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即便隔着蓑衣,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不停地打在身上都显得生疼生疼。
疾风也刮起来,很快就将那些不顶用的雨伞掀翻、折断。
包括裴承翊头上的那一把。
幸好陈忠还特意给裴承翊带了一顶笠帽, 这时便急忙给他们太子爷戴上。
不过即便速度很快,裴承翊身上还是迅速被雨水打湿。
阿谣很少见到他这样狼狈的一面。
……
太子手下的兵将个个训练有素, 此时眼见着洪水有又要涨上来的趋势,此时正值午时,有些出来给筑堤丈夫送吃食的妇人,还有她们带来的孩提都慌了起来, 裴承翊手下的那些兵将们却整齐有序地继续加固堤坝, 恪尽职守。
庞将军的这一队人马原本就是卫国公亲练的精兵, 做起事来自然不差,他们上去帮忙以后,肉眼可见着进度加快了不少。
能不能赶在洪水冲过来之前完工, 连裴承翊也难以料定, 此时,便只能是争分夺秒。
若是失败了, 前线筑堤的兵将、百姓都将有性命之忧。
岸边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有人慌乱,有人着急, 也有人不知疲倦地继续劳作……他们能定下心,不惧生死地留下来筑堤, 皆是因为,此时此刻,尊贵如太子爷, 也在这里与他们一同挨着这泼天大雨。
太子殿下, 与他们同在!
殿下说过,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江南不会被这场雨吞没,他们也一定会活下来。
太子殿下说过的,他们都会相信。
此时,众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奋力一搏。
裴承翊眉头紧锁,正了一正头上戴着的笠帽,也意欲去到岸边,为筑堤增一份力。
反正这样的事情,自打来了江南以后,他也不是头一回做。
只不过前几回身上的伤还更重些,并未坚持许久。
皇帝的鞭笞虽打得他血肉模糊,却也并未伤及筋骨,好的倒是快些。
现下那伤好的差不多,大难当头,他没道理光站在这里看着。
只不过,在抬步走开之前,他想起阿谣还在这里。
便同她道:
“要发水了,你先回去。”
现在是非常时期,危险重重,无论如何,她不能待在这里。
是以,裴承翊同阿谣说完,便偏头冲着身后扬声唤道:
“周誉。”
很快,便有一个高大青年拱手上前:
“殿下。”
“送姜二姑娘回去。”
阿谣知道自己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此时留在这里也只能是添乱,便没有抗拒。
只是颔首,旋即想到了什么,飞快地伸手去解开身上的蓑衣。
她在他面前解衣裳的时候太多了。
没一回,都是为了取悦他,或是有求于他。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
这一回是他只穿了件薄薄的长衫子,早已被雨打得透透,他的伤还没有好,衣裳上都被染上冲刷不尽的血色。
她将蓑衣接下来,见他愣愣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径直一把将手里的蓑衣塞到他的手里,深吸一口气,眼中晶晶亮亮,就这样,瞧着他,嘱咐道:
“你也要小心。”
话音落的那一刻,她似乎瞧见眼前这男人眸光闪了一闪,终是颔首,转过身去,只应了声:
“好。”
-
匆匆两句话说完,两个人便各自转身,背道而驰。
阿谣跟着周誉,小靴踩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走着。越远离岸边,耳边越嘈杂起来。
雨声、风声、雷鸣,还有旁边各种慌乱的说话声、脚步声。
重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愈发让人听不清晰。
在阿谣并未注意到的角落里,从她自洛阳城出发到抵达扬州这一路上都在盯着她某个人,此时正与那人的同党交换眼神,各自颔首。
他们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借着这场大雨和眼看就要来的洪水,给这位姜二小姐弄一个“死于非命”。
不过,阿谣无意中被夹杂在这所有声音里的其中一种声音给吸引了去。
那是女子的喊声,带着直白的焦急,几乎喊得声嘶力竭。
阿谣努力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过去,便看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妇人,一直在周围四处走,边走边一遍遍喊着——
“阿凯——你在哪?阿凯——阿凯——”
听的人大约能推断出,这个叫“阿凯”的,应该是这位妇人的孩子。
在这泼天的雨幕中,年轻的妇人与自己年纪尚幼的孩子走失,周围的人都知道洪水要来了,一个个急于奔命,根本无暇管一个母亲的求救。这年轻的妇人别无他法,只能这样用最笨的法子,一遍遍喊着儿子的名字,在周遭四处地找。
阿谣心软,又是自打幼时就与家人失散,颠沛流离在外十几载,最是看不得这样的事情。是以,她忍不住叫住走在前头的周誉——
“这位大人。”
周誉忙回过身站定,面无表情,只拱手垂目说:
“不敢当姑娘这声大人。姑娘有何事只管吩咐便是。”
阿谣指了指不远处,那妇人不停寻觅叫喊的身影,解释道:
“她的孩子好像找不见了,我们去帮她找找,可以吗?”
