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时间, 阿谣几乎都是字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她看到那只手垂下去,听到周围兵荒马乱,众人奔涌而来。
恍惚中知道大哥哥急急抱起她, 然后, 她就昏过去了。
……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卫国公府。
在映月阁, 她的闺房里。
床前的丫鬟婆子围了一堆, 俱是一脸忧心。
窗外细细碎碎的雨声顺着窗缝涌进来, 阿谣耳朵还嗡嗡响着,再加上这个声, 有如有人在耳边念起了紧箍咒, 只觉得一阵头疼。
床下紧盯着的宋嬷嬷一下子就发觉阿谣睁开眼了,脸上喜忧参半, 恨不得登时扑上来, 激动地直说:
“姑娘醒了, 哎呦菩萨保佑,姑娘终于醒了!可吓坏老奴了!”
阿谣的神识还不清楚,被宋嬷嬷扶着坐起身,看着眼前这架势, 下意识问:
“这是怎么了?我快要不行了?”
她的声音略显虚弱,这样说话听起来有些飘忽。
宋嬷嬷一听这话, 忙说:
“呸呸呸,姑娘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大夫说姑娘你没有大碍, 只是昏迷了大半日,老奴瞧着还不醒, 忧心罢了。”
不过宋嬷嬷嘴上虽然说着“没有大碍”这样的话来让阿谣宽心, 自己看着她手上、背上擦破的外伤却还是心疼得不得了。
她们细皮嫩肉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伤……幸亏太子爷发了善心, 那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还是冲上去舍身救了她家姑娘。
这才没没让她有什么大碍。
若是真让阿谣自己摔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谣的神志缓缓回笼,想起今日白天在上林苑发生的种种,明明只是一天发生的,现下想起来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微妙得很。
她想起了今日和二嫂嫂赵氏一同坠了马,想到……那人,救了她。
倏然不愿往下想,逃避似的,问宋嬷嬷:
“二嫂嫂呢?二嫂嫂怎么样了?”
宋嬷嬷听阿谣问起来,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本是件大好事的,奈何出了这样的事。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忧,二少奶奶刚诊出有了身孕,幸亏二少爷救得及时,大人胎儿俱无大碍,只是二少奶奶受了惊,正哭闹呢。”
这句“二少奶奶诊出了身孕”让阿谣一时有些愣怔。
卫国公府这四兄弟姊妹,如今只有大姐姜谧和二弟姜谈成了亲,即便是大姐成婚两载余也暂且没有孩子,整个公府最小的一辈还是他们。
这时候二嫂嫂有了身孕,全府人都要涨辈分,实在是大喜事一桩。
她低声叹了两句:
“二嫂嫂有了身孕?大喜事大喜事!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定高兴坏了。”
口中说着祝福别人的话,心里却猛然想起了数月前。
那时候她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孩子,一个……他的孩子。
不过……都过去了。
突然又想到他,阿谣紧跟着就想起了今日那只抚在她脸颊的滴着血的手,还有男人低低哑哑的那一声——
“别哭。”
心下忽地一窒。
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默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问: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她记得那时候听见了骨头崩碎的声音,闻见了血腥气。她现在没有大碍,那就只能是他……
到底是为救她而受伤,不管前情如何,就事论事,她多少也该问一下的。
“太子爷回了东宫,情况不得而知,不过,听闻是说不大好。”
阿谣心一沉。
她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样的恩,她又要拿什么还?
正和宋嬷嬷说着话,不知怎的,外头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一阵快步跑来的声音愈来愈近,很快,阿谣就瞧见月心跑进门,气喘吁吁道: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闻言,阿谣秀眉微蹙,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又被她强自压下,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月心忙答道:
“林相家的小公子说是被二少奶奶的马冲撞了,受了惊,夫人就叫二少爷备上礼去相府瞧瞧林小公子。”
这话说到一半,阿谣就忍不住打断,问道:
“可二哥今日救了二嫂嫂,不是受了伤么?母亲怎么还让他出去?”
