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正宣二十六年六月初十, 晋国公周氏一族因罪于西四牌楼行处以绞刑,即便这日下着大雨,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过去围观了。
原本热闹的月牙胡同冷清了下来。
月牙胡同位于城东南, 这条巷子大都是客栈租舍, 多是来京赶考的秀才,投奔亲友的他乡人,买不起住宅的京官租赁的。
人员混乱, 素来嘈杂。
几个穿着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巷子口焦急地徘徊, 像是在等什么一样。
这时一戴着斗笠,穿着黑布衫子的少年踩着雨水走来,那几个男人立刻迎了上去。
“公子!”其中一个男人低声喊了一声。
“公子您怎么过去了!”
少年微抬起头,宽大的斗笠下是张精致俊美,平无波澜的脸,透过雨帘看到少年下颚线条流畅削瘦,一双狭长的凤目冷漠到仿佛刚刚见到亲人死亡的人并不是他。
少年正是晋国公失踪了的幼子周度。
周度停住脚步, 紧绷的俊脸逐渐苍白, 薄唇轻启, 忽而涌出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慌张地接住直挺挺倒下的周度。
地上的鲜血飞快就被雨水冲刷,而这群人也消失在巷子中。
次日却是个艳阳天,热气烘烤着京城,看不出昨日刚经过一场暴雨,月牙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周度站在院中,通身气派与这座朴素的小院分外违和。
周度抬头凤目阴郁地盯着墙头冒出的碧绿枝丫。
扯唇, 让一旁忧心盯着他的护卫过去砍下。
看着落地的枝丫, 周度心情莫名的畅快, 抬步往外走。
护卫小声道:“公子,外面人多眼杂,您又病着……”
周度抬手。
少年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气势强盛,护卫立刻噤声,犹豫着添了一句:“您有事叫奴才。”
周度推开小门,巷子中吵嚷热闹的声音,提醒他,他还拥有鲜活的生命。
六尺宽的巷子人来人往,斜对着小院的是一个二进院落,门口堆摆着各种红木箱笼,仆妇们往里抬着箱子。
听着她们说话,周度拼凑出这户人家的情况,原是外派地方的官员调回京城,京城老宅常年失修,时间匆忙,便在此处租下小院,临时歇脚,等过两日老宅修缮完再搬过去。
周度站在门檐下看着仆妇们喜气洋洋的笑脸,垂眸,嘴角勾出嘲讽的笑容。
纪明安不过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却已能独当一面,站在正堂前的回廊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妇们摆放箱笼。
而院中一棵巨大的树下摆着一张杌凳,杌凳上还坐着一小姑娘。
这小姑娘年岁更小些,满是稚气,不过三四岁大,瘦瘦小小的一只,有些病弱,但生的倒是十分漂亮,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狐狸眼清澈明亮,眼下有颗泪痣,秀气的小鼻子轻轻地翕动,面颊鼓鼓,嘴巴一动一动的,在吃着什么。
小姑娘两只小手捧着一块又圆又大的柿子饼,低头啃一口,踩不到地面地细腿儿欢快地晃一晃。
纪明安看了一眼专注吃着柿子饼的小幼安,脆声叮嘱她:“善善,不可以出去玩哦!”
小幼安抬眸,懵懵懂懂的,有些疑惑,小脑袋里回想着姐姐的话,姐姐刚刚说什么了呀?
可以出去玩?!
小幼安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应声:“好~”
纪明安满意地点点头,进了正堂。
小幼安跳下杌凳,捧着她的柿子饼往外走。
她一点点大,身材粗壮的仆妇们将最后一只大箱子抬进屋,正好挡住视线,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小幼安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跨出门槛,有些累,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呼呼喘着气,看着巷子,十分好奇。
周度盯着不远处笨拙挪动自己身体的小身影,有些嫌弃地嗤笑一声。
距离很短,小幼安清晰地听到了笑声,寻着声音,看过去,看到站在对面,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年。
少年毫不避讳,直视她,眉眼阴鸷,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小姑娘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对什么都感兴趣,看见长得漂亮的少年对着自己笑,也不懂他在嘲笑自己,还傻乎乎地还了他一个笑。
幼安笑起来,露出一排贝壳似得小巧的牙齿,十分漂亮可爱。
任谁看了都觉得心软。
但周度却只轻启薄唇,低声说了一个字:“蠢。”
这会儿小幼安没有听到,咬了一口柿子饼,抬头看了一眼周度,她想到爹爹教导的话,漂亮的眼睛有些迷茫,慢吞吞地把自己手里的柿子饼吃光光,拿出绢帕,细致的把自己小手擦干净再揣好。
小幼安扶着门槛站起来,提着裙摆,慢吞吞地石阶上下来。
周度看她走进,凤目立刻冷了下来,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幼安仰头看他,原本苍白的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额间冒着汗,小碎发黏在脸上,瞧着有些可怜。
“做什么?”周度开口,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有些凶。
小幼安被他吓了一跳,小脚慌张地往后退了退,紧张地舔了一下唇瓣,甜丝丝的,还有柿子饼的味道。
小幼安咽咽口水,摆摆手,奶声解释:“我,我,我不似坏人。”
周度瞧她小傻子的模样,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小幼安见他不说话,慌里慌张地解开小裙子上的荷包,细软的小手指头艰难地拉开荷包的系结,从里面掏出一块用桑皮纸包裹着的圆饼。
周度靠着墙,挑挑眉。
小幼安小指头仔细地拉开桑皮纸,里面是一块裹满柿霜的柿子饼。
小幼安拿着柿子饼,朝他软乎乎地笑,举起胳膊递给他。
周度没有动,冷眼看着她纯净,充满善意的小脸。
小幼安胳膊抬得很吃力,他又不伸手接,更加卖力地踮起脚尖,鬓边的汗珠子着急地往下滚淌,涨红了脸:“给你,给你吃啊!”