“恐怕不行,属下指责在身,现下务必送姑娘回去。”
那边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又传过来,一下一下冲击着阿谣的耳朵。
“阿凯——阿凯——”
虽然已经没有了儿时的记忆,可是阿谣现在听着那妇人的喊声,甚至能想象到当年她与家人失散的时候,她的母亲胡氏有多着急难捱。
若是今日不管这事,阿谣的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只是周誉已经这样说了,她只好退了一步: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在旁边等着,让她们两个去帮忙,可以吗?”
阿谣说话的时候,用眼神向周誉示意她身边扶着她的月心和宝菱。
周誉是太子影卫,向来只遵太子一个人的命令。可是眼前这位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
阿谣说完这话,还没等周誉再开度开口拒绝,就忙又补上一句:
“她的孩子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我保证,找到了马上就走,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的。”
“那,好吧。”
终于说动了周誉,阿谣脸上这才多了一丝喜色。
总归此时她身边除了明面上的周誉、月心、宝菱,还有卫国公特意安排的暗里守护着她的一队暗卫,他们这么多人,也许能早些帮那妇人找打她的孩子。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到了妇人面前。阿谣妥贴地安抚两句,然后便说要帮她一起找,还询问了那孩子的大致样貌,之后,便穿梭在散乱的人群中,艰难地去找那个走失的孩子。
此时,阿谣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找到那个孩子。
因为,她知道那种身边举目无亲,入眼皆是迷茫的感觉。
很难受很难受。
所以希望天底下的孩子都能好好地与父母团聚。
希望他们,免受离别之苦。
人群嘈杂拥挤,先前阿谣还被月心和宝菱紧紧扶着,周誉也在找阿凯之余,一直锁定着阿谣的位置,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可是他们现下所站的位置正是离开岸边的必经之路,所有从这里往安全地带逃的人,都要经过这里。
所以,周围的人一波接一波地跑过来,像是涌动的潮水。
很快就将阿谣和其他人冲散了。
她不知怎的,就又被挤到了岸边。
黑云压在天边,从岸边看过去,不远处的运河河水急促地涨起来,好像随时有倾斜而下,将这里的所有尽数吞没的意味。
阿谣的心上畏惧非常。
不过,很快,就被身边尖锐的哭声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个瞧着也就三四岁的小儿,正半个身子跌坐在涨起来的河水里,随着河水水位升高,像是很快就要将他淹没。
阿谣听见他在尖锐地哭喊着——
“娘——娘——娘你在哪里——”
见这情形,阿谣也顾不上旁的,连忙俯下身,用了不少力气,才将这白白胖胖的小儿抱在怀里,边抬步往离岸的方向走,边闻声安慰这孩子:
“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你娘。”
小孩却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只一个劲儿地哭。
阿谣拿他没办法,只能边走边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继续哭。
阿谣干脆直接问:
“你娘是不是唤你作阿凯?”
……
这一回,她才终于瞧见哭得鼻头红红的小孩子点点头,奶声奶气说道:
“我叫阿凯。”
“好,阿凯,我见过你娘,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话音未落,阿谣就更绷直了身子,踮着脚向远处眺望,意欲寻找其他几个人的身影。
只不过连看了一圈儿,也没见其中一个人的人影儿。
她正欲再看,却倏然冷不防地被人撞了一下。
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她撞翻在地,半边身子落入水里。
那水透骨的凉。
被唤作阿凯的小孩又开始哭了起来,不过这回他整个跌入水中,再哭起来已经是呛了水的难捱之哭。
更加地让人听着难受。
阿谣正欲起身,却不知从哪伸过来一只手,突然死命按着她的后颈,直直将她按在水里,动弹不得。
她在水中呼吸不上来,耳朵也进了水,听不清。
除了水声,只听见没过一会儿,旁边就想起了兵器相接的打斗声。
阿谣四肢百骸都在奋力挣扎,扑腾起层层的水花,可是对方的力气太大,不管她怎么挣扎,就是半点儿也挣不出。
只能被动地被按在水里,被呛到咳嗽,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
也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黑洞洞的河底,眼睁睁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渐近模糊。
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切起来……