“二少爷武艺高强,并无什么大碍的。”
习武之人救人的时候都会想到先用武艺。
可是人在十分危急的时刻,只会有本能的反应。
就像……他。本能笨拙地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
月心解释一句,便继续往下说,
“二少爷到相府,不知和林小公子起了什么龃龉,竟一时冲动将人打了,顾世子陪着一起去,怎么拦也拦不住……”
阿谣一听,登时急了:
“那二哥哥现下在哪呢?”
“二少爷人现在还被扣在相府呢!”
“什么?!”
阿谣身子虚着,一着急,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林家。
贤妃的母族。
这个林小公子正是贤妃的小堂弟,林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幺子。
二哥哥将林小公子打了,现在人还被扣在相府。
阿谣挣扎着起身,急急示意众人帮她整理仪容,边忙又问:
“父亲母亲和大哥哥都在揽月阁吧?快,扶我过去。”
揽月阁是二哥哥和二嫂嫂的住处,方才宋嬷嬷说二嫂嫂受了惊,又被诊出身孕,不说旁人,母亲一定是在那边守着的。
这种时候,一家人更要齐心。
……
到揽月阁的时候,阿谣就看见她爹爹、大哥还有顾随正站在揽月阁正厅里,脸上俱是急色。
在这里,还能隐隐听见卧房里传来赵氏的哭声。
众人瞧见阿谣冒雨来了,急忙过来问关心她的情形。阿谣见状,忙摆摆手制止,说道:
“爹爹、哥哥放心,阿谣没有大碍,当务之急是二哥哥的事。”
她说完,转向一旁的顾随,问道:
“听闻顾世子当时在场,不知可否再说一遍当时具体情形?”
顾随看了卫国公和姜诏一眼,得到首肯以后,方才说:
“那林锐本就是个浪荡登徒子,他一见了你二哥便出言冒犯,你二哥起先还忍着,只是林锐实在过分,仲闻忍无可忍,才动了手。”
阿谣是知道二哥一向脾气不好的,自小就贯爱同人打架。不过她更知道,二哥是有分寸之人,不会轻易胡来。
想来是对方实在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她忍不住问顾随:
“他与二哥说什么?”
“说……说他受了惊,仲闻那点薄礼赔不起,不如,不如将你家夫人小妹送过去,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顾随说着,已然也是动了气,
“若不是仲闻已经动了手,小爷也要打的他娘都不认识他!”
阿谣听到这些话,沉默良久。
直到姜诏忍无可忍,开口说:
“二弟此举情有可原,林家欺人太甚,我去找他们要人!”
向来性子温润的人都来了脾气,卫国公又怎么会不气?
只是他经事多,什么大风大浪也见过。知道这样贸然前去讨不到好。
阿谣拦下姜诏:
“那林锐再狂妄的性子,也没道理这样直白地得罪二哥得罪我们家吧?”
她想起今日在上林苑,林锐就挡在赵氏马前不肯走,才致使她们的两匹马相撞。
实在有些不正常。
但若是有人授意,故意如此,那就说得过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谣现在觉得自己便像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过,她到底算是一块头脑清醒的肉。所以即便是被人宰割,她也要那刀同遭反噬。
阿谣一个闺中女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姜家父子在朝为官又怎么会想不到?
想必正是因为这其中牵涉众多,才一时拿不出主意吧?
阿谣看着爹爹满面愁色,倏然福至心灵,好像这事是谁授意,有何目的,在她心中昭然若揭。
她定定心神,终于道:
“我有法子。爹爹,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救二哥。”
卫国公猜到她的意图,当即便厉声制止:
“不行!你爹还没死呢,用不着你去!”
