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中——
“噼里啪啦”摔砸东西的声音不断传出,偏偏门从里面紧锁着,陈忠在外面急得直跺脚。
他跟着太子爷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饶是陈忠,这时候也不敢开口去劝。
一门之隔的书房之内,裴承翊发了疯一般,袍袖一扬,便将整个书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屋子里摆着的花瓶、香炉、古籍……有什么砸什么。
顷刻之间已是一地狼藉。
男人犹不解气,又去砸身后架子上的东西,所有碰到手边的都几乎看也不看径直往地上砸,杂碎了一个定窑的瓷瓶,下一刻就伸手去拿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木匣。
他一拿起来,扬手欲砸,可是很快却又顿住。用仅存的理智,缓缓打开手上的木匣子。
只见那木匣子里头数片碎玉规规矩矩地躺着。
那是林谣送他的玉佩,被他亲手砸破的那一块。
裴承翊想丢下这个木匣子,可是手却像是上了枷锁,怎的也砸不下去。
他丧气地将木匣子又放回原处,转而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坛酒,掀了盖子便往口中灌。
他喝得急,不过是片刻功夫,就是小半坛下肚,白净的面容已经开始涨红,身上的衣裳都被酒液浸湿。
狼狈至极。
……
酒精使人麻痹,醉意上了头,男人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
一出门,就撞上一直等在门外的秦宜然。
甫一抬眼,就看见她那双眼睛。
许是因为他刚刚喝得实在多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瞧什么都是模糊的,这一眼,便将人认错了,下意识就唤道:
“谣儿……”
听到他这一声,秦宜然几乎登时变了脸色。
不过,下一瞬,裴承翊就意识到他认错了人,阿谣没有凌人的盛气,他的阿谣要娇弱的多。
裴承翊看向站在一旁的陈忠:
“不是谣儿,陈忠,谣儿呢?”
陈忠闻言,面露难色,艰难地说:
“林小主在宫门前罚跪。”
“罚跪……”
男人虽还醉着,却好像隐约想起来阿谣为何会被罚跪,便拉着陈忠,直说,
“带孤去,带孤去看她。”
他喝醉以后固执得很,任秦宜然怎么拦,也拦不住。
-
裴承翊由陈忠扶着,艰难地穿过长廊,又到了东宫门前。
站到门口,果不其然,一眼就看到正对着门的街另一边,娇弱的女子跪在雪地里,身上的枣红披风与地上熠熠白的雪混在一起,格外引人瞩目。
她似乎发觉了他站在宫门前。
不过也只是淡淡抬起头,撇了他一眼。
仍是不卑不亢地跪着。
只是,她的脸色格外白,往日秾丽的红唇也泛着白,整个人瞧着摇摇欲坠,像在强撑着。
秦宜然从旁看着,心中愈发觉得不妙,裴承翊不会因为林谣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便就轻易原谅了她吧?
正是这样想着,一旁的男人便已经甩开扶着他的陈忠,自己摇摇晃晃往林谣的方向走。
阿谣听得见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知道他是在一步一步走向她,可是她头也没抬,只是垂着头静静看着地上反着光的雪。
忍着小腹难耐的痛,和快要令周身失去知觉的冷。
好冷啊。
她贪心地想,若是他能抱抱她就好了。
他走到她面前。
金线精绣的锦靴停在眼前,阿谣怔怔盯着,久久回不过神。
男人稍稍弯腰,伸出手,在看见她身上那件他亲手替她穿上的披风时,手又僵僵收回去。
终是敛气寒声,问了句:
“可知错了?”
他刚刚一过来,身上的酒气便扑面而来。阿谣此时还未及答话,闻到这酒气,身体先做了反应,一时便控制不住,捂着心口干呕起来。
未曾想,这个动作却是刺痛了眼前的男人,几乎是看到她干呕的一瞬,他就攥起双拳,指甲陷入手心,按出道道血痕。
下一瞬,就不受控制地一把按住她的肩,声如修罗:
“事到如今,你还在惺惺作态?”
阿谣现下连分辨半字的气力也没有,只不可抑制地不断干呕着,一张小脸早被折磨得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像朵可堪摘折的娇花,飘摇欲碎。
可面前的男人方才吃了小半坛酒,原就脾性不好,现下更是哪里控制得住?当下便拉着她的手臂,一把将人扯起来,也不知要作甚。
“啊——”
被这样猛地一扯,阿谣下意识低呼。
这样一个动作,叫他们两个挨得近了,他这才瞧清,原来她煞白的额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那双平日流光潋滟昳丽非常的狐狸眼,此时也甚显迷蒙,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裴承翊顿住,心下忽的一痛,一时心窒难忍。
半分理智提醒他——
她这般娇弱,合该软帐香闺好生疼惜的,哪里吃这许多苦,生生受他的雷霆之怒?
