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 日子像是骑上了千里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就过去数月。
……
马蹄扬尘, 风四起。半山腰上,一队匪徒喊杀而来,个个长刀凛凛,杀意毕露。
见这架势,刚刚纵马上山的一队人马中的甲士迅速上前,将他们为首的年轻男子牢牢围住, 其中一将军打扮的人忙对年轻男子说:
“殿下, 刀剑无眼, 您千金贵体, 万望小心!”
只见那年轻男子一身锦袍,连半点甲胄也未披, 闻言, 只是略显不屑地轻哂一声, 然后便双腿猛一夹马,抽出腰间佩剑, 迎头就冲着那群匪徒杀过去。
跟着的一众军士俱是一愣, 在此之前, 他们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平日皆是好穿宽袍大袖, 行动之间皆是一身上位者的贵气,没显露半点行伍之气, 现下看来, 竟是一身的好武艺。
虽跟那些五大三粗的匪徒比起来, 太子爷的身形略显瘦削, 可他一柄长剑在手, 灵活敏捷,力道遒劲,虎虎生风,竟是单人单骑就杀到那土匪头子面前,与之缠斗起来。
将军领着甲士急忙跟着拼杀上去,等到他们与其他土匪厮杀起来的时候,太子已然长剑搁到土匪头子颈上,声如寒石:
“你抓的良家女,在哪?”
原本一身王霸之气的土匪头子此时不知怎的,分明见面前这人一副玉面书生的模样,可冷着脸说起话来,令他也生了畏惧。
土匪头子好容易才壮了胆,梗着脖子说:
“她们被老子抓来,就是老子的压寨夫人!哪还有什么良家女!”
闻言,裴承翊持剑的手猛地一横,刀刃就顷刻间划破那土匪的脖颈,虽只是划破了个表层,可汩汩的血就像是不要钱一般涌出来。
他没了耐性:
“说。”
土匪头子这时全然没了脾气,颤抖着说:
“在、在后山寨子里。”
裴承翊这才瞪他一眼,而后把手中长剑一收,冲着身后的甲士道:
“押回去。”
“是,殿下。”
太子爷倒是撂下这一句话以后,便纵马直直往那土匪头子所说的后山寨子而去。
似乎是土匪们都出门与官兵作战,此时寨子里只剩下些老弱残匪守着这些被他们抢来的良家女。被强行抓上来的女子们一听见马声,便开始不住地哭求着等待营救。
锦衣长袍的男人面色深沉,一进门,就让身后的军士们将这些老弱残匪押起来,他则走过去,带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心情,去看那些女子的脸。
一圈看过来,环肥燕瘦,独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
裴承翊略显麻木,有些不知道他到底该庆幸,还是可惜。
他未置一言,只是干脆拂袖转身,预备回宫复命。
前些时日有人上疏京城周围有流寇匪贼流窜,他们占山搭寨,强抢民女……太平治世在京郊就敢这样行事,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实在嚣张的很。
他们还专门抢一些年轻貌美又孤苦无依的女子,让她们求告无门,着实可恶。
当日,裴承翊便自请剿匪,皇帝龙心大悦,当即着他到五军大营自行调兵遣将,务必将匪徒一网打尽。
谁也未想到一向待在京中运筹帷幄的太子爷,这一回竟然令下这么个差事。
可他分明来的时候急急,怎么事情了了,又好像全不在意了?
那将军见裴承翊走了,忙问道:
“殿下,那这些女子?”
太子爷步履未停,只撂下一句:
“好生送她们回家。”
-
纵然京城周围匪徒作乱,可京中仍是一片和乐清平之景。
此时正值五月春日,草茂莺飞。卫国公府映月阁内,二小姐房间里找不到人,丫鬟婆子们便一溜烟往小厨房里跑。
果不其然,在小厨房将阿谣抓了个正着。
胡氏特地派过来伺候阿谣的宋嬷嬷一见阿谣正在洗菜,急急就跑进来,一脸心疼地将她的手从水里拽出来,拿过一旁的手巾就给擦了个干净,边擦还边不无抱怨地说:
“哎呦二姑娘,我的小姑奶奶,还没入夏呢,水这么凉,冰坏了手可怎生好?!”