这是阿谣回到公府以来,她爹爹头一回对她动怒。
阿谣倒并不畏惧,只是摇摇头,解释道:
“不是爹爹想的那样,只是那人冲我而来,此事我不去,换了爹和哥哥去,到时候爹爹就很难坚定心中所求了。”
贤妃背靠林家相府,势力日大。太子是中宫嫡子,血脉正统,又有皇后自其幼时便百般经营,两方消长平衡,势力相当。
贤妃桓王日益得帝心,哪里肯轻易罢休。太子是嫡,可若皇后换人做了,谁是嫡,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争储夺嫡愈演愈烈。
如今已经算计到卫国公手上的军权上来了。
毕竟众所周知,势力联合的最好方法,就是联姻。
尤其是这个时候卫国公府突然冒出来阿谣这么一个适龄的嫡女。
只是阿谣没想到,桓王狼子野心,竟然这样不加掩饰就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听到阿谣说这些话,卫国公脸色愈发难看:
“回去,别胡说。”
一旁的顾随也弄明白阿谣的意思,从旁劝道:
“这点小事,阿谣还要担心我们顾不住你?快回去,别在这添乱了。”
阿谣虽不了解政局细节。可她多少知道一些,知道她爹爹卫国公是坚定的皇党,只忠君,不站队。
所以圣上才放心将那重要的权柄交到他手里。
桓王与贤妃心思动到卫国公府来了,想来也是一步险棋,依傍的不只是相府,更是圣上的宠信。
而圣上更信任卫国公不会糊涂到与太子、桓王任何一方结亲,便坐看皇后贤妃鹬蚌相争。
阿谣不肯走,她已弄清了事情大概,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她俯下身,深深一拜,极为郑重,说道:
“父亲心中定然清楚,只有阿谣如此,方能破解困局。父亲方可以继续维护宗法大统。女儿不过茫茫人间沧海一粟,舍一人,救家,为国,如此大义之举,父亲还不叫女儿做吗?”
姜家所有人都对她太好了。
好到他们一有什么事,她就忍不住想要舍弃自己,救他们。
卫国公似乎被她这一番话镇住,沉默良久,才开口说:
“你真的想好了?”
虽然自家小女儿回家不久,但是卫国公这些时日多少了解她一些,知道阿谣心思细致,聪颖过人,懂事持重,若不是拿定了主意,不会这样说的。
“想好了。”
“那你意欲何为?”
问出的那一刻,卫国公甚至有些害怕阿谣会说要削发为尼,永避红尘。
不过阿谣只是说:
“那位既想拉我们进他们争斗的漩涡去,我们何不反过来,再将他们自己推回漩涡里。”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叫在场之人不明所以。
卫国公又问:
“何以为之?”
终于是问到这儿了。
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阿谣垂下头,不去看顾随不敢置信的目光,低低说:
“女儿从前说过,昔年……我在一富贵人家做侍妾。”
顾随知道她要说什么,慌忙制止:
“阿谣!”
阿谣没理会,只是暗暗攥紧手,艰难启齿:
“做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妾。”
“什么?!!——”
姜氏父子皆惊。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在场几人就懂了阿谣的想法。
桓王一党出此阴招,要的就是卫国公府主动向他们求援,届时他们再一番推拉,娶阿谣,与公府联姻。
姜家大姐姜谧所嫁的瑞王府本就与贤妃母家林家有些渊源。
如此一来,卫国公府退无可退,便只能支持桓王一党。
即便卫国公刚正不阿,不支持桓王,也会在皇帝心中落下嫌隙。
是以,此事看起来只是姜谈打人被扣在相府,实际上却是牵扯到卫国公府的前程。
正是危急存亡之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阿谣放开被自己紧咬到几乎要流血的下唇,将想法尽数道来:
“桓王威逼利诱欺人太甚,我们偏要反其道行之。借太子之势,平息此事。一切皆由女儿出面去与太子相谈,待到事情平息,父亲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女儿擅作主张,您从未开过口答应女儿与东宫或桓王府任何一方结亲,届时,公府便可全身而退。”
很显然,这个法子唯一需要牺牲的,就是阿谣。
需要她委身太子,以保公府荣华。
这些话若放在往日卫国公肯定要不信的。不信太子会愿意为一个女子费心费力。
可是今日在上林苑马球会上,太子才刚刚舍命救阿谣。
一切,都像是算好了一般。
这是现下破解困局,最好的法子。
卫国公眼眶猩红,咬牙切齿:
“我姜叙,岂是卖女求荣之辈?!”
