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张方隆率兵从广宁往西南而下, 攻占锦州,直指宁远。
北直隶与辽东紧密相连,辽东大军素来凶悍, 整个京师像炸了锅一样,有甚者消息灵动的, 连夜收拾了细软举家逃亡。
承昭殿侧殿的朝臣们此时聚集于此, 也不折腾了, 停下议论声,等着周津延拿主意。
静谧敞亮的侧殿内, 偶尔还能听到正殿传来幼帝的啼哭声,他们这才意识到除了周津延没有人能来主持朝局。
周津延凤目微眯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攻下锦州, 接着是宁远,随后穿过辽西走廊直达山海关,再然后……”
周津延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 淡淡地说:“就是各位脚下了。”
“还请宗主爷早日定下主意。”朝臣们纷纷说道。
就这时站在人群之首的顾铮忽然往前一步。
周津延看向他,眸色微凝。
顾铮主动自请领兵前往山海关抵御敌贼。
顾铮身经百战, 他一出口,臣工们连连称赞他英勇。
按计划, 这次领兵的将领另有的安排,周津延和顾铮四目相视, 顾铮目光平和坦然又带着固执, 僵滞了一会儿, 周津延挪开目光, 同意了。
“前线战况未可知, 太皇太后与幼帝各位有何打算?”周津延语气有些不好, 隐约的婴孩哭声吵得他头疼。
“宗主爷您看呢?”下首众人面面相觑, 犹豫不决地说道。
看他们反应,周津延嘴角扯过轻嘲:“入了秋,天凉了,真定府温泉别宫自修建后并未接过圣驾,那便请太皇太后和陛下前去赏赏风景?”
“宗主爷考虑周到,真定府设有神武右卫指挥使司,定能护得陛下平安。”众人附和。
周津延不耐烦听他们说鬼话,摆手让他们散了,殿内只余他与顾铮两人。
周津延皱眉问他:“出什么事了?”
顾铮沉默了一下,笑了笑:“并无大碍,想出去静一静。”
和前两年常驻西北一般,看不见她的时候让自己冷静一段时日,强迫自己克制,即使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但能让她不必日夜提防,放下紧绷的心弦,这就足够了。
上阵杀敌的险情到了他嘴里成了让他放松的差事,周津延无奈:“等你凯旋。”
顾铮点头,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只临走前落下一句:“请太妃多照拂她。”
而府里顾老太太听了这个消息,差点儿晕过去,指着顾铮半天没说话。
自阮绾和他谈了话之后,他没有任何举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顾铮英挺的眉眼波澜不惊,冷静地道:“十几年来母亲也该习惯儿子的身份。”
是啊!他是大晋朝最英勇的大将军,卫国公府,顾家的荣耀都是他一刀一枪拼过来的,他驰骋沙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顾老夫人心里头就是清楚他这是故意的。
盯着顾老夫人难受的表情,顾铮笑笑。
顾铮是顾老夫人的亲子,他要出征,顾老夫人自是担惊受怕的,到底过了大半辈子,很快就压下心底的惊慌,反倒是觉得这正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暂时外出也好,等他回来,说不定已经将阮绾忘了。
顾老夫人盘算得太多,忽略了顾铮略显疏离的目光:“你看何时为你办送别宴,让老宅的人都过来,”
“此番匆忙,免了吧。”顾铮拒绝。
顾老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各房已经听见消息过来人了。
顾铮与阮绾目光触碰了一下,在顾老夫人警惕地瞥过她们时,两人便各自移开,顾铮大方地迎上顾老夫人的眼神,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心思。
“二叔要出去打坏人了吗?”昱哥儿冲进来,满是孺幕地找顾铮问。
顾铮低头看他,应声,伸手逗逗他。
昱哥儿撒娇说:“可是昱儿下月过生辰了。”
大夫人不高兴地看了昱哥儿一眼,不安地看着顾铮,担心昱哥儿惹他不喜。
“想要什么,二叔回来带给你。”顾铮语气还算平易近人。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忘了,顾铮比前些年温和许多,但还是上前抱回昱哥儿,对顾铮道:“二爷别理他,他年纪小,不懂事,您这是办大事儿,切莫为昱哥儿分心。”
顾铮说:“无碍。”
晚膳中无人说话,一直到扯了席面,小坐吃茶休息时,众人才谈起辽东祸事,即便身处世家大宅,也会忧心不已。
气氛有些沉重。
顾老夫人板着脸,摇头不让他们再说:“有铮儿领兵,你们担心什么。”
顾铮垂眸看着手中茶盅里的茶汤,闻言眉心微蹙。
有了顾老夫人开口,一时间堂内都是奉承话,一扫方才气氛低沉,仿佛顾铮已经凯旋而归了,又聊起家中接下来的喜事。
“说起来咱们府上下个月有好几桩喜事儿呢!除了昱哥儿,四弟妹也过生辰。”三夫人适时地开口道。
阮绾只在旁边轻声说:“多谢三嫂记得,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场小病,还没好啊?我记得有好些日子了。”三夫人听她说话的声音,诧异道。
阮绾笑着摇头:“快好了。”
从正院散去,阮绾慢慢往自己院中走,扶着素月的手,掩饰身体的疲累。
抬眸瞥见不远处高大的身影,阮绾停下脚步,默默往后退了退,低声和素月说:“好像有什么丢在正院了,我们回去找一找。”
顾铮快她一步,阔步走来,拦住她的去路。
阮绾颤着声音,神色有些慌乱:“您这是做什么?”