后面跟着的是阿谣的贴身丫头素蕊、月心。她们也附和着宋嬷嬷。总之这位国公府上到主子下到丫头,全将阿谣看成纸糊的,呵护、疼爱,生怕她有半点儿磕碰。
阿谣知道她们是关心她,便轻轻笑道:
“嬷嬷,我哪里有那么娇贵。”
宋嬷嬷顾不上答阿谣的话,只是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遍,瞧着人还是好端端,没有半点儿不虞,这才放下心来,说道:
“二姑娘想吃什么,告诉老奴,老奴来做。”
“嬷嬷,”
阿谣伸出手摇摇宋嬷嬷的袖子,似娇似嗔,
“我待着无趣,你就让我做吧。”
也许是去岁年关时阿谣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严重得很,将府中人着实吓着了,她们现在才诸般小心照料。
唇红齿白惹人怜爱的姑娘这样说,宋嬷嬷到底没抵得住,做了些让步:
“好吧,二姑娘做吧,不过说好了,老奴来洗菜。”
阿谣早已将菜洗的差不多了,闻言,便笑盈盈答应下来:
“如此便有劳嬷嬷了。”
她说完,便抬手去提刀预备切菜。可谁知,这手才刚刚碰到刀柄,就被人拦开,刚刚等在一旁的素蕊“不容拒绝”地夺过刀,面对阿谣探究的眼神,她说道:“奴婢的刀功虽比小姐差一些,不过也差不到哪去,就让奴婢切菜吧。”
月心也凑过来,不由分说:
“奴婢来淘米。”
如此一来,原本是阿谣一个人下厨,这下子竟然多出了三个帮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更为尽心地看着火候。
待到终于大功告成出锅的时候,一盘接一盘的吃食摆了满桌,屋子里只有阿谣和宋嬷嬷两个人,宋嬷嬷忍不住问:
“姑娘今日可是要待客?做了这样多精致的菜肴。”
“嘘,”
阿谣一听这话,趁着素蕊和月心不在,连忙制止,凑到宋嬷嬷身边,低声说,
“嬷嬷可真糊涂了,今日是月心的生辰,嬷嬷仔细让她知道你忘了她的生辰,到时候有的同你闹。”
她的声音银铃一般,清悦柔和,听的人心神愉悦。
这样半娇半嗔说着玩笑话,更是让宋嬷嬷怜爱不已。她膝下无子无女,一直在心里僭越地将阿谣当做自己的亲孙女儿来对待。
待到素蕊和月心进了屋,阿谣亲自端了长寿面到月心面前,又拿出个小锦盒,说是生辰贺礼。
嬷嬷丫鬟几人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家小姐自己偷偷跑到膳房下厨是为了给月心庆祝生辰。
放眼整个京城,从未听说过哪家小姐会对下人如此用心。
是以饶是今日并不似给宋嬷嬷过生辰,她也被感动得险些老泪纵横。
她家二姑娘就是这样,看似对什么都淡淡的,可是总是将周围人的一点一滴都记在心上,对事对人向来真心真意,天底下最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们姑娘的好。
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公府的下人们都很难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二姑娘”真的是走失多年的姜二姑娘,都以为她是被大公子带回来的烟花女子。
那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到映月阁伺候她,宋嬷嬷她们也是被胡氏强令过来的。
可是日子一久,她们越来越发现二姑娘知礼懂礼、心灵手巧,与下人在一起也全无小姐架子,她上孝父母,敬兄嫂,下宽和对待每一个奴仆,公府上下无一不赞。
原先只有公爷、夫人、大公子、二公子因为血缘之由关心二姑娘,可二姑娘的好润物细无声,久而久之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个个儿都是真心疼爱二姑娘。
就连公府里一向不大好相与的二少奶奶赵氏也频频到映月阁来看她。
正如此时,阿谣刚刚用过午膳,正坐在园子里大哥姜诏亲手替她搭的秋千上。手上的书读了小半本儿,刚要翻页,就倏然听见一声:
“二妹妹,二妹妹今日好兴致,在这儿晒太阳呢?”