他是想起了阿谣刚回公府的样子。伤痕累累,受尽苦楚,那太子待她能有多好??
他想起太子次次来公府,他皆是恭谨相待,便愈发愤恨不已。
原来就是太子将她的女儿害到这般田地!
姜诏也站在一边,双拳紧攥,听到这些话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随则忍不下去,一把拉起阿谣的手腕,严词相问:
“小爷费心费力拉你出火坑,你又要跳回去?”
阿谣生怕他们忧心,只好咬着牙,言不由衷:
“非是如此。太子殿下在广云楼替我赎身,我心中……亦有殿下。父亲就当圆女儿心愿,女儿心意已决,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前去。”
“小妹——”
阿谣俯身一拜,转身便往外走。
不过走之前,撂下一句:
“阿随,帮我拦着哥哥。”
-
阿谣在卫国公府门口遇上了上门拜访的桓王。
对此,她倒是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猜到事情该有这一环。
与对方面对面站着的时候,阿谣盈盈下拜。
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满是讥讽暗恨,他们一个个一件件一桩桩这般苦苦相逼,那她也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原本就该是他们之间的争斗,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吧。
桓王似乎在琢磨阿谣为什么在这里,不无探究地问:
“雨夜寒凉,二姑娘怎么在这儿?”
阿谣一脸恭顺,柔声说:
“自然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
“你知道本王会来?”
“臣女今日受了伤,所以心中妄想王爷会纡尊降前来。”
“哪里是纡尊,本王见姑娘受伤,心中忧虑非常。”
桓王走近了两步,略皱着眉,
“不知姑娘的伤可重?”
阿谣闻言,摇了摇头:
“不重的,王爷快进来吧,到府上还是先见过家父才好。”
“那姑娘呢?”
“臣女是背着父母偷偷到这里等着王爷的,还望王爷替我瞒下,臣女这便先回去了。”
……
同桓王告别以后,阿谣便径直带着素蕊转身离开。
公府的角门就在映月阁旁边,她早已叫人备了马车在角门口,方才同桓王说的那些不过是暂时让他放松警惕的罢了。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车轮压过地面的积聚的雨水,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儿。
一直到马车停到东宫门口,阿谣的心神仍旧有些恍惚。
她没想到昨日还看似平静的日子,今日就变得这样身不由己。
桓王一派有备而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
白日里太子爷刚刚因为在上林苑救了阿谣而受伤,是以,阿谣这一趟来东宫探望救命恩人也算是十分正当的理由。
进门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大大的帷帽,将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没叫东宫中人看清。
宫人都知道她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世家小姐到非亲非故之人府上,作这般打扮也是说得过去。
有人去通传以后,对方似乎应得很快。没过一会儿,阿谣就瞧见陈忠急匆匆跑过来,直直奔着阿谣来。
到了跟前,便十分恭谨地行礼:
“姜二姑娘,殿下有请。”
阿谣漫不经心地应下来。
“嗯。”
上回端午宫宴,陈忠跟着太子而去,显然已经见过她了。不过这时候听说阿谣到东宫来,想来心里也是惊讶的。
阿谣叫素蕊收了伞,在马车里等着。自己则跟着陈忠走在前院的连廊中,身上的淡青色纱袍被打湿了边角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显得有几分慷慨从容之态。
走在前头的陈忠在太子寝殿门口停了步,等到阿谣跟上来,才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
“到了,姜二姑娘请。”
再一次站在这里,即便只是有短短数月过去,可是阿谣倏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好像不过是一小段时间,便已物是人非。她再站在这里的时候,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素手一抬,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两下。
里头的人似乎愣了一愣,须臾之后,才开口:
“进来。”
声音很熟悉,不过,添了几分虚弱。
阿谣抬步进了门。
从前她也来过几次,不过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觉得这间寝殿这样空荡。
像是除了空气中点点的药香和血气,没有半点儿东西。
许是因为今夜下雨,寝殿里还有些凉。
阿谣站在门口,隔着屏风,远远瞧不见床榻上的人。
良久,才听见床榻上的男人开口,声音极轻,不过语调稍扬:
“来了?”
