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顾随似乎真的走了。紧接着, 姜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房门上,他听见房间里的声音止住,略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推门。
阿谣一见姜谈要推门进来, 忙转过头, 对一旁的赵氏说道:
“嫂嫂, 今日之事千万别告诉二哥, 我, 我先走了。”
她的话说完,就在赵氏点下头来的一刻, 房门也被姜谈从门外推开。
阿谣趁着他进来的空挡,匆匆对赵氏福了福身, 然后转身就往外走。走的时候还不忘低垂着头, 努力不让刚进门的姜谈看见她红肿的双眼。
姜谈刚进来, 就看见阿谣低着头急急往外走, 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不禁愣了愣,瞪大眼睛,略显惊讶地唤她:
“诶,阿谣……”
不过话没说完, 阿谣就已经急急往门口跑去了。
姜谈也觉查出不对,抬步便要去追。幸好坐在榻上的赵氏灵机一动, 说道:
“夫君别去!”
“这丫头瞧着不对劲, 见着我就跑, 我去看看。”
“哎呀, 小妹去找顾世子, 你别拦着她。”
“?”
姜谈顿下来, 想了想, 终是转身回来。
不过心里始终不明白,什么时候顾随这个狗东西在他妹妹心里能比他还重要了?
说不通啊。
-
与此同时,另一边。阿谣一路低着头跑出了揽月阁。
阿谣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狼狈的很,绝不是能见人的样子,是以,根本没想过这个时候去跟顾随见面。
可是,大约她跑出来太急太快了,刚出了揽月阁,正继续低着头准备往自己的住处跑,还没跑出去两步,就陡然“哐当”一下子,撞上了一堵肉墙。
这人穿一身赭色云纹锦衣,胸膛硬得像铁铸的似的,直撞得阿谣鼻尖发疼。
她慌忙退后两步,跟来人保持了距离。
然后,就对上男人那双探究的眼。
阿谣惊了一惊。
她原本是能通过衣裳认出眼前这人的,只不过,没想到他今日摒弃了平日里骚包的大红大紫,穿了这样低调的一身衣裳。
竟然也,难得的好看。
这是自从二哥出事那日之后,阿谣第一次单独见顾随。
两个人这样一个冷脸审视,一个愣愣怔怔地僵持了许久,她才开口,低声叫了一句:
“阿随。”
然后便得了眼前男人一个不留情面的冷眼,他的声音显而易见的冷:
“别叫我。”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干脆转过身,就径直往府门的方向走,一副压根懒得理她的样子。
阿谣似乎没有想到顾随这次会这么生气,气到干脆不理她。顾随于她,恩重如山,这次为救二哥不得已而为之,绝计没有想过要让他生气。
是以,思量片刻,便连忙抬步追上去。
可是走在前头的男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身高腿长,迈起步子来,一步就要赶上阿谣两步。
纵是阿谣跟在后头提着裙摆急急追着,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被顾随落出去好远。
眼见着过了这片假山石,就要到卫国公府的门口,阿谣忍不住扬了声唤对方:
“阿随留步——”
-
洛阳城的另一头。
华奢堂皇的东宫里,这几日难得风平浪静。
此时此刻,寝殿里,太子爷伏于案前,整整两三个时辰,坐姿都没有动过。
他的脊背弯着,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专注地板着脸,一双隐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手上的碎裂的玉石,像是这几个时辰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似的。
已近夏日。洛阳城地处中原,往年的夏日虽不像是江南那边来的那样早,可也热的很快,现在这个时节又用不上冰鉴,穿不上更薄的夏衫,是以,在这寝殿之中,竟然有种比七八月还热的感觉。
立在一旁的陈忠已然出了半身的汗,可瞧着他们太子爷,从昨天晚上到今日下了朝之后,一直在粘合着那块碎掉的玉佩。那些碎裂的玉石,还是当日他在怀王府园中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虽然大体都捡回来了,可是有的地方摔得实在太碎,想要粘合回原样,实在要花上很多功夫。
寝殿外,一人走来,高大的人影投在门上。陈忠很快就察觉到,他抬起头,向仍在专心致志摆弄着那玉石的太子爷说道:
“爷,周誉求见。”
案前的男人将刚刚找到的一小块缝隙相合的碎玉小心翼翼地黏上,像是全然没听见陈忠的话。
陈忠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太子爷的动向,思量着要不要再开口问一遍。
然后便见太子爷头也没抬,注意力仍在手上,只是漠漠说了一句:
“叫他进来。”
不多时,候在外面的周誉进了门来,当先给裴承翊行了一礼,然后才道:
“属下有要事禀报。”
“说。”
“前昨两日,下面的人探听到,桓王都到广云楼下去堵林家的林小公子。”
裴承翊没说话。
周誉便继续说道:
“他们所谈之事关乎殿下,下面的人不敢怠慢,将探听到的谈话内容录于纸上。”
他说着,便掏出一封密函,呈到案前。
书案上放着两个锦盒,里面皆用棉花铺着,似乎是作防摔之用。
密函被呈到桌面上以后,裴承翊才终于将手中粘合好了大半的碎玉,谨慎地放进其中一个装着棉花的锦盒里。
瞧着架势,竟是一万个小心似的。
放下之后,他便拿起那密函,撕了外封,刷拉拉打开信纸,从上至下浏览一遍。
原本就板着的俊颜渐渐沉下来,尤其是看到最后的地方,看到桓王说那句“卫国公府不能和东宫结亲,若是哪一日,本王得了姜二姑娘要嫁进东宫的消息,小堂舅,你做的那些好事,就别怪本王不给你兜着了。”
裴承翊的脸终于阴沉至极,唇角勾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随手一团,将那信纸信手往地上一丢,冷声道:
“孤就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完,才抬一掀眼,眼中之色已然从刚刚的讽刺,换成了淡漠冷戾,他看向周誉,问道:
“永昌伯府那边,可有动静了?”