周度眼中闪过恶劣的笑,抬手一挥,“啪”的一声,他手掌打在小幼安白嫩的手背上,柿子饼也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墙角。
小幼安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她张了张空落落的小掌心,低下头看看地上的柿子饼,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手背的疼痛让她扁扁嘴巴,眼睛里瞬间蓄满泪珠。
周度蹲下,看着她,恶意地捏住她面颊,浑身都阴沉沉的:“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怕我把你卖了?”
小幼安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周度松了手,站起来,掸一掸衣袍。
小幼安被吓到了,一边哭着,一边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跑,小脚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傻眼了。
正堂,纪忱问纪明安:“媛媛,善善呢?”
纪明安指指外头的院子:“善善在院子里玩。”
纪忱顿了顿,立刻转身带着仆妇出去找人,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巷子里哇哇大哭,哭得喘不来气的小幼安。
焦急的上前抱起她,小幼安搂着哥哥的脖子,可怜巴巴地抽噎着。
周度听外面的动静,推开门缝,看着纪忱的背影和趴在他怀里的小姑娘。
进门前,小幼安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朝她笑的周度,小身板僵硬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哇,她害怕!
这日深夜
周度听着护卫们劝住的话,无动于衷:“我不需要你们跟我一同进宫,你们去西北找我哥。”
“世子若知道您要进宫坐宦官,绝不会同意。”护卫们急道。
周度心意已决,谁都不能影响他的决定,冷声道:“我不需要他同意。”
护卫们被周度赶走后,周度也出门离开,走至巷中,在微弱的烛光下淡淡地看了一眼墙角的柿子饼,头也不回地走入夜幕。
延和四年
周度成为周津延的第六个年头,在朝中已经是个人物。
这日他替皇帝前往慈恩寺请菩萨。
走至大雄宝殿前与一行人擦身而过,听得细微的哭声,不耐地皱起眉头。
给他带路进殿的小和尚低声解释:“这是纪和明大人家的家眷,替他来此立长生牌位的。”
纪和明因病辞官的前任工部侍郎,周津延脑中略过此人的信息,没有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走进佛殿。
延和九年
周津延已权势滔天,人人见他都得尊称一声督公。
乾清殿侧殿
周津延靠坐圈椅,指腹揉着额角:“留你一命,你拿什么换?”
安嫔跪在地上,哭够了,打了个冷颤,愣愣地说:“什么都愿意。”
周津延冷漠的凤目闪过一丝满意,起身离开。
后来安嫔在周津延的示意下,勾引皇帝,被群臣撞破。
出了殿门,孟春指着旁边的殿门:“督公,容妃在里面等着,您是去瞧瞧,还是直接……”
孟春做了个杀的手势。
周津延看了眼天色,抬步往里走。
周津延看着坐在床上红着眼眶的幼安,凤目微眯,觉得她有些眼熟,像是见过一般,许是因为这点儿疑惑,破天荒地放了她一马。
随后让孟春查探才得知,他们的确曾经见过面。
因缘际会,周津延只感叹了一句她与小时候长得真像,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想法,他太忙了,很快便将她抛掷脑后。
谁知后来,幼安一次次因为各种意外撞到他手上,他才渐渐起了兴味,渐渐的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
梦中醒来,月色温柔。
周津延低头看窝在自己怀中呼呼沉睡的幼安,拨开遮住她鼻唇的被子,唇角微弯,攥住她搁在自己胸膛的小手,揉了揉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