与说话声一同而来的,是聘聘袅袅刚脱去厚衣换了薄衫的赵氏。
阿谣闻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行了个礼,淡声说道:
“二少奶奶,坐。”
先前因为不习惯,阿谣一直都这样客套地称呼,公府里各位没有纠正,她一不小心就习惯了这样叫下去。
这个秋千架下有两个秋千,赵氏便往阿谣身边的那个位置上一坐,漫不经心道:
“我说二妹妹啊,你真的不考虑挑一挑,找个好夫婿?”
赵氏冲着公府大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自打咱们公府告知京中勋贵说二姑娘你回来了,婆婆又带你出去了几回以后,你瞧瞧,五月才刚开始,这个月来求亲的已经是第三个了。”
说来也确实,自从被胡氏领着参加了几回宴会,阿谣规矩懂礼,相貌娇艳,宛若天人,又是卫国公府嫡次女,十分得公侯太太们喜欢,一个个铆足了劲想将这一身好处的女子给自己儿孙娶回家去。
更要命的是,自打上回参加了定远侯夫人办的投壶会,叫京中公子哥儿们见着了,这上门求亲的热潮就更盛了。
阿谣轻轻摇头,委婉说道:
“在咱们公府的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虽是阿谣这样说,赵氏却不认同,她向来快人快语,憋不住话,是以,便干脆戳破了说:
“莫不是你一直将那云南王府的世子挂在心上?我瞧着他这些时日与你二哥往来甚密,可是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氏说着,见阿谣愣了一下,还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这倒也不错,他们云南王府虽是王府,门庭高,可咱们卫国公府也不差,自然是配的上的,只是那顾世子也不可能后半辈子都待在京城,到时候你跟着他远去云南,迢迢千里,估摸此生与公公婆婆连见上一面也难了。”
这赵氏想的委实太远了些,阿谣一直自觉与顾随是坦荡的君子之交,不掺半点儿男女私情的。
只不过听到赵氏说远去云南,离开父母,让阿谣心中不禁一窒。她幼时走失,十余年才幸运回到父母身边,现下的日子她万分珍惜,实在不愿去想再度离开父母会如何。
见阿谣不说话,赵氏又问:
“二妹妹?你当真是心仪那顾世子?”
阿谣这才回过神儿来,低笑一声,颇为云淡风轻地说:
“旁人不知,二少奶奶还不知道我不想嫁人的缘由吗?我早与夫人说过,阿谣从前流落风月场,后来又辗转到一个富贵人家做妾,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知道这些,会愿意娶我做正房夫人呢?”
她现在已经能够淡然将这些说出来,除了不想提起那人是谁以外,都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唉,”
听阿谣说这些话,赵氏不禁叹了口气,顿了半晌,才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虽是同情你的遭遇,可,可你的婚事总这样拖着,日后你有了侄子侄女,外人知道他们有个……罢了,我不说了,二妹妹好好歇着,就当我今日从未来过吧。”
赵氏终是不忍将这话说完,可是聪慧如阿谣,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大哥、二哥有了孩子,也就是阿谣的侄子侄女们,婚姻嫁娶,甚至仕途,都会因为他们有个终身未嫁的姑姑受到影响。
这个问题,自从有人登门求亲的时候,阿谣就已经想过了。
她一直都在努力想法子,好不拖累公府。
“世子,世子,您不能进去!”
“这是我们姑娘住的内院,您是外男,不能进去!”