还没等阿谣应是,便听对方又道:
“到这儿来。”
她今日能来这里,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了转机。
阿谣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摘下头上带着的帷帽。
视线由下及上,从榻角,一点点落到榻上的男人身上。
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半倚在床头,只穿了身薄薄的中衣,右手臂缠着绷带,只露出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素来高高竖起的发半淌,面色是重伤的白。
尤其是双唇,白如纸色。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带着探究之意,缓缓看过来,那是上位者特有的姿态,气定神闲地晲着她。
只是,视线胶合的一刻,男人的眸子还是不禁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没想过他会这样想她。
想到她现在出现在他的眼前,会让他有一种美好得不真实的感觉。
男人拍了拍身侧榻边空出来的位置,声音泛哑:
“坐。”
阿谣没过去。
只是自顾自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
确切地说,那是银票和地契。
她淡声说:
“臣女是来还殿下替我赎身的钱的。”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银钱递上去。
对方却没有接。
只直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殿下收下,臣女还有话要说。”
男人将她手里银票地契接过,就这么随手放在榻边。
全神贯注只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低低,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别再救我了,银钱可以还,殿下救我,我还不起的。”
阿谣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是低如蚊蚋,也不知对方听没听的清。
她还在酝酿着二哥的事如何开口,才能让对方将她的感情信以为真。还未想好,就听见男人问:
“阿谣,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裴承翊一阵阵地喉头发涩,他看着许久未开口的阿谣,倏然间有些怕她开口了。
干脆又出言转了话题:
“你二哥的事,孤听说了……”
“我不想嫁给桓王。”
他的话被她生生截断,就听她倏然吐出这么一句。
四目相对,又俱是一愣。
男人顿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不想嫁给桓王。”
她又重复一遍,晶晶亮亮的眸子对上他的,一字一顿,
“可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男人没说话。
就在阿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对方什么态度的时候,倏然之间,手腕一紧,被男人灼热的手掌包裹着,即便是受了伤,他的力道也大得很,然后便天旋地转一般,阿谣被拉着跌坐到床上,身后的男人从身后覆身,长臂紧紧将她箍在怀里。
初夏衣衫单薄,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袍,他更是只穿了中衣。纤瘦的背贴上男人滚烫的胸膛,炽热的温度穿过衣裳缓缓透过来。
阿谣整个人,都被他带着伤重虚火的灼热气息包裹着,把方才从雨夜里裹挟进来的凉意一扫而空。
她听见他覆在她耳边,低声轻语:
“有我在。”
气氛沉寂了许久,男人甚至觉得自己拥着她的手在微微颤着,不真实。
他想了好久,才又哑声补上一句:
“可是谣儿,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阿谣心中一惊。
却也不太讶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太子爷,事事谋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果然如她所想,前些时日他到她面前委低求合,也不过是暂时昏了头,如今头脑清醒了,还是要同她算计。
她伸出手,用足了力气拂开他箍着她的手,然后又低下头,径自去解衣扣。
一如从前的时候。
她开口,不无讽刺:
“自然,如果殿下此时,还有余力的话。”
她是在讽刺他都伤成了这样,竟还在想着那些事。
心中有屈,有恼,有恨……却也只能暗暗安慰自己。
总归她这副残破身子,他早已要过了,如今多几次,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能救了二哥,是她赚了。
不过很快,她解衣扣的手就被男人的手按住。
阿谣被强迫着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渐近猩红的眼。
他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受伤。
涩着声问她:
“孤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挟恩求报,沉湎淫逸的小人么?”