这个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醉着的人竟突然想起某夜昏灯帐下,她声音糯软,同他说——
“阿谣想陪殿下过今年的生辰,明年的生辰,后年的,大后年的……往后的年年岁岁,阿谣都想陪着殿下。”
年年岁岁……
陪着殿下……
从前的温声软语不住地在脑海回寰。
他想起平日里那个明艳娇俏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此刻,她正捂着小腹,双目欲阖,一声声低语,如泣如诉:
“好、好疼……哥哥,阿谣好疼啊……”
像在等着他救她。
男人目光落到雪地上,她原本跪着的地方,那里本该是银白的雪,可现在……染上大片殷红。
红得刺眼。
他有一瞬怔忡,下一瞬,下意识就要去抱起她,可是目光怎么也从那滩血渍上移不开,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只觉得天地万物都在不住摇晃。
意识……渐进消失……
男人昏倒的一瞬间,跟在后头的陈忠当即疾呼一声:
“殿下!!!”
秦宜然也惊在原地。不过,她更惊诧的是阿谣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她虽然手段毒辣,可到底只是个世家小姐,平日里连杀鸡也没见过,甫一见到这样多的血,当即是慌了,直低喃:
“好多血……她,她真的有孕了??怎么办,怎么办??”
身后的丫鬟忙安抚:
“小姐!小姐别慌,您先冷静一下冷静!”
“你要我如何冷静?!承翊他…他会怪我的!”
秦宜然这丫鬟是她母亲永昌伯夫人特地□□以后放在她身边的,比寻常丫头多的是胆识心思。此时这丫鬟便急中生智,小声伏在秦宜然耳边,出谋划策:
“如今殿下醉了……明日说什么小姐一概不认,全推到殿下自己身上,还有这林氏,小姐也大可……”
闻言,秦宜然瞪大双眼,惊在原地。
丫鬟劝道:
“小姐,事不宜迟啊。”
……
阿谣的意识也很混沌,比昏倒的裴承翊好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残存一丝意识,隐约在东宫宫门闭上之前,瞧见秦宜然进了宫门又出来,走到她面前,那么的居高临下,凛凛渗人:
“承翊方才醒了,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
阿谣闭上眼,半伏在雪地里。
“林氏不守妇节,暗通外男,又假孕行骗,撒下弥天大谎,本应按罪论处,今日网开一面,逐出东宫!”
像是生怕其他人不知,说完这句,秦宜然还扬了声,冲着身后东宫门口的守卫宫人说道:
“都听清了么?太子殿下有令,林氏逐出东宫,他日若敢再来,不许她踏入半步!”
她说的这样多,可阿谣听进的就两句——
“太子殿下有令。”
“逐出东宫。”
逐出东宫……
逐出东宫!
历经万难,她终于还是所愿得偿。
只不过,此时此刻,却无半分欢喜,只有无尽苍凉。
阿谣艰难地张开眼,看东宫的最后一眼,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
-
深夜,卫国公府。
大公子姜诏的屋子里灯被点燃,小厮从刚外头进来,又急又喜:
“公子!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闻言,男子原本睡意朦胧,此时却瞬间清醒,当即问:
“可是妹妹的消息?”
“正是!正是!小的按公子吩咐,多方打探终于探听到,原来二姑娘是被带到了京中广云楼!”
“广云楼?!”
姜诏心下一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虽未去过,多少也知晓一二。是以,一刻也等不起,当即披,衣下地,急声说:
“我这就去!”
“小的给公子备马。”
深夜的洛阳城,因为今昨两日连日大雪,已是被覆上皑皑银白,落入眼里空旷无垠。
“吁——”
姜诏勒马广云楼前,急不可耐地便往那门口看去。
可是看完,便失落下来。
天晚了,连夜夜笙歌的广云楼,也闭了门。
姜诏攥起拳,脑海里满是儿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巴巴跟在他身后,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
“大哥,大哥……”
他就因为这声“大哥”,一年又一年,执着地寻她。
妹妹……到底在哪儿?
似乎是瞧见了自家公子的失落,一旁的小厮劝慰道:
“公子莫失落,明日咱们一早过来,定能寻到二姑娘。”
这话说完,姜诏却没应,只是屏息凝神,食指放在唇间:
“嘘。”
他好像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声音微弱,低泣着在叫“救命”。
姜诏循声望去,一眼便瞧见路旁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子狼狈地倚在树边,洁净的衣裙上染着大片血渍,气息奄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