……
阿谣正坐在秋千架下想事情,倏然被外面的喧闹声大胆,她抬眼一看,便瞧见映月阁的院门外,站着个穿着一身湖蓝色广袖袍,风度翩翩,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
春风轻扬,吹起那公子鬓角一缕碎发,更衬得人慵懒俊俏。
阿谣一直都知道顾随生得俊朗,他舒眉朗目,眼眸粲若星子,鼻梁高挺,面色冷白,女娲在他脸上落下的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
这样一个人,往门前一站,右手执着扇,一下下在左手手心轻打着,勾起的笑显得有几分轻佻。
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注目。
更遑论身后好几个卫国公府的下人追着,遍遍好言相劝——
“世子,外男不可进我们姑娘的住处啊!您既与姑娘相识一场,万不可毁她清誉啊。”
顾随听着这些话,破天荒地没有强词夺理,也不往院子里头走,就那么静静站着,冲着阿谣笑。
阿谣终于无奈地摇摇头,抬步出了映月阁的院门。
从院门出来就是公府的后花园,花园里宽阔敞亮,两人皆有好几个下人跟着,勉强算不得私会外男。
阿谣刚刚听了赵氏说的那些话,莫名下意识与顾随保持了些距离,施施然行下礼去:
“不知世子大驾光临,阿谣有失远迎。”
顾随冲她抬抬下颌,略带不屑地说:
“瞧你这一日日客套的,小爷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这人白生了一副俊俏好模样,一开口就全数破了功,再好的皮囊配上这吊儿郎当的纨绔气也瞧着有些不像样。
他原本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数月以来,又时常借着来找阿谣那个同样纨绔吊儿郎当的二哥姜谈一起吃酒玩乐没少见阿谣。
假孕之事虽与他们料想的不同,结果总是好的,阿谣觉得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便也每每见他来就送些亲手做的茶点过去,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相熟了。
此时听他这样说,阿谣也不再跟他端着,忍不住笑了笑,揶揄道:
“虽然咱们光风霁月、英俊倜傥的世子爷不在乎这些虚礼……”
她这顿住的功夫,顾随一脸的受用,还沾沾自喜道:
“呦,难得说句漂亮话,姜二姑娘夸人就是有水平。来来来,再多说两句,让小爷我高兴高兴。”
听着这话,阿谣脸上笑意更甚,慧黠的狐狸眼笑得弯弯,像是天边的月牙儿。
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憋着笑意将刚才的话剩下的一半儿讲下去:
“可小女子人微言轻,见着爷您不行礼委实惶恐啊。”
话音落下之后,顾随足足沉默了三秒,才纳过闷来。他手中的扇子指着阿谣,连连点头,半晌才说:
“行啊你,连小爷都敢打趣了?”
阿谣见到顾随吃瘪的样子,一时之间险些连闺秀的体面都忘了,掩着面笑得不能自抑。
顾随起先对此还颇为无奈,瞧见阿谣笑了,也不知怎的,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
连带着周围的下人们看着,都忍不住笑逐颜开,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们二姑娘笑得这样欢,难免跟着高兴。
这样一想,便觉得这云南王府的世子委实不错,实在是他们二姑娘不二的佳婿啊。
一直走到花园的水潭旁,两个人的笑声才渐渐止了,不过面上的喜色并未止,阿谣随口问道:
“世子爷大驾光临到底有何贵干啊?”
