒,几次攻上城楼,却被梁军推了下来。身后士兵见主帅竟是飞身上云梯,带着他们拼杀,更是死战不退。

    及至第二天下午,天际阴云滚滚,中原大地的雨季即将到来,这场雨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汁琮走出帅帐,眼望天际。

    下起暴雨,城墙势必会变得更难攀登。

    “全军出动,”汁琮吩咐道,“必须在下雨前攻破西门,都去协助汁淼快”

    余下的五万大军眨眼间投入了战场,城墙下已满是堆积的尸体,生力军将同袍的尸身拖走,再架上云梯,高处则洒下犹如暴雨般的箭矢。

    耿曙被射了两箭,肩上、大腿上受伤,简单包扎后依旧冲在战场上,雍军则随着那杆“姬”字的火红色王旗而奋勇作战。

    一时间,王旗成为了战场的中心,而梁人也很清楚,命运攸关的时刻到了。只要挡住这一波攻势,就成功地阻止了灭国的命运,乃至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双方都在生死的最后关头,拼尽了所有的力量,汁琮眼看自己的军队不断减少,竟是隐隐有了恐惧之意,这是他先前没有想过的万一安阳打不下来呢

    屠城待得夺下安阳,一定要屠城必须杀光所有负隅顽抗之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百姓。

    他穿戴上头盔,率领亲随赶到战场,预备与他的养子配合,投入这最后的大战。他找不到耿曙在哪儿,眼前只有飘扬的火红色王旗,就像姬珣还没有死,赵竭的意志,正在透过耿曙,指挥他的军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军,莫非王骑。

    第三天中午,城南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所有雍军抬头。

    “南门破了”城内传来慌张大喊,耿曙的耳朵快被血堵住了,他仿佛没听清楚,难以置信道“什么他们在喊什么”

    “殿下”将士喊道,“他们的南门被攻破了陛下让您马上抢城墙”

    紧接着,一骑冲来,正是曾宇,曾宇打着“汁”的黑旗,喊道“王子殿下陛下让您抢城墙这是他让我带给您的”

    曾宇把黑剑交到耿曙手中,耿曙解开皮革裹带,从剑鞘中抽出黑剑。他知道汁琮的用意这是你爹当初的身死之地,现在,他的剑交给你了,想做什么,看着办罢。

    接着,耿曙喝道“随我上一定要夺取城墙”

    雍军发起了疯狂攻势,梁军却不知为何,大部分撤离了西城墙,压力减轻,雍军瞬间犹如海啸般涌上了城楼。

    安阳的命运决定了。

    犹如一声弦鸣,耿曙终于听见了十五年前,父亲琴鸣天下的余响。那琴声在安阳回荡了十余年,就在耿曙回来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消失在天际。

    他登上城楼,望向安阳的南边,那里停着六十艘郢国的大船,白帆林立,巨弩高架,犹如父亲为他从天际召唤而来的神兵相助。

    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很小的黑点,两只海东青在空中振翅飞翔,千帆竞渡,雄鹰飞掠,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姜恒。

    安阳城破,郢国的水军抢占了守备空虚的南门,梁军兵败,逃向王宫。

    紧接着,雍军与郢军会合,从四面八方杀来,席卷了全城。梁人从坐落于山上的安阳王宫朝下射箭,却终究不敌这十余万联军,顷刻间逃的逃,死的死,梁都安阳沦陷。

    耿曙纵马,紧跟着风羽冲来,到得城南大街上,见姜恒正与项余、屈分二人说话,转眼间姜恒笑着朝他望来。

    耿曙翻身下马,冲向姜恒,姜恒则快步向他跑来。

    耿曙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姜恒却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要来打安阳。”姜恒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觉得这才是耿曙该做的。

    耿曙抱着姜恒,两手满是鲜血,不敢碰他,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不叫上我”姜恒在耿曙耳畔说,“咱们到哪儿都该在一起的,是么”

    耿曙点了点头。

    屈分笑道“这当真是郢、雍二国最为伟大的一次合作。”

    耿曙抬眼看项余与屈分等人,没有回答。

    雍军成功夺下了安阳,但郢军也入城了,这下汁琮面临另一个麻烦,郢军占据城东南,雍军占领了城西北。

    接下来得怎么办

    项余说“去见见雍王”

    姜恒望向远处,说“我不着急,你们着急么”

    屈分说“我们自然也不着急,还不知道雍王会怎么谢咱们呢,嘿嘿”

    姜恒心想汁琮不嫌你来捣乱就不错了,但如果没有郢军相助,雍军能否打下安阳,仍是未知,他打赌汁琮表面上一定还将保持国君的涵养,绝不会赶他们走。

    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是谈条件的时候了。要郢军撤出去,汁琮就要拿出诚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