顾铮心里不是滋味儿:“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躲我,才是不正常的。”
阮绾僵硬在原地。
顾铮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会给你添麻烦,只嘱咐几句话就好,进宫见容太妃时,找徐闻替你诊脉看看,病别拖下去。”
阮绾抬头看他。
顾铮接着说:“你下月生辰,想要什么,等战事结束,带回来给你。”
阮绾一直提着心落了地,她怕他再说什么不该说话的,她没有再抵抗的勇气,幸好,幸好……
她压抑住喉咙口的异样,捏着手指,轻轻地说:“妾身没有什么想要的。”
犹豫了一下,又道:“战场刀剑无眼,二爷多加小心,别让老夫人担心。”
顾铮沉默地看她。
在阮绾不安之前,点头,抬步离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前那样,分寸拿捏得当,就像她只是他亡故弟弟的妻子。
除了正常的关心,并没有其他情愫。
阮绾低头,从回忆里揪住几缕记忆,原来有许多事,都藏着他的爱意,阮绾几乎快要站不稳,摇摇欲坠,她忽而抬头喊住顾铮:“二爷。”
顾铮顿了顿,没忍住,哪怕她要再说些什么戳他心脏的话,他还是要回头。
阮绾站在微黄的灯笼下,眉眼如温山软水般宁静,面庞如明珠美玉般秀丽,她微微一笑,万物都融在她笑里,她像是用尽自己全部力气,和他说:“二爷可以送我一只兔子吗?”
“好。”顾铮还要再问是什么样的兔子,她已经转身离开。
阮绾得到这个答案就已经满足了,背对着顾铮的面庞,笑得十分幸福,就像已经收到了他送的礼物。
看她的背影莫名地透着一丝脆弱和哀婉。
顾铮想要抓住心中突如其来地失落和不安,却怎么都抓不到。
回到自己院子,也该到了阮绾吃药地时候,阮绾坐在窗下,让素月把碗搁下:“素月你把我的针线筐和未绣好的绣绷拿来吧!”
素月将微烫的药碗放到她手边,转身进了里屋。
许是耽误了一会儿,回来时,阮绾的药碗已经空了。
“姑娘几日进宫啊?听说徐太医的医书很好,说不定能让您痊愈。”素月说。
阮绾捏着绢帕擦拭嘴角:“宫里最近事情多,等以后有机会吧,我不过是咳嗽不妨事。”
素月一边收碗一边说:“可是都许久了,要不姑娘您今日别做针线活了,等身体好些,或是白天再做。”
素月把自己拿过来的针线又都收了回去。
阮绾好说话地点了点头,沐浴完上了床,厚厚的床幔垂落,床内四房小天地一片黑暗。
素月数着时辰悄悄地过去掀开床幔看了一眼,放下心,仔细拉好床幔回到自己卧榻。
黑暗中,阮绾纤长的睫毛微微地扇动了两下。
次日天未亮,顾铮便集结了十万京军赶往山海关。
宫里的太后和幼帝也连夜赶去了真定府。
京城中京官百姓们有担忧打仗忧患,连夜奔赴外地亲友家的,也有相信朝廷会平息内乱,心态镇定的。
太皇太后离京时,有几位太妃随行,人是周津延安排的,自然没有幼安。
周津延不相信任何人,绝不可能把幼安托付给旁人,非要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待着才安心。
偌大的皇城空荡了下来,幼安觉得阴森森的,仗着没人管,偷偷摸摸的,一头扎进了周津延的值房。
这会儿正翘着手指头给阮绾备生辰礼,在珠珠的帮忙下,她也给阮绾做了一套衣裳,不过她进度慢,准备了一个月,才绣到裙子。
她打算在鹅黄色的罗裙下摆绣一圈阮绾喜欢的兔子。
幼安盯着她完成的第一只可爱肥美的大白兔,舔舔唇瓣,咽了咽口水,有些馋了。
她转头看向一旁帮她描花样的珠珠:“珠珠,晚上我想吃烤兔腿儿,皮要靠得香香脆脆的那种。”
不放心幼安,忙里偷闲挤出时间来瞧幼安的周津延听见她的话,嘴角微抽。
周津延进屋,走到她身边落座。
幼安给他显摆自己的绣工:“瞧瞧!”
这绣纹和他腰间的荷包上的蟒纹一瞧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周津延点头:“有进步。”
幼安眉眼带笑,有些得意。
周津延拿了线筐里的针线帮她穿针引线。
看着他娴熟的动作,谁能想到这人刚刚手里握着的是批红朱笔,文书奏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