“够了啊你,”
顾随闻言,说的话虽像是警告,可那语气中、神情中却无半点儿警告之意,
“小爷我今日来找你二哥喝酒的,想着顺便瞧瞧你,有样东西给你,谁曾想一进门就瞧见你府上有只癞□□,我便大发慈悲,替你赶了出去。”
顾随这话若是搁在几日之前,阿谣一定是听不明白的。
可是这话已经是她第三回听到了,自然十分明了。
他第一回说的时候,是年过不惑、大腹便便,去年才丧妻的白将军上门求亲,顾随说人家是猪,还劝阿谣小心点儿,说她这颗白菜可别叫那猪拱了。
第二回说是前天,明安郡主给她那成日吃喝嫖赌逛花楼的纨绔儿子上门求亲,顾随说人家是牛粪,理由同上。
今日阿谣连上门求亲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随就一个“癞□□”将人概括了。
瞧着他这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阿谣不禁失笑,口中却还劝着说:
“不管缘由如何,你这样说人家总归是不妥的,叫人知道难免诟病。”
顾随一甩袖,嗤笑一声:
“小爷怕他们不成,总归阿谣是鲜花是白菜是天鹅,偏他们一个个不捏准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肖想。”
阿谣无奈:
“顾世子爷折煞我也。”
顾随却并不将那些人放在心上,转而噙着笑一脸自得道:
“不过我倒也不担心那些人得逞,想咱们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你时时瞧着本世子这一表人才,顶顶绝艳的好男儿,自然瞧不上那些。”
这话阿谣一听就明白了,这摆明了是说他是她择婿的不二人选。阿谣暗暗叹了口气,顾随这人哪哪儿都好,偏生长了一张破嘴,净说些浑话。
她颇为无奈地说:
“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日后我就闭门谢客,再不出来见你了。”
“好嘛好嘛,你别恼,”
顾随说着,就单手伸进衣袖里,从袖兜里掏出来个小盒子,递到阿谣手上,说道,
“哝,给你的。”
看着被搁在手上的小锦盒,阿谣愣了一下,才说:
“这也不过年不过节的,怎的还送东西给我。”
顾随嫌她啰嗦:
“你打开看看便知。”
阿谣半信半疑,一边瞥着顾随,一边打开小锦盒,入眼便是一张折着的文书,还有一把大大的钥匙。
“这是?”
“小爷恰好路过城西,看见有家玉坊转让,便给盘了下来,这玉坊平日里卖些珍稀玉石,也卖些雕琢好的玉佩,你不是一向手艺好么,大可管着这玉坊玩玩。”
他说的漫不经心,好像这盘下个玉坊对他来说就像是买一壶酒一样简单。
阿谣倏然被顾随的话说得有些懵。
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他突然提起琢玉的事,让阿谣一下子想起来,他们两个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怀王府,他亲眼瞧着裴承翊责骂她,将她苦心琢的玉砸在地上。
那时候是阿谣最卑微不堪的一段日子。
似乎是发觉了阿谣的沉默,顾随放缓了步子,难得小心翼翼地瞧她一眼,低声说道:
“从前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他欠你的,小爷自会替你讨回来,只是阿谣,你要放下了。”
阿谣听罢这话倒是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
“我早都忘了。”
……
-
即便是已经数月过去,裴承翊仍旧觉得东宫里处处都是与她有关的气息,叫他一待在那里,就觉得压抑烦躁。
是以,他干脆一进京连东宫的门也没进,径直就打马直奔皇宫,找皇帝复命去了。
矜贵清冷的男人身上穿的还是气派的玄色锦衣,虽是因为玄色深沉瞧不出来,可他的衣裳上实实在在沾了不少血渍,只消一靠近,就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
裴承翊一步步踏进御书房,彼时他二哥桓王正在案前替皇帝研墨,父子二人好一副父慈子孝之景。
只不过这场景看在自小到大几乎从未受到皇帝亲近的裴承翊眼里,就不免有些讽刺。他自嘲地低低笑了笑,遂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
“儿臣参见陛下。”
皇帝脸上的笑意稍敛,语调没有一丝波澜:
“太子来了。”
桓王不紧不慢地一拱手:
“见过太子。”
“二哥。”
裴承翊又一拱手,都见过礼后,才进入正题,
“京郊匪徒之事已结,儿臣幸不辱命,已将流匪扣押进京。”
“嗯。”
这件事顶多是挑战了一下天家威严,实在够不上什么威胁,皇帝听了这个消息也并未放在心上,
“太子还有旁的事吗?”
原来他就只是站在这里,他们就已经觉得他碍事了么?