周誉拱手应道:
“还没成。已经按殿下说的,将消息都传到了秦大姑娘那边,秦大姑娘这几日似乎有出门的动向,不过,还没见着桓王。”
案前的男人静静听着,又拿起另一个盒子中放着的,仅剩下的最后一小片碎裂的玉石,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只差这一小片了。将这一小片也粘合上去,她精心雕琢的小玉舟,就又恢复原样了。
阿谣说碎玉难全,就像他们。可若,玉好了呢?
他想起那日在马球会上,他瞧见桓王看阿谣的眼神,男人最是了解男人,那样的眼神,他一看便知道桓王是作何想法。
那是对阿谣动了心思。即便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思,可单单是意识到这一点,都几乎让他怒不可遏。
眼神落在手心里的碎玉上。最后的这一小片,上面刻着的是翻涌的水波。这样小小的一块玉,却将每一点儿水花都刻的精细非常,不仅是这里,所有的细节,都精致的无可挑剔。
光是看着这成品,就能想到,琢玉的人,究竟有多用心。
这样用心的东西,当初,就被他那么一掷,便碎裂成渣。
裴承翊心里忽地一窒,连呼吸都恍惚困难起来。不过这些,旁人全看不出来。
个中滋味,只有他自个儿体会的到。
他的谣儿那时候该有多难过?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此事怪他,也要怪秦宜然。
男人剑眉皱着,眼中泛起泠泠的光,许久,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冲周誉说了一句:
“再给她扇扇风。”
“是,属下这就去办。”
“嗯,做此事须小心,务必不要暴露行迹。”
“属下遵命。”
……
等到周誉下去之后,裴承翊又花了半柱香的功夫,用了一万分小心谨慎地将最后一块碎玉粘合好,重新粘合而成的小舟玉佩终于恢复原样。
只是中间几道不可忽视的裂痕,昭示着这块玉佩曾经的遭遇。
男人怔怔盯着玉佩上那几道裂缝,恍惚觉得,他和她之间,好像无形之中,就是多了这样的裂缝。
怎么修复,也修不回了。
心上的痛意加深,一阵阵直直抽痛,叫人缓不过气儿来。
裴承翊按着心口儿,脸色白得骇人。
可是饶是心上这样痛,他现下竟然还有一种,复杂的,莫名的欣喜与期待。
亟待与人分享。
看着他们家太子爷状态不对,陈忠连忙端了杯茶走到案前,从旁劝着:
“终于是粘好了,这玉佩实在精细,爷费心了,快快歇一会吧。”
裴承翊听见他说话,只是皱着眉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紧接着,也不顾心口仍在不住地抽痛着,便将自己手中的玉佩缓缓放进锦盒里。
瞧着是将那块玉佩视若珍稀。
陈忠这时候是凑近了,才瞧见他家太子爷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划痕,有深有浅,有的已经洇洇渗出血色来。
显然是在粘合碎玉的时候,被碎玉上的锋利处划出来的。
他“哎呦”一声,急道:
“爷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手都受伤了,奴才给您包扎一下。”
当事人却好像并不在意,反而一侧身,躲开陈忠的手便要站起身来。
他急着去卫国公府,哪有功夫管这微不足道的小伤。
“不用。”
“可是,爷……”
陈忠想到他们太子爷将那块林小主,不,是卫国公府的姜二姑娘从前送的那块玉佩看得极重,突然福至心灵,换了个说辞,
“爷就不怕手上的伤姜二姑娘瞧见了心疼?”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
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裴承翊突然在原地站住了脚。
良久,才转回过身来,似乎在思量着陈忠的话,说话时带了些极易察觉的自嘲:
“她不会的。”
这就是不包扎了。
陈忠心里着急,刚想再劝。
谁料,下一瞬,却听见裴承翊说:
“还是包吧,吓着她就不好了。”
……
自己受了伤,还是怕吓着姜二姑娘才包。
陈忠在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他倏然想起,当年姜二姑娘刚到东宫的时候,太子爷也是这样,顶着皇后那边与日俱增的压力,却全压在自己心里,半点儿也不表露在姜二姑娘面前。
裴承翊手上的伤很快就被陈忠包扎好,太子习武,从前也经常受伤,所以陈忠包扎起来轻车熟路。
这伤刚一包好,太子爷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备马,直从东宫急马奔驰,直奔卫国公府而去。
他现下满心只有一件事。
玉粘好了,要让阿谣看一看。
大约,阿谣想送他这玉佩的那一日,也是这样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