“臣女不知。那……殿下方才是何意?”
男人忽地一怔,下一瞬,伸出手去,将她前襟被解开的几颗衣扣一个个地给系好。
他的手受了伤,不便做这样的动作,可是他却偏执地坚持系上。待到所有的扣子系完,空气中已是又渗出淡淡的血气,右手上缠着的雪白绷带被里面洇出来的血,点点染红。
裴承翊有些颓丧地开口:
“孤只是想要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不断渗血的手上,怔怔出神,喃喃着:
“你的手在流血。”
“无妨。”
“救救我二哥。”
“好。”
听到对方这样痛快的答应下来,阿谣有些不信,抬眼去看他,轻声问:
“你什么都答应,那,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别再用什么补偿的机会来糊弄我了。”
“我想……”
男人面色终于稍霁,略显正色,
“我想娶你为妻。”
“谣儿,回东宫来,做孤的太子妃,好不好?”
太子妃?
多么有诱惑力。
裴承翊抬起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拂开阿谣额前的碎发,声音很轻,似哄似惑:
“所以,放心,在你成了太子妃之前,孤都不会碰你。”
阿谣没忍住轻笑声。笑中隐有讽刺之意。
不过眼前的男人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似的,反而饶有兴味地问她:
“笑什么?”
“高兴。”
“因为孤说的话?”
“是,也不是,”
阿谣笑着摇摇头,
“高兴臣女命好,有个好爹爹。”
男人没说话,静静听着她说,隐约猜到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却不介意听下去。
能近在咫尺听她的声音,已经很好了。
阿谣已经弄清楚对方的心思,便知道他不会反悔,也就不再那么的小心翼翼。
毕竟,她在意从前的事情,好像才看起来更真一点。
她继续说道:
“从前没回到卫国公府,便可以任意轻贱,只能当无名无分的侍妾,如今回到爹爹身边,殿下就要娶我为妻,殿下你说,是不是托了我爹爹的福?”
这样讥讽于他,让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将人按进怀里,疼惜地抱着。
阿谣的话没停:
“所以,殿下想娶的,到底是阿谣,还是卫国公府的嫡女呢?”
他似乎无言可辩,只用下颌轻轻蹭着她头顶丝发,不辩,不驳,任由她肆意讥讽。
好久好久,才低声说一句:
“你啊。”
从前她只是妾。
可他也从未娶妻。
从始至终,没有旁人。
一直都是她。
……
后来,他们没再说什么话 ,裴承翊就这样从阿谣背后静静地拥着她,怎么也不肯放。
一直到天色太晚,阿谣不得不说:
“我该回去了。”
男人抱着她的手本能地收紧,下意识道:
“我送你。”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摇摇头:
“不用了。”
他却不肯,径自起身,翻身下榻,动作虽不似往日利落,行动却看似无碍。
阿谣记得宋嬷嬷说,太子殿下的情况不大好。
她看着他身上薄薄的中衣好几处都因为他刚刚的动作,缓缓被血红打湿。
男人却只是脸色稍白,皱着眉,连一声儿也没吭。
他披衣穿靴一气呵成,似乎是怕她等得及,动作也稍稍加快。
玄色的外袍挡住染了血色的中衣,裴承翊穿戴整齐,才向阿谣伸出手:
“谣儿,走吧。”
伸过来的那只手上的绷带已经几乎全变成红色,阿谣本能地退后一步。
男人悻悻收回手,苦笑一声:
“一时忘了,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