裴承翊面上未显,只是一躬身,全无感情地说:
“没有了。陛下若无吩咐,儿臣告退。”
皇帝听到这话原本已经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没等裴承翊走出门,就倏然想起皇后特意提过太子已经及冠一年,娶妻成家的事却连一点儿影儿也没有,太子娶妻乃是事关国家宗庙的大事……思及此,皇帝便又出声将人叫住:
“等等。”
裴承翊闻言转过身来,只见他发冠高竖,虽敛着,可仍瞧的出通身都是气派。都道女肖父儿肖母,太子的相貌性子都像了他母亲秦皇后自由一番倔强刚毅。
比不得贤妃桓王母子温温和和,太子和皇后总端着,一身凛然之气,叫人很难接近。
皇帝除了政事上以外,平时并不怎么关注太子,此时仔细瞧他容貌,愈发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成了这么一副沉稳老练,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
他又打量裴承翊两眼,方才沉着声说道:
“倒是愈发像个大人了,既已到了年岁,娶妻之事确也要提上日程,你怎么看?”
裴承翊面上没有一丝神情,闻言,淡声应答:
“儿臣不急。”
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
“不急?太子娶妃,你真当这是关乎你一个人之事么?”
站在一旁的桓王仍磨着墨,听见这话,便开口说道:
“太子年纪尚轻,对这些事自没什么过多想法,父皇是君是父,为太子多操些心选一选合适的人也是应该的。”
皇帝冲着桓王一抬下颌,示意他停下研墨。
“说的在理。”
看着这父子二人一唱一和,裴承翊心中冷笑一声,伸出手来又是一拜,然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陛下常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要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如今二哥尚未娶妻,儿臣怎么敢先于二哥?”
一句话,将祸水东引至桓王身上。偏偏皇帝对这话引得并不反感,总归他更关心桓王何时娶妻生子,不过是随口一问太子罢了。
裴承翊说完这话,便重新告退,决意不做这个多余之人了。
太子从御书房出来,径直便向着秦皇后的寝宫未央宫而去。数日未进宫,今日进了宫,还是要给皇后请安的。
踏上未央宫门前整整七七四十九节的汉白玉阶台,裴承翊还未走完一半儿,就听见未央宫主殿里传来了笑语之音。
这样听起来,像是有不少年轻女子陪皇后说话逗趣。
裴承翊不知怎的,倏然就想起阿谣被诊出有孕那夜。
那时候他也像今天一样,在皇帝皇后这里各自走了一趟,发觉皇帝与桓王父子情深,皇后与秦宜然更是俨然像已真做了婆媳。
他心冷,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回到东宫,见到阿谣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他只有她了。
“殿下,您可来了,皇后娘娘等您许久了。”
琴姑从正殿中走出来,上前来迎太子爷,将裴承翊从虚幻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五月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过来,打在男人面上、颈上,却叫他忽地一颤。
好冷。
“琴姑,”
裴承翊稍稍抬眼瞧了一眼殿门的方向,问道,
“今日来了许多人?”
“殿下在外剿匪,危险重重,皇后娘娘这些时日始终心中不安,这才叫人请了秦家旁支的几位小姐来说说话儿。”
一听这话,裴承翊几乎瞬间就弄明白这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也不掩藏不满之意,直问:
“旁支?比永昌伯府的秦大姑娘还要更旁支吗?”
皇后家原本是秦家一路传下来的嫡支,国丈当年也是位高权重,一代名臣。只可惜,国丈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做了皇后,儿子却而立之年就一病不起,离世而去,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来,国丈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也就跟着去了。
是以,他们家除了还出了个皇后,勉强维持荣耀,便已经算是彻底没落了。
要不然,皇后也不会找上家族旁支的永昌伯府,意欲再振秦家。
现在,竟然连更旁支,在京中更微不足道的人,都召进宫里来了。
裴承翊踏进殿门,便见殿中三四位没见过的面孔,她们一件他,登时愣在原地,约好了似的,映上满面红霞。
他并未在意,只是拱手给皇后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正坐在榻边,与坐在榻另一侧的其中一位秦小姐下着棋,闻言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好好地将裴承翊打量了一番,才忙道:
“快起来。”
又冲琴姑:
“给太子看座。”
然后才迫不及待地问:
“此去剿匪可还凶险?”
裴承翊摇摇头:
“区区匪贼,何谈凶险,倒是惹母后忧心,全是儿臣的不是。”
“你无事便好,孩儿在外,做母亲的哪有不牵挂的。”
皇后说完这些话,眼睛落到身边的这些秦氏女身上,终于将话题引到她的正题上,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几位是……”
闻言,裴承翊面上有些许不耐,不过,还没等他开口拒绝,皇后的话便被另一个人抢先打断了。
那人从后面茶房出来,见皇后要将这些秦氏女介绍给太子,当即开口唤了一声:
“表姨母!”
众人的目光霎时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裴承翊也看过去,便见秦宜然端着茶盘缓缓从后面走出来,面上显然有些着急,她刚刚似乎是一时情急叫出来,此时见众人都瞧着她,那几个秦氏女还面色不善,很是顿了一顿,才勉强说道:
“表姨母,茶沏好了。”
男人脸上的不耐扫空,此时,他突然有种在看戏的感觉。
因为……那件事情,秦宜然被皇后责罚,严令不许再来未央宫,没想到今日却连她也被放进来了,裴承翊倒想瞧瞧今日有什么好戏了。
此时此刻,皇后的不虞写在脸上,她何尝不知道秦宜然心里头那点儿小算盘?此时便是故意给秦宜然些脸色看,叫她知趣。
秦宜然端着茶盘已然走到皇后身边,她将茶盘放在桌边,然后端起一个茶盏,奉到皇后面前,规规矩矩地说道:
“表姨母,请用茶。”
皇后虽正和另一位秦家女下着棋,可现下并不是轮到她下棋,她却像全然没听见秦宜然的话似的,任她端着滚烫的茶盏,几乎随时要端不住。
此情此景,裴承翊倏然就想到那一日那个娇弱的小姑娘被召到未央宫,他一进门,就见她跪在满地茶盏碎落的瓷片上,膝上血渍洇洇。
想来,那个时候,她们就是这样对她的吧?
只不过天道好轮回,现在卑微奉茶的人,成了从前高高在上的秦宜然。
裴承翊突然嗤笑出了声儿。
“啪嚓——”一声,茶杯碎了一地。
皇后冷冷瞪过去,秦宜然被这个眼神吓得一机灵,下意识就看向裴承翊的方向,似在求救似的唤了一声:
“承翊……”
裴承翊闻声,定定看向她,唇边讽刺的笑意未减,开口便是一字一顿: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种因得果,秦大姑娘平日不是颇喜佛理么,今日怎的糊涂了?”
一句话,说得秦宜然脸色煞白。她就这么颓颓然跪到地上……
皇后听裴承翊这话,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正欲发作,可惜他并不给这个机会,径直就一拱手,说道:
“儿臣告退。”
说完,连头也不回,直出了未央宫的门。
这戏啊,若是看到自己身上,可就没意思了。
……
裴承翊不记得他是怎么出的宫门,只记得一出宫门,他便飞身上马,骑着马风驰电掣般地不知目的地直行。
周誉、崔肆那些废物,半年之久,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找不到。
他不知怎么走的,骑马一路就到了洛阳城西,街市最为繁盛的地界儿。这街上行人众多,一向不准跑马,不过裴承翊天潢贵胄,自然没有人敢拦他。
只能苦了街上好端端走着的百姓,俱是被他这奔马惊住,登时向道边四散开来。
他的马骑得飞快,带起的风甚至连人家姑娘的帷帽都半掀开来。
鬼使神差地,他回头看向那帷帽下的容颜一眼。
这一眼,电光石火,霎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